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在野的環運老兵

臉書留言錄（之一○三）

　　　　　　　　　　　　　　　　釋昭慧

102.8.14

　　與社運老友粘錫麟先生久疏音問，今日趕完一篇稿債，晚間喘息方定，入睡前以手機上網瀏覽臉友動態，竟從媒體驚聞：社運老友粘錫麟先生粘老業已於八月七日溘逝！哀悼之餘，敬誌數語以追憶故友！

　　與粘老結識，是在台灣社運狂飆的民國八○年代。他的草根環運，屢屢力挽狂瀾，捍衛台灣環境，可說是戰功彪炳！

　　在那個年代裡，台灣社會的政運當紅，民眾對政運期盼甚高，因此資源大都流向政運。相形之下，社運沒錢、沒人，有的只是少數人對社運理念的一腔熱血。社運也成了變相的政運人才培育所——好不容易訓練出來的人手，轉眼已換跑道玩政治去了；有的則出國深造而轉入學界。然則社運之路，「路長人困蹇驢嘶」，可以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可以「無恆產而有恆心」，可以「憂道不憂貧」者，誠屬鳳毛麟角。而粘老，就是那極其罕見的「鳳毛麟角」！

　　有一回與粘老及蔡建仁老師在台北餐敘，座中相談甚歡，莫逆於心！兩位先生在講到台灣政黨時，慨乎言道：「台灣沒有真正的『左派』，兩黨都是極右派！」而我則在粘老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左派」典範！

　　他當時還有一句經典名言：「社運這一行，往前看，視茫茫（做到垂垂老矣）；往後看，冇半郎（沒半個人前來接棒）。」短短兩句，十分傳神！

　　爾後政黨輪替，粘老果真挺立「永遠的在野」，踽踽獨行於燈火闌珊處！在髮蒼蒼而視茫茫的晚年，他還成立「綠色主張工作室」，繼續為環運而奮戰不已。

　　但台灣的大環境丕變，兩度政黨輪替，換誰上來都一樣，依然是巧取豪奪的金權政治！它的好處是：讓民眾視政治明星為「救世主」的夢想，徹底幻滅了。那些年在選舉操兵中節節升溫的政運熱，也就此而大為冷卻！

　　然而社運處境並未因此好轉，反倒是產、官、學、媒合作無間，身手愈趨細膩、綿密，社運的對手不必然是軍、警鐵桿，而是產、官、學、媒共同織造而厚實無比的海綿牆。

　　鐵桿即便再硬，還有拔山倒海的民氣可用，足以讓它應聲掰斷；海綿牆才真是可怕至極，它讓社運人宛若「大戰風車」的唐吉訶德，其身影不再悲壯，而是突梯滑稽！為了不被海綿牆悶死，社運人紛紛轉型，此中範例，即是中青代社運奇葩何宗勳——多才多藝搏媒體，快快樂樂做社運！

　　新世代的社運人，已經罕見上一世代的政治悲情。然而正因為粘老還是「上一世代社運人」，我在他那踽踽獨行的身影裡，依然可以看到「忍見國在山河破」的澎湃悲壯——不禁聯想到卓絕、孤傲的陳玉峰，那同樣熟悉的身影！

　　想起麥克阿瑟將軍的名言：「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老兵的肉身當然會死，但老兵只要活著一天，永遠會為理念而奮戰不已，戰到生命凋零的最後一刻！

　　而粘老，就是這樣一位老兵：環運沙場放馬奔騰，志在「馬革裹屍」，不求「壽終正寢」！

　　粘老，粘老，淨土道上一路好走！但念在人天長夜，眾苦方殷，請您稍事休歇，去去就來！

——刊於一○二年八月十六日《自由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