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責任不讓歷史重演」

——佛法視野下的「轉型正義」（上）
                                                                                                釋昭慧

臉書留言錄（之六六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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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轉型正義之路走得漫長又辛苦，但現在德國人發展出一個民族共識，就是記憶。雖然這一代的德國人不需要為了上一代的錯誤負責，卻有責任不讓歷史重演，整個國家必須記得、後代子孫必須記得，監督國家不再重蹈覆轍，讓未來沒有人可能是共犯，這是全體國民的政治責任。」（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1802）

蔡慶樺先生作如是說。

「有責任不讓歷史重演」，這句話，無論是放在自由主義或效益主義的思維脈絡，都是很有說服力的。就佛法視野以觀，這更是「護生」的責任。

問題來了！歷史真的會重演嗎？這個前提必須先予釐清，否則很難說服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普羅大眾，因為他們大都是自認「事不關己」的旁觀者。

歷史當然會重演，那不祇是過去式或未來式，經常就是現在進行式。因為，「不容異己」的暴力，正在以各種「神聖」或「正義」之名局部重演。「種族清洗」（ethnic cleansing）、「名譽謀殺」（honor killings）或宗教性恐攻（terrorist attacks），因其十分血腥暴力而成為顯例。其實，台灣眾多宗教人士，運用種種「神聖」話術與公然歧視的政策訴求，無所不用其極地醜化LGBT，這又何嘗不是「不容異己」的語言霸凌與精神暴力呢！

人類歷史之所以會不斷重演，因為人類十分善忘。不但是善忘，人們還容易對現實不滿，容易片面選擇性地淡忘痛苦記憶，容易美化過往時光，對「異己」更容易因陌生而恐懼，因恐懼而予以妖魔化，卒至「必欲除之而後快」的魔性大發。

就佛法而言，這都是生命在自我本位而「愛執未斷」時，意門心路容易走上的軌跡。因此，歷史就真的很有可能在這種心理結構下，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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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台灣各媒體的二二八回顧，帶來了一波「轉型正義」的呼聲。這讓我忽然想起海峽彼岸的文革十年。「向前看，不要向後看」，狀似可以快速癒合傷口。因為就高層而言，再清算下去，勢必動搖國本（推翻了黨國體制的正當性，也就增加了政壇動盪的變數）；就各階層而言，加害者與受害者就是革命戰友，就是街坊鄰居，就是師生或同儕，就是父子或夫妻！責任追究下去，可能會引起更多、更大的動盪，舉國無有寧日。復仇的火燄一旦燃起，反撲的力道必不手軟，卒至所有人都成了「受害者」。

為政者很難不依效益主義來作決策，尋求公眾的最大化效益。因此當時的中共執政者，至多只能平反受害者的名譽，回復受害者的財產或職位。在追究文革責任時，他們放過了元凶大惡，以「清君側」手法對「四人幫」開鍘，讓民眾的怒氣有個宣洩口，其他的共犯族繁不及備載，只能通通放過。

然而就在貧富差距日大，官員貪腐引起民憤的當兒，歷史差點重演。原來，文革受害者的屍骨未寒，曾為劃清界線而對父親致命一踢的薄熙來，其「唱紅打黑」口號，竟然受到了民間的廣大支持。

崇拜領袖與不容異己

——佛法視野下的「轉型正義」（下）
                                                                                                釋昭慧

臉書留言錄（之六六九）
108.3.3　　　　　　　　　　　　　　　

　　對「唱紅」二字，我深有所感。原來，在高中時代，我曾參加中央合唱團，唱過兩首心戰歌曲，其旋律即採自紅歌，其中一首是毛依「水調歌頭」填詞的「重上井崗山」，後段詞云：

風雷動，旌旗奮，是人寰。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
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談笑凱歌還。
世上無難事，祇要肯登攀。

我不記得是誰將這首中國火紅的歌謠，改編成心戰歌曲，他將毛顧盼自得以檢視戰功的「世上無難事，祇要肯登攀。」改為宣示全面復仇的「犁庭掃穴日，休要等等看！」

這後半段的旋律煞是好聽，而且由慢轉快，在最激昂處驟然煞版，讓人血脈賁張，配上「犁庭掃穴」之歌詞，實在是殺氣騰騰！

因為這樣特殊的因緣，當我看到「唱紅」二字時，無法小覷其鼓動人心的魔力，並且看到了殘忍美學在世代群體中（而不祇是在邊緣人身上）的強大蠱惑力！

至今，即便薄熙來已被拔權而身繫囹圄，民間思毛懷舊者依然不在少數。對文革元凶的極度崇拜，即是十分弔詭的事。中共於1978年開始改革開放，我於1992因參與研討會而首度赴陸，這時離文革時代已事隔16年。在天津街頭，所有車輛都掛著毛像，民間奉毛如神。更不用說普羅大眾不可或缺的鈔票，張張都是毛的臉龐。

有一位大陸學生告訴我：他覺得毛主席最英俊！我當場為之傻眼。姑不論其滿手血腥，客觀看這個肥頭大耳的人，哪一點堪稱「英俊」？又或許，在北韓人民的眼裡，金正恩也非常英俊吧！原來，在權力催化下仰視領袖，可以讓「英俊」與否，頓失判準。

只要持續崇拜領袖，只要依舊不容異己，那麼，文革借屍還魂的恐懼，就很有可能噩夢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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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離文革的時空背景甚遠，但是崇拜領袖與不容異己的兩項毛病，其實也都症狀不輕。崇拜領袖成癖，因此有心人士可以透過媒體，打造呼風喚雨的魅力型領袖。至於不容異己的粗暴言行，雖在多元與法治社會中受到譴責，但是一旦涉及藍綠，則擲鞋、掌摑或對銅像噴漆、摧碎、鋸頭、斬腳等等，不但不會受到己方陣營的嚴詞譴責，還會被視為「大快人心」之舉。

「轉型正義」不可能滿足「復仇欲望」，也不宜流於私刑伺候，因為，暴力容易被效仿，並且容易激盪出更多暴力。即使行動者言之鑿鑿地掰出滿口「正義」乃至「神聖」說詞，都將在實質上扯住「轉型正義」的後腿。

再者，「轉型正義」不只是為哪一陣營、哪一族群量身打造的工具，所有暴力都必須受到制止與懲誡。吾人不宜一味淡化或醜化「轉型正義」，動輒以「東廠」或「錦衣衛」相譏。不錯，「轉型正義」的前路顛陟，容易受到仇恨意識的片面誤導，容易受到有心政客的片面操弄，但是，吾人無法因噎廢食，只能臨淵履薄，步步為營。因為長遠而言，面對歷史，直視真相並修復傷痕的「轉型正義」，依然有其「療傷止痛」與「防患未然」的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