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聖與死亡
釋昭慧
死亡,是每一個生命都不得不面對的結局,而且伴隨著死前病苦的折騰,對自己生命的眷戀,對相關人事物的不捨,以及對死後狀況杳冥難知的憂懼,人們大都怖畏死亡。怖畏死亡,當然就會尋求添壽、長生或永生之道。於是,宗教就成為人們面對死亡時最大的慰藉了。也許可以這麼說:每一種宗教都是一種「面對死亡」的生命哲學。
大體而言,世間宗教面對死亡的威脅,有的是應許人透過祈禳儀式以消災添壽,有的是應許人透過修仙煉丹以長生不老,更有的是應許人透過信靠上主以永生天界。佛陀則直接表明:有生無不死,欲「不死」者除非能在根源上「不生」;他教人逆向思考「生」的荒謬性(理智方面的無明、情意方面的我愛,以及伴隨而來的種種痛苦),以趨入「無生」(涅槃)為面對死亡的究極之道。
總之,人為力量之所以從來無法徹底殲滅宗教,原因就在於:不是宗教需要人,而是人需要宗教。人們需要宗教,以幫助其面對生命中的大敵│ 死亡;宗教各有一套自成邏輯的說詞,讓人燃起一絲希望,期待死亡時得以避免沉淪,獲致超昇。於是不但亡者減低了面對死亡的哀戚與慌亂,生者也得以縮短「療傷止痛」的時程。
死亡讓人體認到生 命的卑微,而宗教卻因其教人「面對死亡」,而益發凸顯其神聖。顯然宗教是如此善意地教人掌握命運之舵,以期擺脫卑微!然而自認為卑微的生命,一旦會遇了他所自認為神聖的宗教,終究很難擺脫那種全身全心依賴信靠,死生以之的情愫;所以宗教的神聖性一旦被侵犯了,會讓人產生一種「生不如死」的痛切感,而帶給人「面對死亡」時無與倫比的勇氣。你很難以常情想像:古今中外那些前仆後繼的殉教者,他們面對著凶猛的野獸、殘酷的刑罰與銳利的武器,是如何克服對死亡之本能畏懼的!其實他們的思維邏輯很簡單:宗教,不但等於,而且大於個 人的生命;以極卑微之生命,捍衛那極神聖之宗教,這是「重於泰山」的死亡之道。
神聖的宗教教人如何 無懼而尊嚴地面對死亡,罪惡的戰爭則強制人們悲慘地大量死亡。這兩者,本是背道而馳的兩股力量——前者教人「向上提昇」,後者令人「向下沉淪」;但當兩者被結合而成「聖戰」的時候,它就產生了極其「恐怖」的效果。因為,不但「恐怖份子」本身受到「神聖」的應許而無懼於死亡,而且他們還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這種夾帶著神聖因素的死亡,能夠「早死早超生」;或者可以作如是觀:這是建立「神聖國度」的必要之惡。此時宗教徒所培養出來「面對死亡」的勇氣,就不止於用在宗教迫害發生時被動的「殉教」行為,而可擴而充之用以「宣教」 ,甚至不惜為了宣教而侵犯異己,屠戮無辜。
殺人者只要不畏死,他就可以找到無數侵犯異己,屠戮無辜的機會,此所以「聖戰」遠比任何一種戰爭都來得「恐怖」。他們堅信:為了神聖而無懼於死亡,會使人更接近神聖。以極卑微換得極神聖,這當然是一場值得豪賭的命運遊戲!至此,人類終極的依靠,生命永恆的慰藉,弔詭地形成了蒼生重大的浩劫!
杭亭頓說:「基督教文明與伊斯蘭文明終將一戰。」此一預言,難道已在九一一世貿中心與五角大廈數千冤魂的身上,得到了初步的見證嗎?阿富汗政權不願交出九一一慘案嫌疑首腦賓拉丹,甚至不惜為此而掀起一場血腥的聖戰。宗教,難道必須歷經無數「死亡」的血祭,才能證明其「神聖」嗎?
被視為「神聖」的不祇是宗教,人間的意識形態,只要被推到極致(無論是極左還是極右,是父權思想、種族歧視、階級意識還是人類沙文主義),就很難逃脫被神聖化的命運。不可思議的是:世俗人事,只要一經神聖化,同樣是如此地貼近死亡!
納粹把自種族神聖化,相對地就把異族類妖魔化,導致令人髮指的滅種大屠殺。毛澤東說他死後要去「見馬克思」;馬克思因其創說共產主義而被視同神聖(此所以共產黨員可以不需要宗教,因為共產主義早已神聖化而等同於宗教了),正因共產主義如此神聖,不符主義規格的人事物,豈不就等同於邪惡了?於是數以千萬計人民同樣被妖魔化,而在各種鬥爭與困頓中悲慘死亡。中國的大一統意識,使得原屬政治層面的領土或主權問題,也被化約成了「神聖不可侵犯」的宗教信念,台灣人民,也就因為此一政治議題的「神聖」,而長期生活在戰爭與「死亡」的陰影中。
神聖,令人撩起無限嚮往,也令人絕望到幾乎窒息,只因為它是如此地貼近著死亡!
900924 自由時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