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誓雙月刊

一部遊心法海的「對話史」——印順導師思想真義(一)

主講:昭慧法師
時間:民國九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地點:現代禪象山社區中觀書院
紀錄:釋淨音

期能吟詠箇中三昧

        李元松老師:

        今天應該是我要先開場白的。其實今天邀請昭慧法師來為我們開示「印公導師思想的真義」,這個題目是我選定的,本來法師非常謙遜,她說:導師的門生滿天下,而且有很多比丘、比丘尼都是法師所尊敬的,他們都是印公導師的門下,由她來講「印公導師思想真義」,她覺得這樣有點不好意思。但是我堅持這樣,因為就我個人感覺,在導師的座下,由昭慧法師來講這個題目是最具代表性的,更重要的是,我自己感覺是最有信心的。

        首先我要說,也許我是個「不孝」的人,為什麼說不孝呢?因為我是印公導師的弟子,但是在過去的十四、十五年當中,我曾經在微小部分對導師提出一些不太禮貌的批評。那些不太禮貌的批評,雖然都是本之於我的信仰跟我的體驗,所發表的一點點淺見,但是隨著昭慧法師於今年四月引我入導師之門,讓我能拜在導師座下,這一因緣使我得以近距離親近導師。而近距離的親近導師,相對於在文章中所看見的導師,給我不同的感受──我感覺導師不僅在思想上吞吐日月,通古今之變,尤其導師對佛教的貢獻更是全面性的,他老人家並不只是研究一宗一派、一經一論而已。

        我覺得依自己現在的情形,是很適合做一個學生,假如我有更多的閒暇,我最想讀兩位善知識的書,第一位是印公導師的書,我想再好好的重讀一遍《妙雲集》。第二位就是昭慧法師的書,因為就我的接觸和經驗,我覺得昭慧法師對印公導師的思想掌握得最完整深入。而且最主要的是,昭慧法師不僅僅是掌握了思想,更因為她潔淨的人格,以及無我無私的心境,最是令人感動。

        由於上述原因,假如我有時間、我有福報能好好讀書的話,我最想讀印公導師和昭慧法師的書。我想,再重新讀,也許是很可喜的現象—發現到我以前對印公導師某些不禮貌的批判是錯誤的。

        如果我發現是錯誤的話,我會非常樂意昭告天下,告訴人們說:「我李元松犯錯了!我在過去十四、五年,對印公導師某些意見、某些看法的不表贊同,是我錯解了導師的思想,或是我沒有看到導師思想的全貌。」我很希望、也很樂意能有這樣的發現,能有這樣的進步。只是說,要發現自己可能的缺點、過失,是要有學習機會跟學習時間的,可是我目前學習的時間跟機會還相當有限。也就是說,我要好好讀導師的書跟法師的著作,其實那要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很靜的心,慢慢的吟詠,才有辦法得到個中三昧,並不是以一般隨便讀哲學書的方式,就有辦法體得個中三昧的。

        因此在這個地方我想說,假如不久之後,或者有一天,我發現我對導師不禮貌的評論,對導師不受教的部份,是我的錯誤,我一定會公開承認的。但是在還沒有發現自已的過失之前,我非常仰仗昭慧法師為我提燈引路,引導我入導師之門,同時也慢慢從她的身教言教當中,讓我感受導師的思想和導師的精神,這是我非常感恩的。以上所說都是由衷之言,我先做這樣一個(算是一半介紹,一半引言的)開場白吧!

        【大眾鼓掌】接著就請法師為我們大家開示。

 

        人間佛教的多元開展

        昭慧法師:

        我比較習慣站著,沒問題!沒關係!這樣後面也比較看得到!

        李老師,禪龍宗長,禪本副宗長,溫主任,還有各位朋友,我就不一一叫大家的名銜了。非常歡喜有這個因緣在中觀書院與大家結緣。特別是中觀書院,印順導師雖然不限於一宗一派,但確實是對龍樹的中觀學,有「情有獨鍾」的傾向,所以在這個地方談印順導師的思想,所面對的大家,李老師所帶領的諸位,也長期在研讀印順導師的思想,所以我在這裏要談導師的思想,是很有意義而值得高興的。

        雖然過往我們可能有些意見的不同,我覺得那是很微小的事情,而且那更是在我們互相磨合的過程中,體現了人間佛教更多的包容、更多的異質性。中國主流文化從西漢董仲舒倡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後,其實就已經定調了。思想定調對中國文化來說,反而是慢性衰微的潛因—也就是說,先秦思想多元的社會,互相激盪出智慧的火花,「罷黜百家」使得火花暫時停息了。

        漢魏兩晉到隋唐期間,有了佛教的異質文化融入,中國文化又興盛了很長的時期。到了韓愈以後,又以國族主義的偏狹眼光,為佛老思想定調;宋明理學興起,政治力量也持續支援儒學獨盛,中國的文化又慢性衰微了。可見得文化要蓬勃繁盛,還是要有多元思想的刺激、多元思想的開展,人間佛教面對多元的世間與多重的根性,既然不放捨一切眾生,又怎能排除異質性,而淪為另一個沒有包容性的思想集團呢?

        導師思想的影像教

        李老師那樣光明磊落、那麼誠懇地做這番表白,我聽了很感動。其實,如果李老師到最後感覺,自己看到的是另一面向的導師思想,我覺得也無妨,因為緣起的世間,並非每一個人都可以看到所有的面向,這才符合緣起法則。就像我自己,也不能說我看到了導師思想的所有面向,這才是一個體會緣起的修道人,在世間所應有的自在,否則的話,縱使(來自財產或者外在名利、權位爭執的)欲諍沒有了,可是(思想爭執的)見諍還是存在,這樣會使我們的心不快樂。

        以此為前言,我想再進一步談到自己要講這個題目,內心的微小不安。這個不安,不但是來自剛才李老師所說,這麼多人在研究導師的思想,憑什麼我認為自已的看法是「真義」?姑不論其他人的體會是否「真義」,我自己也會反思,我目前所吸收消化的,到底是否就等於印順導師思想的真義呢?

        在座的溫主任,他也是受過哲學訓練的,還有我自己,是受過唯識學訓練的,在知識論的領域裏,我們只可承認我們看到了某些「現象」,但那是不是就代表「物自身」的實相呢?那又另當別論,因為現象被認知的過程,依然受限於眼、耳、鼻、舌、身的感官,而且也受限於既有的意念基礎。同理,當我們在研究導師思想的時候,也都難免會隨著個人的觀念、境遇,個人心性中比較特殊的部份,而放大特寫導師思想龐大體系裏的某些部份。某些部份可能與自己的生命情境比較相應,或是對自己目前所面對的挑戰有所啟發,因此可能會把精神放在那些部分,來注意導師思想。因此,當我在兩個鐘頭時間內,講述我所理解的導師思想時,難道這就表示是「印順導師思想真義」嗎?

        所以我必須誠懇地告訴大家,那還是「影像教」吧!所謂的影像教就是說,導師的思想落入到我的心裏,變成投射在我心裏的影像,我今天複述出來的時候,也已經是一個「導師思想的影像教」了。

        好吧!不管是不是「真義」,我就奉李老師之命,來跟大家談一下印順導師的思想。

        遊心法海的強大動機

        今天下午,我一邊在寫一篇論文,一邊在思考,年歲那麼大了,很多事情都忘記了,導師的書這麼龐大,很多他談到的細部問題,我都已經忘記了,我今天到底要跟大家講些什麼?而且他所關切的層面那麼廣,我到底要從那裏說起呢?後來我想,沒有關係,我先從「印順導師研究佛法的動機」開始講起好了。

        一個人為什麼如此推崇佛教,而且是以畢生之力悠遊法海?必然有他深刻而強烈的動機。龍樹說:「信為欲依,欲為勤依」。一個人達成某一目標的意願是怎麼生起的?一定有他很強烈的信念為後盾;信念具足了以後,產生了很強烈的動機,有了動機,才會勤奮地投入,以達成這個目標。所以我應該要先分析,導師在早年是怎麼建立起他的信念,以致於他有這樣強大的意願,窮畢生之力投入佛法研究的汪洋大海。

        追溯導師的傳記,早先他看了一些中觀與唯識論典,以他那時候的程度,真的是似懂非懂,但是最起碼覺得此中學問高深。再比較一下現實佛教環境,不免覺得理論與現實差距太大了。佛教在他的家鄉,只有香火道場,只有經懺應赴。他寫得很含蓄了!我們可以想像,那時出家人的素質很低,很難讓社會知識份子生起敬重信仰之情。導師覺得很可惜,他從佛法研究中得到一個信念,那就是,佛法是救世明燈,但是現實怎麼會與理論之間落差那麼大?他不禁打了個問號。

        他萌生起了強大的願心,要為佛教、為眾生,特別是為人類而修學佛法—他特別把眾生裏的人類提舉出來,並不是輕藐其他眾生,而是覺得,人類的知情意已進化到了可以接受佛法的程度。有好東西就應該跟人們分享,可是目前以佛教名義端出來的貨色,實在很不起眼,會障礙人們接受佛法而滋潤生命的機會,所以他意圖發掘佛法真義,並探尋改善現實佛教之道,這就是他研究佛法最強大的一股動力。

        這個動機一定會影響到他後來很多方向思想的呈現。既然希望人們領受得到佛法的美好,那麼他就必須檢討導致佛教目前狀況的原因,才能解除困惑,並尋求改善之道。為了尋求此一困惑的解決之道,他選擇了教理與教史同步研究的方向。

        他在民國二十一年到二十五年之間,前後斷斷續續閱讀了三年藏經,在這段閱藏期間,他領略了整體佛法的寬廣,他的視野更為宏觀了,不再像閩南佛學院時代,對佛法的認識,僅限於中觀與唯識,而能體會佛法開展的多元與豐富。一方面他重視原始教典的阿含與律典,另一方面,他也確立了「大乘有三系學說」的信念。

        在佛教史方面,起先是來自這樣的問題意識:佛教搞成現實這般迷妄粗俗的狀態,到底是中國佛教出了毛病,還是印度佛教本身在演變過程中,也就出現毛病了呢?

        太虛大師已經發現中國佛教的重大問題,是太過於重視「死」跟「鬼」—死鬼佛教,而不是「人」與「生」—在生時就改善人生的佛教,太虛大師為對治此一現象,而提倡人生佛教。但是印順導師卻進一步再往上追溯,現實與理想的落差,是不是與教法的本質有關?如果跟本質有關,那佛教或許根本不值得投入;如果跟本質無關,那就是文化的影響。文化的影響,是不是單祇中國這邊出現了問題?他從教史研究中,想進一步知道,到底古印度流傳中的佛教,是否就等於本質的佛教?若亦有所變質,其變質的文化因素何在?

        與古德及時代對話

        在這兩軌—教史與教理的研究過程中,他一直不斷與古德對話,與時代對話。我們可以綜合的說,他一生的著作,就是他不斷與各方對話的過程,呈現在字裡行間。

        與古德的對話暫且不表,在與時代對話的部分,一方面他與教內人士對話,一方面也與外教人士或學界人士對話。但這對話不一定是面對面的談話,他在文章中,不斷的回應當代來自社會、外教或是學界的看法。他所回應的,是來自各方針對佛教史實或思想所提出的質疑,以及觀念的挑戰。

        與周遭情境「對話」,是任何思想家與宗教家都無可避免的。在印順導師著《印度之佛教》第一章,他說印度佛教是「本其獨特之深見,應人類之共欲,陶冶印度文化而樹立者」。佛陀獨特的深見,就是緣起,縮小範圍來說,即有情的十二緣起,乃至十二緣起流轉與還滅的關鍵。佛陀不接受形上學的第一因,而直接從深觀的經驗中,歸納出現象界普遍的法則:緣起論。佛陀的特見,也是導師確認「佛法本質」的所在,「若佛出世,若不出世,是法常住,法住法界」,這本質的佛法,可以經得起時間與空間的考驗。但對「人類之共欲」與「印度文化」的回應,正也是佛陀在創教時所不可免除的「對話」過程。

        大家長期在李老師的教導下學佛,教研部的諸位老師也都在平日帶引大家讀導師的著作,所以佛陀的特見,本質的佛法,不必在此細表。我今天要談的是導師思想的另一部份內容,屬於人類共欲與文化的問題。就文化而言,從印度文化到中國文化,正面的文化當然對佛教有正面的影響,可是負面的部份,豈不也會帶給佛教一些歷史負擔?至於人類共欲的部份,導師也有所檢視。特別是佛陀觀與淨土觀的發展,他留意到了人類意欲所投射出來的內容,在佛教史上所帶來的影響。

        印順導師透過教理與教史的研究,體會佛法的本質,理解佛法在印度與中國的流變,並分析、簡擇這些流變,何者具足長處,何者帶來弊端。他的目的不是為了滿足做純學問的興趣,而是希望提供給佛教「懲前毖後」,以史為鑑之道。「以銅為鑑,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研究過往佛教的興衰關鍵,是為了愛護佛教,希望佛教健康壯大,可以提供眾生離苦得樂之道。

        與教內的學術對話

        導師在來台灣以前,他的學習場域大都停留在學院中—閩南佛學院、武昌佛學院、漢藏教理院,還有在普陀山閱藏的三年。學院的教學生活,是比較平靜的,跟外界比較沒什麼接觸,資訊又不像現在那麼發達。在這樣的環境中,人很容易跟社會的想法脫節。不要說別的,昨天十二萬農民上街遊行,我就住在農村,可是我在村裏,竟然什麼感覺都沒有,要不是翻開報紙,看到了報導,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農村尚且如此,山林就更遠離人群了。所以,如果單純就導師早期在學院的生活背景,來推測他對社會脈動的理解有多深刻,老實說,是有些困難的。

        所以他在閩南佛學院教學期間,對話的對象主要是教內人士,對話的主要內容,則是教理方面的爭議。問題意識來自支那內學院與傳統佛學界的論諍——大乘到底是如歐陽竟無所說的,只有中觀、唯識二系,還是要加入如來藏學派?唯識學到底是舊譯本還是新譯本較為正確?印順導師當時是傾向於中觀、唯識二系理論的,而且主張唯識典籍以新譯較為正確,且曾與守培長老有過一翻激烈的往覆論辯。這是學院派的思想研究,那些思想在古印度佛教,也只是少部份論師(佛教知識菁英層)關切的議題,跟廣大的庶民佛教,未必見得有密切的關聯性。

        人要先有問題意識,才會在眾多周遭接觸的資訊裏,注意與這些問題關聯的資訊。閩院的一番論諍,使得導師在往後閱藏時,格外關切這部分的聖典資料。他開始注意如來藏思想的典籍,並於民國三十年提出了「大乘三系」的說法。他認為大乘思想依時間先後順序,可大體分為性空唯名、虛妄唯識、真常唯心等三個學系,此中性空唯名的中觀思想,源自性空大乘經,而由西元二世紀的龍樹立宗;到了西元四世紀無著的時代,中、北印度方纔出現虛妄唯識思想。真常唯心的如來藏經典,則幾乎是與唯識學出現的時代同步,而從南方發展起來的,初期如來藏思想甚或可上溯更早的時代,但那應是非主流且深受正統佛教質疑的。

        這種說法在中國佛教界引來了反彈聲浪。支那內學院系不承認如來藏學,認為唯識思想最為究竟,而且認為龍樹與無著的思想可以一脈相承。但是印順導師認為,無著系統的瑜伽行派還是「假必依實」的方法論,要在幻化的事物內裏,尋求根源性的真實,在龍樹學的系統裏,反對「假必依實」,直接指稱一切現象因緣生而如幻有,不需要從這裏尋找一個終極真實;如幻緣生法雖非真實,卻依然會發生作用。兩學派的關鍵性看法有重大差異,因此兩種學派並無一脈相承的關係。

        對傳統佛教或太虛大師來說,導師的看法讓他們更難以認同,因為中國傳統佛教以真常唯心論為本。太虛大師思想立本於中國傳統佛教,認為八宗可以共融,也可以與世界各大系佛教作相互間的思想交流,但是中國佛教還是有它的主體性思想,那就是諸學說中最為究竟圓熟的如來藏思想。他認為如來藏思想不但最為究竟,而且應該是大乘佛教中最早出現的一脈,早於龍樹而出世的馬鳴,就已有了《大乘起信論》這部如來藏思想的經典論著。

        可是,包括日本學者如望月信亨等人,以及中國的梁啟超,都已經論證了《楞嚴經》與《大乘起信論》的真偽,當然也推翻了馬鳴造《大乘起信論》的可能性。從《大乘起信論》的內容來看,有很多部分與《楞伽經》相仿,顯然是在唯識學出現以後,才會被進一步討論的內容。因此若說以《大乘起信論》為根本論的真常唯心系,竟會出現在龍樹之前,這在文獻解讀上,是很難被接受的。

        綜合太虛大師與印順導師師生之間的不同看法,扼要而言有二:

        第一、空常孰先?到底性空思想與真常思想在歷史上哪個先出現?

        第二、空常孰優?到底哪一種思想的佛法純度比較高。導師雖出自太虛大師之門,但是在這方面,卻彼此之間各自表述。

        我想如果我依此方向再講下去,得擔心有些同修會吃不消了。對大家很抱歉,趕快剎車,來談另外一些「對話」吧!

        【眾笑】

        【下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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