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者不可承受之重
釋昭慧
世間有種種戰爭:地域間的、種族間的、國家間的、宗教間的乃至意識形態之間的對峙,常常導致戰爭。此中唯獨男子與女人之間的戰爭,最為微妙、最為持久,也最為慘烈。
落敗的一方常是女人,給她們致命一擊的通常不是男性,而是女性,特別是那些服膺父權意識的女性。 希望改變女性「落敗」命運的女性主義者,同樣得面對這個處境:她們所挑戰的不祇是全球二分之一人口的男性(其實有平等心的男性,未必就是敵人,反而會是給予有力奧援的朋友),而是全球四分之三或更多比例人口的男性與女性。
90.12.15. 昭慧法師應邀至晚晴協會演講(右:創會人施寄青)
特別是熱中於「性解放」理論且身體力行的女性,她們認為如此可以挑戰父權意識對女性情慾的禁錮,不惜以身試法而解構之,但到頭來她們會發現:她們已在對抗整個古老而傳統的文化,而文化是無孔不入的,滲透到了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於是,鄙視她們的不祇是擁妻抱妾的男性,還包括了對單一男性輸誠而自視「貞潔」的女性。
十二月十五日,筆者至晚晴協會演講,離婚教主施寄青開場白說:「古代女性只有三種處境:為妻、為妾、為奴婢。佛教傳入中國,女人有了第四條出路,就是出家。」大哉斯言!為妓者以性取悅於男子,不啻是另一形式的「奴婢」,她們的最好出路,也不過就是回歸到「為妻」或「為妾」的社會秩序中(是名「從良」)。
林重謨說,陳文茜的「乳房是社交工具」論有辱女性,乳房其實是「生兒育女的工具」。其實兩人對女性的評價,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別而已,前者凸顯了女子可以「為妾」(為妓)的角色,後者定格了女子必須「為妻」的身份,兩者都把女性納入在父權意識體系裡掂其斤兩,在「取悅男性」與「傳宗接代」的老路之中,將女體予以「工具化」。
「為妻」的婦女對於「為妾」的婦女,總有一種本能的恐懼與敵意,她們看待性解放者,容易視之如「妾」,對「為妻」的處境,則產生相濡以沫的感情。為了確保自己「為妻」而非妾的地位,所以不但要生兒育女,「母以子貴」,而且要保證子息的血統純正,這就建立在「貞潔」的基礎上。以「貞潔」來向男子輸誠,相形之下,就凸顯了性解放女人的「污穢」。
證諸林重謨辱罵陳文茜事件,此一女性處境特別顯著:男性與女性都告訴我們:林的三字經罵的是「人盡可夫」的特定對象,其他「貞潔」女性實不必在一旁起鬨。而事實真相卻是:任何一個男子只要開罵三字經,即使是在「罵空氣」,都會給在場女性一種極端不舒服、極端受辱的感覺。
很顯然的,在男人與女人的戰爭場域中,男人慣用的伎倆是「縮小打擊面」,以免與所有女人同時槓上。而其他女人竟也可以很阿Q地自我安慰,相信林重謨在以三字經開罵之時,因為事出有因,所以情堪憫恕;因為他罵到的只是對方或對方的老媽,所以與己無關;因為開罵對象依父權意識的道德標準來衡量時,顯係「污穢」的「為妾、為妓」身分,所以與「為妻」之良家婦女的我們無關。 此時,連與林重謨同一陣營的女性主義者也不禁緘默了!
因為,女性主義者的另一悲哀處境就是:她不但具有女性意識,同時也兼具族群意識、國家認同、宗教信仰。在這諸多價值信念之中,只要一遇「必須擇一」的處境,她立刻會發揮忍辱負重的「女性美德」,將女性意識的順位放置在最後。於是,當宗教性侵害案發生時,最該發出不平之鳴的她,由於不忍宗教信仰受到傷害,而寧願選擇緘默,作壁上觀;同理,當林重謨罵陳文茜的事件,被定位為統獨、省籍之爭時,女性意識頓時退位讓賢,林重謨成了意識形態鬥爭中的「英雄」。
在整個事件之中,我不為陳文茜悲哀,因為每個人總得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價,這是因果法則。我不為辱罵女性或褻瀆民間信仰(北港媽祖)的林重謨悲哀,因為縱使人們被激昂的族群情緒煽起了對立的怒火,失去了「回到問題基本面」的冷靜思緒,但當事人跌斷的那三根牙,絕對「事出有因」!
但我深深為緘默的女性主義者悲哀,因為,此一事件再次證明了女性意識在諸多價值體系之中的位階低落,隨時可以「讓賢」。而事件當事人的兩造,以及旁觀助陣者,不啻將古老的父權意識全面強力操作了一遍。於是,透過事件的教訓,人們再一次被提醒道:只要罵對了對象,只要列得出諸多冠冕堂皇以替天行道的理由,那麼,男人大可以使用「土直」的粗話來辱罵女人。人們再一次被提醒道:女人的身體永遠不脫「工具」的命運─乳房如此,其他部位何嘗不然?女人如果不對單一男子輸誠,那就絕對是淪落到「為妾」(乃至「為妓」)的命運,連其他「為妻」的良家婦女,都忍不住要正義凜然,對她施以無情的撻伐。
感謝佛陀,讓我很幸運地走在第四條「出家」之路上,顛覆了「為妻、為妾、為奴婢」的角色!然而,並不是每個女人都具足了出家的條件,林重謨開罵事件,讓我不禁為不甘「為妻、為妾、為奴婢」的世俗女性主義者,尋覓不著第五條出路的處境,而深感悲涼!(作者釋昭慧任教玄奘人文社會學院宗教研究所)
——刊於九十年十二月十九日《自由時報》「自由廣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