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打完美好一仗──緬懷葉博文先生
釋昭慧
臉書留言錄(之七○一)
108.4.17
四月一日上午,從鄭南榕基金會群組中,乍聞博文先生於清晨上生的訊息,甚為震撼,也甚感哀傷!與博文之間的法緣甚深,然而忙碌的歲月,總讓我在不知覺間,疏於與故舊間的相互音問,因此近些年來,與博文與秀如幾近「斷訊」,這導致我與博文先生,竟然緣慳最後一面!
與博文結識至少已有二十五年。有一回受邀演講(我連那是什麼場合都已忘卻),講畢下台,博文前來自我介紹,並邀我得空去建成扶輪社演講。此後,我們在街頭運動中偶遇,但是彼此的互動不多,我對他所知甚少。
及至林義雄先生發起「核四公投促進會」,我們都被義雄先生邀任執委,這才有了較多屬於「社運層面」的接觸。
至1996年,台北市政府選定二二八公園中的公園路燈工程管理處現址,擬改作臺北二二八紀念館,並採BOT模式,尋求民間機構投資、創建並營運之。二二八紀念館之設立,旨在蒐集並展示二二八受難者的相關史料與文物,用以憑弔冤魂,安慰家屬,讓臺灣社會共同面對歷史悲劇,記取血淚教訓。這是兼具紀念與教育意義的重大工程。
然而紀念館不比紀念碑。二二八紀念碑之設置,只要資金到位,委由專人設計圖面,依法申請施工,建畢揭碑就算完事。紀念館的設置卻是困難重重──那個時代,這類高敏感度的國家相關檔案未便取得,受難家屬未必願意接受訪談,民間的文物史料不易蒐尋,市府所能提供的設館資源也相對有限,因此要找到敢於承攬這項工程,並願意出資共襄盛舉的民間機構,真是談何容易!非常感念博文先生,他以自己的良好人緣,結合幾位企業家與知識份子,籌組「財團法人台灣和平基金會」,毅然承攬下了二二八紀念館的籌設工程,以不到一年的時間,從無到有地完成了這項艱鉅任務。
我就是在那段時日,受到博文之邀,加入了和平董事會,這才進一步有了與博文在決策圈共事的機會。董事會開會的次數不多,博文其實並不善言詞,但凡所言,總是句句誠懇,凡所從事,總是殷切踏實。還有,他的願力強大,意志過人,無論事情有多艱困,我從不曾聽他向人訴苦。籌設紀念館的大小事務千頭萬緒,但他總是舉重若輕。因此翌(1997)年2月28日,趕在二二八事件發生50週年,二二八紀念館正式開館,他也實至名歸地榮膺第一任館長。兩年後,台北市長易人,紀念館在改朝換代之後,難免面對風風雨雨。博文力挽狂瀾不果,毅然決定撤退。但是無論如何,他以有限資源大力創館,且為爾後紀念館的永續營運,打下了良好基礎,即此一點,他已是功德無量!
就這樣,為了民主、自由、和平、正義的共同理想,在核四公投促進會、台灣和平基金會、二二八紀念館與鄭南榕基金會,博文先生與我有了將近二十年在決策圈的共事因緣。
博文於集會議事時,總是一貫地誠摯質樸,偶亦與人為了理念不同而奮力爭辯,但他的為人十分敦厚,即便爭辯不果,他至多就是淡然退出,人前人後不出惡言。而他最讓我難忘的,則是隱在人群之中,默爾行腳街頭的莊嚴身影。
原來,核四公投促進會所規畫的行動,最大的特色就是:行伍莊嚴,行動靜默,參與者一律平等,高度自制,宛若八風不動的苦行僧。我們有時走在餐風宿露的行伍之間,有時徹夜默爾靜坐於立法院前。此中沒有魅力四射的英雄人物,沒有激切狂熱的口號聲浪。這是義雄先生的生命風範,而這恰恰也是博文先生的人格特質。回憶這一幕幕前塵影事,博文那昂首濶步,堅忍無畏的身影,那溫煦微笑的黝黑面龐,在我腦海中益發清晰浮現!正因如此,當我看到許多新聞報導中不斷援用的博文照片──臨終前猶穿著「人民作主」T卹,於台大醫院倚窗挺立,默爾遠眺凱道的背影,不禁眼眶一熱,心頭湧起對博文先生的無限哀思!
博文的個性愛屋及烏,連弘誓學院也蒙受他與秀如的慈悲護持。至今齋堂牆上還掛著他所餽贈的清代佛畫。他與秀如都與佛家的緣份至深,因此博文上生之後,雖知他已受洗,但我依然懇請弘誓學友們,連日於早晚課為博文虔誠祝禱,功德回向。
此時此刻,想必博文已在光明淨域,微笑垂注著我們。他已打完美好一仗,剩下的,就是我們的事了!
──108.4.1初稿,4.17增補完稿
──刊於《葉博文先生追思會音樂會》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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