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比錫尼古拉教堂——萊城日記之一

劉宇光

2014.4.15

　　萊比錫尼古拉教堂（St. Nikolaikirche）的基督新教牧師富勒（Rev. Christian F.E. Führer, 1951-2014）年前談到1989年6月之後，整個東歐，特別是東德民間社會對他們的政權體制的基本心態，已然發生某些根本性的轉變。當時，特別是年青一代的東德人，已經對鬱悶的壓抑失去啞忍的耐性，不介意直接表達不滿。

　　有一天，教堂門口來了兩個年青人，作崩族（Punk）打扮，一個頭髮是螢光綠色的，一個是公雞似高高一束火紅色豎起，十足是兩棧過馬路的紅綠燈，然後身上穿的是掛了一堆銀色鐵鍊的黑色皮外套，掮著電子吉他。

　　然後問牧師：「我們想在這唱歌玩音樂，可以嗎？」牧師同意，然後兩個年青人給了他一叠樂譜及歌詞，問道：「我們想唱的歌叫教宗是騙人的混蛋，可以嗎？」牧師說：「我對這樣的題材不是很開心，但是，我們不贊成審查，所以如果你們想唱，就唱吧。」

　　於是年青人有空就來這座教堂，用電子樂器玩吵得死人的heavy metal，偶爾還唱唱他們的大作「教宗是個騙人的混蛋」。

　　這件小事自有其震撼人心的地方。首先，如果我是當時那個牧師，我會如何回答年青人？我想想，實在不知道。或者，換個更直接的處境，假定哪天，幾個孵蛋哲學學生來找我，說要在學院2401的演講室辦話劇，題目是「孵蛋的哲學教育是極權政治的幫兇」，我會如何回答，坦白說，想想都有點心驚膽跳。雖然，我還不敢說一定會拒斥他們，但很難不猶豫與動念迴避。

　　其次，牧師對年青人的要求，自有他看穿現象表面，力透事背的洞察力，亦對年青人藏在奇怪的表達背後的心緒有所直觀，所以他的回答是在回答那個心緖，不是回答作為外衣的問題，這才叫「以心傳心」或「心心相印」。

　　同年的10月初，群眾在參加完尼古拉教堂的彌撒後，不想離開，持續多日聚眾教堂，要求政治制度的改變及兩德統一，集會擴大並持續多日，局勢日趨緊張，在迫近官方的壓力的最後臨界點時，包括音樂家、教授及牧師在此教堂公開表達，不能接受當年剛剛數月前「中華文明式的解決」（黑色笑話地說，這簡直是該文明古國繼四大發明後，對世界的第五大貢獻），官方當局意志崩潰，不敢發兵鎮壓（其軍隊早已調入萊城武裝待命），急電東柏林請示，但東柏林裝作沒收到詢問，不作回覆，萊城官府不知所措，萊城群眾不撤反聚，開始衝擊如特務機構等國家機器，次晨消息即時火速傳遍全東德，各大城市民間公開發難起事，最終推翻東德共黨政權，導致柏林圍牆及整個東歐共産集團在半年內全部瓦解。這個過程在德國雖然以柏林為高峰，但首先起事的，其實是萊城，而且就在尼古拉教堂。

　　前兩日質疑對濫情與煽情式的宗教體驗之論述的加油添醋，但這不表示宗教是無意義的。當年這些人為什麼是在教堂起事？難道萊比錫沒有廣場聚眾嗎？當然不是囉！舊市政廳廣場要大多了。

　　這難道不是某種價值上的超越性，讓人們有了面對恐懼的勇氣嗎？所以才會在教堂起事。我們不宜過度誇大與渲染宗教體驗的私密性，萊城尼古拉教堂在當年所彰顯的，卻是宗教經驗的公共性，甚至是政治性，其所要求的，正正不是什麼宗教體驗超越語言，反之，卻是要求公開而理性的政治對話，以達致能有基本公義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