另一種「生態平衡」——宗教研究一瞥
釋昭慧
許多宗教學者常會面對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情境:旁人一聽到他在作「宗教研究」,往往不是提出要求,請他幫忙算算八字,排排命盤,就是請他作法收驚。即如美國這樣重視宗教研究的國度,全美宗教學會(AAR)勢力龐大,會員高達九千人以上,每年年會發表的論文數以百計,可謂漪歟盛哉;但宗教學門較諸其他學門,在大學中還是飽受忽略。直至九一一世貿大樓爆炸慘案發生之後,他們忽然發現,即使有能力以高科技製造出第一流的戰爭武器,但假使不懂得宗教,就不懂得避免戰爭與尋求和平之道。一時之間,宗教研究又成了一門美國大學中的「顯學」。
台灣宗教學研究起步極晚。原因是,教育部過往老是認為宗教研究是「神的國度」之事,凡俗教育系統實不必置喙。實則教育官員既不知宗教還有「無神論」(如佛教),也不知宗教研究不等於宗教實踐,且在西方學界已有百餘年歷史。好在經各方努力爭取,民國七十七年以後,教育部已開放宗教研究所之成立,自此以後,宗教學研究系所之成立如雨後春筍,即今已有九所大學成立了總共九所二系的宗教研究教育機構。
宗教研究,並不等於(宗教信眾對自己所信奉之宗教所做的)神學或佛學研究,而是跨宗教而作研究,並且對於諸宗教的本質或是功能,提出一種系統理論。
這種研究者的身份,可能是圈內人(insider),也可能是局外人(outsider),前者經常是圈內人以本教與諸宗教作「宗教對話」的過程,後者則建構或延用某種系統理論(如進化論、精神分析理論等),以進行「比較宗教學」的研究。
一般而言,圈內人對局外人的研究充滿疑懼,唯恐其研究方法與研究結論牴觸本教之教義,或是損害本教信眾之信心。而局外人對圈內人之研究則充滿質疑,唯恐其研究態度與研究結論受限於本教信仰的本位主義,而失之偏頗。
然而筆者以為,縱使圈內人與局外人都各有極限,也未嘗不可以在宗教研究的領域之中互補或是互相亢衡,而達致某種「生態平衡」。
圈內人作宗教研究,怕的是不具足公平對待的批判精神,對本教則強行「護短」,對異教則因偏見而無理攻詰。倘能糾正此種「排他主義」的惡劣態度,那麼其宗教研究將有局外人所不具足的兩項好處:
一、許多本教思想、制度與修法的隱微性關鍵,只有圈內人因身處其中,極其熟悉,而可一針見血加以道出;局外人再怎麼看,還是容易霧裡看花,隔靴騷癢。因為置身宗教內部而生活,場域內的一切即是豐富的田野資料,局外人即使有緣側入田野場址,也還刻意置身該宗教的修煉心靈之外,對浮現出來的表像,固然無法如圈內人般蒐羅齊備,對隱於心靈中的特殊經驗,更是無從置喙。
二、圈內人作諸宗教之研究,未嘗不可就著不同宗教的本質與功能,導引教內信眾,與諸宗教之間作健康心態的「宗教對話」。這種理性而友善的對話,往往可以減除彼此的對立與敵意,即使在各該宗教「本質」的一面還是各持立場,但友善的基礎卻使得各宗教間可以展開「功能」性的合作,從而對這個多苦多難的世界,給予「與樂拔苦」的種種關懷。
局外人作宗教研究,確乎可以避免一些宗教本位主義的問題,而且並不全是如前所述的「霧裡看花」。高明的局外人,時可點出各宗教本位人士所看不清楚的事實真象,此時他成了「身在廬山之外」的善意第三者,他的研究結論往往也良性促發了圈內人的宗教對話。
然而有些局外人以「中立超然」自恃,而對圈內人從事宗教研究嗤之以鼻,殊不知,人們的心靈早經各種文化思想的塗塗抹抹,再加上自己的性向差異,不可能沒有預設的立場。自認為「非宗教」何嘗不是一種立場?以進化論或精神分析理論進行宗教研究,又何嘗不代表各自系統理論主張者的立場?
既然圈內人與局外人作宗教研究都各有優缺點,而宗教研究又有如上所述的正面貢獻,那麼,我們又何妨以一種近乎「生態學」的欣賞態度,讓兩種角色的研究者在此一研究領域裡各擅勝場,讓整體的宗教研究,因其「物種多樣」而能「生態平衡」呢?
九三、二、十五 尊悔樓
——刊於九十三年二月二十一日《自由時報》「自由廣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