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下請留「總統豬」!
釋昭慧
《自由時報》八月一日報導:陳總統於二○○○年競選期間,曾到新竹縣新埔義民廟向義民爺上香許願,表示如能順利當選總統,且上任以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則將宰殺一條神豬前來還願。乃由農民代養神豬,命名為「總統豬」,如今這條神豬,業已重達一千兩百台斤,食量驚人,並將於農曆七月二十日「義民祭」時,宰殺祭拜義民爺以還願云云。1
一千二百斤被訛傳的所謂「總統豬」,被板塊隔著動彈不得, 且被灌食得肥到站不起來。(轉載自92.8.7中國時報,邱國堂攝)
宰殺「總統豬」以還願,筆者期期以為不可,原因有六:
一、將賄賂心態神聖化:自清朝以來,義民廟普度,每年都舉辦神豬比賽,前五名的神豬重量一定都超出一千台斤。為何要將神豬飼養得如此肥大?原來他們的邏輯是:神豬是酬神用的,神豬的重量愈重,代表所能獲得的福份愈多。然而試問:如果酬神不是無條件地感念與禮敬其所信奉的神明,而是為了期待透過牲祭以討好神靈,俾其對人降以寵錫,賜以福份,這與「以利益籠絡他人來獲取更大利益」的賄賂心態何異?
二、將「損他利己」的價值觀合理化:神豬祭提醒了我們:為了獲取自己的福份,可以罔顧他者的痛苦,不惜宰殺他者以為代價。果爾如是,離開了祭壇,我們是否也可用同樣的邏輯行事?進以言之,種種謀財害命的犯罪事件,依同樣的邏輯,似乎也可解讀出他們犯罪的正當性了。
三、非人道的飼養與宰殺:神豬在人們的心目中,已成了肉品製造機器。為了要讓牠們長出那一身贅肉,飼主故意過量餵食。以「總統豬」為例,每天餵兩餐,每餐雞蛋二十個、秋刀魚三台斤,牛奶一公斤,黃豆兩台斤,再加上稀飯,總共三十台斤,一天的伙食費約須上千元。豬隻本來好動,但為了怕神豬運動太多,消耗能量,飼主還得用窄小的豬圈把牠們關起來;有時為了避免牠們翻身,還得用一塊木板卡在牠們身上,好讓牠們動彈不得。如此長期灌食而又欠缺運動,導致神豬大都肥胖到無法站立,只能終日趴著。準此以觀2,神豬的飼養過程,已極度違反動物天性,有明顯的虐待動物之嫌。
台灣每逢大型建醮時日,各鄉鎮、各村落,總是挨家挨戶殺雞宰豬,屠體血流成河!關懷生命協會曾請義工至鄉間拍攝神豬被殺的鏡頭。當其時,神豬似有不祥之預感,死命杵在豬圈之中,不肯被拖出來,不得已,幾個大男人只好硬生生把牠倒吊扛了出來。將欲宰殺之時,其嚎叫聲異常凄厲,令人不忍卒聽。
「總統豬」未殺先轟動。可想而知,臨屆宰殺之時,媒體記者與民眾必定蜂湧而來圍觀。這對國人而言,是何其殘忍的不良示範!而總統的政敵如是其多,一言一行動輒得咎,公開殺「總統豬」的悲慘場景,一旦躍上螢幕與報端,屆時必將成為敵對陣營拿來炒作攻訐的最佳材料。
四、複製男權意識形態:神豬必須是公豬,公豬才能代表對神明的虔敬。理由何在?當然是母豬的價值不如公豬。於是乎透過神豬祭,反覆強調著一種「雄性價值優位」的觀念。對於重視女權的阿扁總統而言,這種觀念應是要被改革,而不是被強化的。所以奉祀必然是公豬的「總統豬」,即使放在兩性議題上討論,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正當性可言。
五、殺為不祥之兆:總統過往可能受地方熱心助選人士的影響,而一時不察,許下了神豬願。然而上香許願,應該許那種犧牲自己利益以救助苦難眾生的願,斷無殺生許願之理。願靈禪師偈云:「千百年來碗裡羹,怨深似海恨難平,欲知世上刀兵劫,但聽屠門夜半聲。」無論民眾信不信這套佛家因果觀,但只要屆時現場轉播「總統豬」被宰殺時恐懼掙扎、悲嚎尖叫、鮮血噴湧的鏡頭,就可讓民眾合理懷疑:這樣是否真能換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後果!
由於殺為不祥之兆,故古之國家元首,為了祈願「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往往是用齋戒沐浴的方式,來表達敬慎自持、悲憫蒼生的誠意。且既已名為「總統豬」,下場竟也只不過是上斷頭台而已,這對國家元首而言,恐亦不是什麼祥兆!
六、總統宜身先表率,移風易俗:在台灣,動物律法是「一國兩制」的:一般人既不可虐待動物,也不可公然宰殺動物;但若以「祭祀」為名,即使有虐待動物與公然宰殺動物之實,也可以逃過動物保護法的制裁。但總統行為的底線,不應僅止於「不違法」,而應是以身作則,移風易俗。曾文正公云:「風俗之厚薄,繫乎一、二人心之所嚮。」此一、二人,特指國家元首而言,因為他們一言一行常為天下法,有「風行草偃」的力量。
綜上六點理由,祈請總統:刀下且留「總統豬」!以此一念「仁心」而行「仁政」,庶乎台灣可以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矣!
九二、八、二 于尊悔樓
——刊於九十二年八月五日《自由時報》
注釋
註1.後經比對,所謂「總統許願還願」之報導有誤。8月8日客委會主委親自致電昭慧法師,告知:總統在此事上實屬無辜。他事前完全不知情,事後知道,也只是微笑不語,未置可否。據8月7日與8日各報報導,總統府公共事務室表示,總統去年到新竹縣參訪時,有熱心民眾建議,總統可以認養神豬,基於地方習俗,總統表示尊重,但僅微笑以對,未置可否,事後總統府也未再過問。
註2.動保界在8月7日舉行的一場名為「尊重生命創新祭拜文化」記者會中,動物社會研究室指出,神豬從飼養到屠宰的過程,承受各種虐待與痛苦。這些痛苦包括:一、被不自然的強行增肥、增重,造成「行動不便」、「心臟負荷過大」、「肢體負荷過重」;二、無聊一生:單獨飼養,斷絕其社交環境,完全沒有「同類同伴」。三、活動空間、行為一輩子受到限制,周圍與地表都是水泥鐵欄所圍成,宛如「活死牢」。四、長期以「飼料筒灌食」,飼養時間長達二、三年,飽嘗「被灌餵」、「肥胖」之苦。五、緊迫驚恐、非人道屠宰;六、灌水與謀殺。神豬在進入最後緊要關頭,準備參加比賽,承受的痛苦最大!硬是給飼主灌重金屬,而諷刺的是,負責神豬過磅秤重的單位得要準備「金屬探測器」,以求公允。事實上,在整個飼養過程中,神豬承受的苦楚,超乎想像;豬隻重量到達五、六百台斤(約三百公斤,是一般豬隻體重的三倍)時,行動開始受到限制,身上被架設竹條、木條或鐵條橫桿,不能走動,頂多僅能翻身、無法站立,以便符合飼主的期望,「加速肥胖」,之後,飼料和水都改為「飼料筒灌食」,下半生其實只能躺著,無法自行飲食,只能由人灌食。神豬被宰的時刻,屠者「將長而尖的豬刀一刀刺進豬的脖子,直沒刀柄,還將手握拳伸進喉嚨扯斷喉管」,這種「刺喉放血」的過程,毫不人道,神豬未先給致昏,而是在意識清楚的情況下,被五花大綁。民間團體表示,神豬獻祭變質為「增重虐待比賽」其實是「面子文化」,而不是「信仰文化」的「無謂」犧牲;是台灣長久以來對貢獻軀體給人們食用的農場動物的「不感恩」、「不惜福」與「不尊重」。(以上所引,摘自本日《中時晚報》陳世財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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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回應
總統難為、騎豬難下?——柔性反神豬運動開張
陳玉峰(靜宜大學副校長)
八月五日筆者正在街肆覓食之際,接到前悟弘法師老友來電,由於人多吵雜,好像說是北部民間團體反對屠殺「總統豬」,正串聯籌組反神豬、屠豬聯盟,有人建議要筆者出任發起人,筆者戲答不要只讓我一個人當「豬公」,最好大家一起當「豬公」;回家後,看到昭慧法師的「刀下請留總統豬」一文,因而產生若干思考,一方面就教於總統幕僚,另方面為昭慧大作畫蛇添足,附加註記。
昭慧法師為「總統豬」請命的六大理由(自由廣場八月五日),不僅試圖伸張歷來關懷生命協會為動物權奔走的一貫理念與主張,更直接向總統訴請移風易俗作表率,講難聽些,不希望「總統豬」讓阿扁淪為「豬總統」!
雖然昭慧宏文「理直氣壯」,卻存有文化議題上的矛盾或衝突,且並未為總統解套,必然引發扁迷不平,人類學、民族研究、民俗探討等,或將有回應,是以請容筆者先由昭慧六大理由作旁註。其一,昭慧抨擊殺豬還願「將賄賂心態神聖化」,而且福份還可量化為豬體重。此問題或議題如文壇前輩李喬先生等,一、二十年來早已大肆抨擊,不幸的是,這正是台灣人自清朝以降,根深蒂固的「期約賄賂」大國粹,遍佈三界公以迄孤魂野鬼,就理性而言,荒謬、墮落得無以復加,但就民俗文化角度而論,遠比搶孤臺更高聳,根本不是是非論證所能完滿解決者,此面向,歷來台灣「惡例罄竹難書」,民俗界荒唐絕倫的放生理論,打著佛號殺佛謗佛者不知凡幾,求神拜佛考上好學校、找到好郎君、賺得夭壽財,樂透而後死的貧窮、貪婪文化族繁不及備載,筆者過往曾口誅筆伐,幾冊書也道不盡,但這條價值、倫理大動脈或大龍筋若要大改造,勢必得「動搖國本」,卻也未必能根治,而「神豬門」不過是台灣文化大結構下的小小末梢神經,昭慧祭起舖天蓋地大神缽,想要收拾一隻小跳蚤,理雖可通,實則未必。筆者贊同昭慧論述,但不認為可以解決什麼現實問題。
最要命的是,陳總統既然於先前「許願」,就民間信仰而言不能背信毀約,若是,不僅失信於民,更犯好兄弟忌諱,然而,阿扁許願時是從民流風,還願之際卻遭物議,但情況未必見得騎豬難下。事實上,解決之道至為簡單,但仿照台灣民俗窮人家即可,即以麵豬麵羊(善挑撥者尚可漫罵: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鄉愿!)或清香、清水、四菓,前往新埔義民廟祭拜,坦蕩尋求諒解,而祭神如神在可也,神豬則贈予飼養的農民,血腥畫面休矣!但願總統幕僚從善如流。
其二,昭慧謂「神豬祭」其實是「損他利己」的價值觀,更將之推論至謀財害命的正當性。筆者認為這第二罵可歸屬第一批「賄賂國粹」下的延展,可以合併處理。然而,昭慧似乎犯了「過度推論」的毛病,昭慧所謂的邏輯並非邏輯!
其三,昭慧第三罵神豬乃「非人道飼養、宰殺」,其著墨頗多,而總體論述筆者完全認同,不過應該改掉兩個字—「人道」,顯然地,昭慧罵得不夠徹底,因為豬要豬道、狗要狗道,就是不需要人道,人本放不下,豬狗不寧、生界哀鴻遍野!附帶一提,春秋時代君子遠庖廚,仍然是低程度的鄉愿;不殺生動物可謂好生之德,但素食植物就是不殺生?植物無生命?此乃時代認知不同之所致,西方在中世紀之前認為植物非生命,直到十八世紀博物學興起之後,植物始歸屬於生命行列,因而凡此不同時空、各異文化的變遷與矛盾,絕非邏輯、論理所能全括,否則,只好採納印度耆那教,拒食而死。唉!地獄不清誓不成佛,只要人類或生物存在,地藏王永遠成不了佛!
其四,昭慧第四批神豬必須是公豬乃「複製男權意識型態」,筆者不擬申論,但視為「有此一說」,畢竟台灣排山倒海的沙文文化或稱「沙豬」其來有自。民間「反神豬聯盟」若真要揭竿而起,沙豬盲點仍然是可以拓展的議題,不過,在此似乎不必將其綁在「總統豬」身上。
昭慧第五批「殺為不祥之兆」,六要「總統身先表率、移風易俗」,皆屬言之成理,總統牌不必一味迷信流俗化,「選票等同於政治」必將斷送台灣理想。
總體而言,台灣匯集龐雜不同時空、歧異非常的外來文化,相較於外國一些脫胎於民主、個人主義的多元文化,台灣的「多元」顯然存有更加弔詭、矛盾、無解等劇烈文化演化的歷史困境,形成今之「超級不穩定大結構」,任何人當總統必然動輒得咎,但不妨拉高格局、擴展仁厚與寬容。「總統豬」事小理大,它反映一種態度、文化涵養、格局心胸,以及智慧等等,但願總統可以廣納有智能的批判,幕僚群宜擴展文史哲更寬廣的人才,對外言論行文尚有廣大可以改善的空間。此外,另一龐雜得無以復加的「政教分離」議題,有待各方申論。
至於台灣歷來的神豬比賽,依文化觀點筆者「絕對尊重」;依個人一貫的自然平權主張則「徹底反對」。然而,這不是單純的「是非對錯問題」,這是價值轉移的議題,宜以菩薩心腸作柔性道德勸說,而且,更該以地藏王的精神,時時刻刻為世人超渡,口舌之外,台灣總該出現本願力的真正宏法矣!
【後記】依據八月七日媒體報導,陳總統並非「在三年前許願」云云,資訊上似乎甚為混亂,故而筆者論述當依正確資訊而修正。
——刊於九十二年八月八日《自由時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