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越南排華風潮談「正義」與「慈悲」
臉書留言錄(之一六八)
釋昭慧
103.5.16凌晨
一
越南發生排華暴動風潮,令我們急切關懷受苦受難的台商、台幹(當然也包括所有受暴動所害的華人乃至其他國人)。
中南半島與南洋群島的排華暴動,這已不是第一次,相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我小時居住緬甸,值遇尼溫政府排華風潮,父母決定放棄所有資財,回歸「自由祖國」台灣,我也從優渥富裕的快樂童年,遽爾進入一貧如洗的「難民」社會。因此對排華暴動,個人實有切膚之痛。
然而在越南排華風潮正熾的此時,除了憤怒與悲傷之外,我們還要冷靜反思──華人身居僑鄉,應該如何趨吉避凶?
「歸化」有時是一種「趨吉避凶」之道!讓華人徹底與漢文化「斷根」,全面注入在地語言與文化,融入當地社會,並且調整「僑居」心態,把異鄉視作故鄉。
有時「歸化」甚至是被強制而自己作不得主的。許多南洋國度的政府,強勢勒停華文學校,要求華人子女全面讀、講當地語言。但無論如何,讓人與母國文化全然斷根,還是會留下些許文化認同上的創傷與遺憾。因此文明國家大都已有「多元文化並存」的共識,允許移民保有語言與文化特色,甚至將此視同在地珍寶。
另一趨吉避凶之道,就是佛家所說的「廣結善緣」。南洋華人移民史上,多少排華慘案,都是暴動住民把華人視作當地資源的掠奪者、當地工農的剝削者,在「自以為義」的心態中,撩撥起了種族仇恨,讓華人慘遭燒殺擄掠之禍。印尼有一條河名為「紅溪河」,據說在當地排華史上,馬來人大量屠殺華人,棄屍河中,河水為之染紅,因此名為「紅溪河」。
印尼紅溪河整治前(慈濟基金會提供)。
印尼紅溪河整治後(慈濟基金會提供)。
我們不妨看看,慈濟是用什麼「廣結善緣」的方式,來力挽種族仇恨的狂瀾!
2002年,印尼華裔慈濟人為了改善雅加達水患,發現問題出在「紅溪河」岸的貧民區,民眾在簡陋高腳屋上居住,直接將垃圾與屎尿棄入河中,這使得雅加達逢雨就淹。印尼華商慈濟人在慈濟理念的鼓舞下,為了整治水患,先後打造了數千戶美觀堅固的大愛村供貧民入住,然後再拆除這些簡陋的高腳屋,並在大愛村中,為穆斯林住民建設清真寺、學校、工廠,還請教長駐守清真寺,讓住民有宗教慰藉。
這讓印尼民眾對「華人」印象大為改觀,從「仇華」的心態,一轉而成華人之友,有的甚至成為慈濟志工。
越南排華事件中,我們不宜只劃清界線,努力區分「中國人」與「台灣人」的不同。華人在當地必須與民眾建立起相互疼惜的真誠友誼。財富可以挑起仇恨,也可換來珍貴的友誼。慈濟「無私奉獻」的佛教文化,在印尼力挽「排華」狂瀾,即為一例。
二
許多人反慈濟,擁有較為理性的觀點,並且直指結構性問題,這些非屬濫罵的言論,值得吾人認真反思,那就是:慈善工作的推動,是否反倒會因緩解了社會問題,從而延緩了社會改革的進程?講得更直白一些:老是在社會上注射「慈悲」的嗎啡,是否會延誤「正義」的藥劑治療?
我過去就是這麼認為,因此也曾公開撰文反對慈濟。
後來靜觀多年,發現:他們所推動的工作,確乎有移風易俗及賑濟災厄的強大功效,而且這是發自內心的善德力量,以共願來轉化共業。慈濟採用鼓勵行善的方式,讓富者心甘情願地將其財富往弱勢一端流動(而非用強制方式,製造階級仇恨以掠奪其財富),其效果實不容小覷。這股推進國泰民安的「慈悲」力量,與推進社會改革的「正義」的力量,在社會上是缺一不可的,而且也很難要求一個團體兼具兩種功能(何以如此?那是另一結構性議題,為節篇幅,暫不於此岔開討論)。因此慈善團體與社運團體,實不宜互相攻訐,而應互相助成!
慈濟不是萬能的,我們不必期待慈濟在「慈悲」濟世的同時,兼顧那些訴諸「正義」的社會運動。我們必須公允地看到:沒有任何團體是萬能的,慈善團體與社運團體都一樣。我們不宜用自己的強項,來凸顯他人的弱項,卻避談自己的弱項。最缺德的是:對他人的強項視若無睹,甚至刻意抹煞他人在發揮強項時,對人類乃至生靈的鉅大貢獻,刻意放大特寫他人的弱項,乃至捏造出他人的弱項!這是「為人畫上標靶再鼓動眾人瘋狂射鏢」的罪惡行為。
印尼慈濟大愛屋(慈濟基金會提供)。
社運人以社會結構的「公平正義」為奮鬥目標,但社運人倘若在品評其他人或其他團體時,故意略去別人的功績,而專挑其弱項來指指點點,那麼他骨子裡也只不過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法西斯」而已!這樣的人品與表現,很難讓人信賴:這些人打自內心理解並服膺「公平正義」的普世價值。
我們不要只顧著嘲諷慈濟「顧慈悲,不顧正義」,既以「正義」為社運價值,就要凜然記取各種排華運動或文化大革命,那種「自以為義」的歷史共業。
三
再舉慈濟以三星期時間力挽菲律賓「廢城」狂瀾的一例:
去年11月間,在海燕颱風重創菲律賓之際,重災區獨魯萬的市長都已準備棄城,要災民離開家園各覓生路,沒想到慈濟志工卻排除萬難進入災區,發放物資和熱食,並協助災區復原的浩大工程。
為了重建災區,證嚴法師啟動「以工代賑」,請志工們帶領災民走出憂傷與絕望的幽谷,一方面領工資以維持生計,另一方面共同重建自己的家園。他們冒著被海盜搶劫的危險,乘坐小艇大量運送現鈔至災區(當地連銀行都已被吹垮了)。
最難得的是:作為佛弟子的證嚴法師,竟然要求先修復教堂!原來,她指示慈濟人,要優先修復兩項工程:1、修復教堂。2、修復街道。法師親口告訴我,修復教堂,是為了要讓信仰天主教的民眾,獲得心靈的安慰;修復街道,是為了讓物資得以運入市區,商店得以營業,好讓災民於領取工資後,可以順利購得民生物資。
「以工代賑」十分成功,第一天僅有6百多人,災民不敢相信會有工資可領,大都抱以觀望的態度。下午領了較一般工作更高的工資,災民確知不會受到詐騙而做白工,於是奔相走告,於是每天快速增加重建尖兵,到最多一天有3萬多當地災民投入了重建。終於在短短的三週內,讓原已宣告「棄城」的獨魯萬災區,得以恢復市容,也讓受災民眾得到心靈上的重建與慰藉!
大家不要以為我是慈濟通,其實我真的是後知後覺,直至今年初應邀至慈濟新店醫院參加歲末祈福會,在拜會證嚴法師時,方纔得知這項足令台灣社會引以為榮的重大功勳!
因此在本文之末,容我以過往曾發表的論文〈佛教慈善事業的一個範例——慈濟整治印尼紅溪河之成效與意義〉,作一結尾。(以下即該文結論)
筆者曾因事兩度至菲律賓宿霧,這是菲國第二大城,氣候宜人,景觀優美,陽光海灘,宛若世外仙境,素有「度假伊甸園」之美稱。然而筆者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它的美景,而是它的貧民窟。居民衣衫襤褸,住房矮小破落,屋頂覆蓋的鐵皮早已生鏽,木片搭建的牆板也已破舊不堪。以在台灣慣常舒適的居家生活標準來看,很難想像他們是如何在此過日子的。
每次看到這裡的貧民區,心裡都有一種強烈的不安,不安來自對比的強烈。在同一都會裡,華人的商業鉅子,築起高樓別墅,外面建造高聳的圍牆,再僱佣菲律賓人以為守衛,宛若一座座堅固的小城堡。在這個堅固的城堡裡,他們過著相對而言如同天堂般的物質生活;但只要走幾步路,在街頭一個轉角處,就可看到破破落落的貧民窟。以眾生平等與社會正義的眼光,來看那種貧富懸殊的現象,自然會深覺不安。
但筆者的不安,不祇是來自對受苦貧民有所不忍的心情,也兼帶一份對生活優渥之華人的擔憂。筆者常忍不住想道:那些華人的生活,有可能長久安全嗎?他們用人工打造出來的城堡,能堅固到什麼程度?它是可以防衛宵小,但其力量是否已足以防衛夥眾犯罪的行為?他們若足不出城堡,則城堡形同豪華監獄,生活又有何自由之樂趣可言?但若邁出城堡之外,又豈能處處獲得銅牆鐵壁般的護衛?還有,他們又如何可能用這樣的城堡,來對抗被煽動起來的族群仇恨與階級鬥爭?終極而言,他們應如何在那塊土地上安身立命?
……筆者隱約感覺:……華裔在僑居地倘要獲得真正的安全,絕對不是築起高牆,擁有警衛,而必須是跨出高牆,擁抱當地的苦難人民。即使他們在布施時心無所求,都終將獲得當地社會住民打自內心的敬重與認同。
同樣的種族與階級問題,在印尼比起在菲律賓,是更為嚴重的。血跡斑斑的印尼排華史,正說明了這項事實。三百多年前,一萬多名華人在紅溪河畔的悲慘遭遇,讓血流染紅了溪河,河流以此得名。印尼華人與馬來人之間的種族矛盾,迄未得解。然而在三百多年之後,慈濟的無私大愛,卻為種族仇恨的陰霾,射入了一道陽光。華人率先伸出友誼之手,在無私大愛的付出中,與印尼住民達成了真摯的和解。
印尼慈濟人取之於當地,用之於當地,整合在地華人的力量,幫助貧苦住民離苦得樂,為他們建造美好家園。這個曾有排華活動的貧窮國度,由於華人以慈濟大愛,將財富良性分配,無形中化解了昔日來自種族、宗教、貧富階級等等差異所導致的藩籬隔膜與血腥衝突。
這樣的永續經營,豈不才真正是海外華人的安身立命之道!而印尼慈濟人協助官方整治紅溪河,並為貧民建造大愛屋,已將佛家「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精神,化為感人肺腑的具體行動,為海外華人做了良好的示範。他們的慈悲心行,必將導引出更多的慈悲心行,未來的受益者,絕不僅止於紅溪河畔或雅加達市的住民而已!
在社會資源的分配上,「公正原則」獲得了重視,二十世紀以後,先進國家更逐漸把原屬人道、慈善的社會福利,視為國民應得的基本權利,和社會發展所應遵循的政策和措施,而非一項「德政」。
然而公正原則倘無仁愛力量的推動,則將形成搶取「權利」而不重視「付出」的社會。依佛法而言,布施者確實應該學習著以無私、無我,不求回報的心態來對待受施者。然而面對布施者的付出,受施者倘若欠缺一份「感恩」之情,理直氣壯地當作是自己應得的「權利」,好似一切獲得都屬理所當然,那麼,他的人生也將減損了幸福與快樂的泉源。「權利」導向的思考,原是為了確保社會福利服務之提供,但少了布施者「無私」與受施者「感恩」的兩大要素,則社會福利服務熱誠的活水源頭,終將宣告枯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