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誓雙月刊

「詳考其理,各擅宗塗」——玄奘西行求法的原委


釋昭慧

摘要

        本文探討玄奘在國內求法的階段,面對異學(包括儒學與佛教諸學派)的態度。

        在佛學方面,西行求法之前,他並沒有意識到要把哪一學派的說法當做「異學」,而只是困惑於其「詳考其理,各擅宗塗」而已,其實這與學派傳承有關。另一個困惑是經典內容「隱顯有異,莫知適從」,這又與譯經不全以及譯經者的學派師承不同有關。

        玄奘最關切的是瑜伽行派的正義。原來「真如能生萬法」,這是中國佛教部分宗派的特殊思想,地論師相州南道先啟其端,爾後影響及於華嚴宗與禪宗。攝論師則助北道而拒斥南道之說。玄奘當時所學,即是這個系統的唯識學說——雖不至於認同「真如緣起」,但總多少傾向於真妄和合。

        玄奘西行求法,其另一動機是:想直探唯識的本源——《瑜伽十七地論》,以抉擇當時中國地論師南、北二道與攝論師之間關鍵性的論諍。

        玄奘原先以為:他西行求法,可以幫助漢傳佛教,擺脫自己當年所面對的兩大困惑,殊不知:真常唯心之論在北方已漸趨強大,再也不能滿足於玄奘所提供的虛妄唯識之說了。所以終其一生,他並沒有解決「眾說紛紜」的難題。

        反倒是他把完整版的《瑜伽師地論》以及部派、大乘的重要經論攜回中國,漸次翻譯,解決了「譯典不全」之苦,這給予未來漢傳佛教的義學研究,帶來了無可取代的貢獻。

 一、玄奘的多方成就與學法背景

        玄奘(600~664)不但是一位偉大的佛學家、佛典翻譯家,也是一位偉大的旅行家與外交家。

        他對求法鍥而不舍,甘冒九死一生,千艱萬苦,西行十九年,行程五萬餘里,遊歷一一八國,廣學諸說而卓有所成,成為譽滿五印的無敵法將,並於漢地創始唯識法相宗與因明學。他所攜回的龐大佛典,經十九年的努力,譯出七十四部,一三三五卷,而居歷代譯經數量與品質之冠。四大譯經家的其餘三位(鳩摩羅什、真諦與不空)譯經總數不及其半1

        他在各方面的輝煌成就,不祇成為漢傳佛教的光榮,也在中國歷史上享有歷久不衰的榮耀。連廣大民間,都流傳著亦莊亦諧,附麗穿鑿的「唐僧取經」故事,終於催生了家喻戶曉的章回小說《西遊記》。國際史學界更將其穿越西域,周遊全印,所記見聞實錄的《大唐西域記》,視作「重建印度史」無可取代的珍貴史料。

        玄奘出生於隋文之朝(隋文帝開皇二十年),成長於盛唐之際,時值中國佛教義學研究之盛世。一般而言,隋、唐二朝是中國佛教的黃金時代,同期的儒、道二家,雖受到政治上的許多優遇,但由於思想貧乏的先天缺陷,使得它們在知識階層的心目中,實無法與諸宗競秀、思辨縝密而智慧高超的佛教,相提並比。而平民百姓,更是對大乘菩薩慈悲濟世的偉大情懷,心嚮往之。

        玄奘有十九年的青壯歲月,西行印度以求取正法。他以中印度的那爛陀寺為主要學習基地,兼而南北周遊以行腳參方、講學辯論。那時印度佛教已邁入第七世紀,民間的佛教信仰,已逐漸「密教化」,但在義學研究的圈子裏,則部派論師與大乘論師之間,中觀、唯識二大學派之間,乃至唯識諸師傳承之間,猶持續著難解難分的精彩論辯。玄奘不但恭逢其盛,而且參與其中。

        可以說,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印度,玄奘都生活在一個佛教生命力極其旺盛的年代。他在義學上的偉大成就,固然得力於其個人之天賦異稟與超乎尋常的勤勉堅毅,更且其身處百花齊放,百鳥爭鳴,富於思想挑戰性的時代,也是其義學成就的一大助因。大環境的背景,無形中支持著他獲取多元、優異且豐富的諸家學說資糧,讓他得以充分揀擇、吸收、消化、傳承並發揚之。

二、「見欲繫著」,還是「無諍三昧」?

        玄奘大師的一生,總說一句,是在「為法而活」。他抱持著純淨而強烈的宗教情懷,西行求法,承受著常人所難以堪忍的鉅大苦難;東返譯經,堅辭著常人所難以抗拒的功名利祿。他自十三歲(612)出家以後,至六十五歲示寂之前,所有的生命歲月,不是用在求法、學法,就是用在譯經、辯經、說法、護教。對這樣一位「為法而活」的人而言:「法」,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

        一般玄奘傳記與論文,強調的大都是玄奘對尋求正法與宏揚正法的堅持,然則反之,他以這份堅持,又是如何面對「異學」的呢?這種對正法的堅持,會不會導致他對凡諸非屬「正法」之學,都抱持著排拒的心情呢?

        摩訶迦旃延說得好:「貪欲繫著因緣故,王、王共諍,婆羅門居士、婆羅門居士共諍。……以見欲繫著故,出家、出家而復共諍。」2世人的爭執,有「貪欲繫著」的因緣,如名、利、權位、情欲者是;當然也有「見欲繫著」的一面,如政治、宗教或哲學的各種意識型態之爭。出家既已放下「貪欲繫著」的一切,為的無非就是自己所尋覓、所認同的真理,相信此一真理是人生究極的歸趨,是解脫自在的境地。然而稍一不慎,往往又被「見欲繫著」,而無法獲取「無諍」的寧靜。原因正在於其對於真理的認同,是如此的堅持不捨,這使得他不容自己在真理與非真理之間迷糊擺盪,而不得不傾全力以辨明之,且進而辯護之。

        然則玄奘作為一位正法的研求者與宏傳者,是否有可能如佛陀及諸離欲聖者一般,體證得「無諍三昧」,在「見欲繫著」與「迷糊擺盪」之間求取中道?還是依然難以避免陷入宗見而不免厚此薄彼?筆者即以此一問題出發,欲通盤探索玄奘所面對的異學,及其面對異學時的基本態度與處理方法。

        異學,可單指佛教以外的其他宗教哲學,也可更廣義地把自學派以外的所有佛教其他學派的學說,以及學派內部自師承之外的其他師承學說,統統涵蓋在內。在個人的研究中,擬以廣義界定「異學」。是故探討的範圍,實可涵括:

一、玄奘如何面對異教之學?

二、玄奘如何面對聲聞部派之學?

三、玄奘如何面對同為大乘的性空般若或真常唯心之學?

四、玄奘如何面對同為瑜伽行派而非屬護法系統的異說異見?

      關於第四點,古來傳說:玄奘因宗本護法而私心用事,將《唯識三十論》十師釋本之餘九師學說,糅譯於一,名《成唯識》,企圖使護法思想「定於一尊」。個人針對此點,曾經撰為專文3,作了若干辨正與澄清,認為他在這方面的立場是公正無私的,其糅譯諸說的方式,也有古論師整合諸家學說之先例可循,吾人不宜厚誣古德。但除了翻譯態度與立場之外,玄奘對護法以外諸家唯識學說的看法,確也有必要加以進一步的扼要說明。

      依研究需要,筆者將玄奘的一生,分成四個時期:國內求法時期、西行求法時期、學成弘法時期與返國譯經時期。依此四個時期,我們可清晰見到玄奘在每一個人生階段對待異學的態度。由此基礎,也可進一步解答前述四個探索範疇。

      本文是此一研究的第一部分,先行探討玄奘在國內求法的階段,面對異學的態度。其他:西行求法時期、學成弘法時期與返國譯經時期,玄奘又是如何看待異學的?這些部分,則將留待日後一一撰為續篇。

三、出家求法與國內遊學

      玄奘出生於官宦世家,從小聰穎好學,博聞強記。父親陳惠向他傳授儒家思想,《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以下簡稱《慈恩傳》)說他「年八歲,父坐於几側,口授孝經」。而且他對儒家思想的習學,非常專一精純:「備通經奧,而愛古尚賢;非雅正之籍不觀,非聖哲之風不習」。4由此可見,幼年庭訓,已為他紮下了良好的儒學基礎,也讓他熏染到了儒者謙恭、忠誠的良好品行。

        他日後雖譽滿五印,而依然選擇歸途,流露出了儒者所重視的家國情懷;他日後在漫長的譯經歲月中,雖對正法的純度有所堅持,但仍在態度上恭謹謙卑地對應聖敕,這也正契合儒者的「忠君」思想。終其一生,他並沒有對儒家學說作過任何負面的品評;相對而言,面對道教倚仗政治勢力而企圖壓制佛教的強勢作風,他則頗有戒慎之心。顯見除了佛教本門之外,以他堅毅不拔而道德自覺強烈的性情,再加上家學淵源的影響,對於中國儒、道二家之「異學」,他在感情上自然是傾向於儒家的。

        玄奘於十一歲之稚齡,已經初步接觸《維摩》、《法華》等大乘佛典。至十三歲(612)時,他隨次兄長捷法師,於洛陽淨土寺出家,自此勤奮不懈,探求佛法。其時政經情勢穩定繁榮,而且歷經漢魏、兩晉、南北朝之佛教譯經事業,也已累積了卷帙龐大的經律論典,足資深入探究佛法。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義學有足夠的條件可以發展;德高望重的大法師,就成為他所參學的對象了。

        他先在淨土寺中向景法師學《大般涅槃經》,向嚴法師學《攝大乘論》。隋大業十四(618)年,他十九歲,開始了長達八年的遊學之旅:西赴長安,南下成都,東到荊州,又赴相州(今河南安陽)、趙州(今河北趙縣),足跡遍及河南、陜西、四川、兩湖、河北等省,至唐武德九(626)年,方又回到長安。八年期間,他「遍謁眾賢,備餐其說」5,所到之處,無不是聽經、問難、講學、論義。此一遊學期間,他廣事涉獵,不但續學《攝大乘論》,而且遍讀已譯出之諸部毗曇,特別是屬於部派有宗的毗曇諸論(如《發智》、《雜心》、《俱舍》等)與部派空宗的《成實論》。

        這時他已學有所成,譽滿長安。然而他卻不以為足,相反地,在這長達八年的遊學歲月裏,他已深感各家對佛法的詮解觀點不一,所依經典差異甚大6,於是決心西行印度求法。

四、北方佛教之義學風貌

        綜觀玄奘出家後、西行前的十餘年間,於國內之所學:《大般涅槃經》是闡述「佛性真常」及「闡提有性」思想的經典,《攝大乘論》是建構唯識思想體系的論典。一個重點放在還滅門,探索成佛的必然性;一個重點放在流轉門,討論惑業果報的關聯性。兩者之間,顯然有著「真心論」與「妄心論」之間的巨大異義。還有,他所接觸的部派論典,以有部、經部為主。這些部派,彼此間在諸如「三世有」與「現在有」等等眾多問題上,觀點常是南轅北轍;它們更與大乘法義(無論是大乘空宗還是大乘有宗)之間,存在著明顯的見解差異。

        除了這些大、小、真、妄學派之外,其時南方業已出現了多采多姿的義學佛教,最顯著的就是三論宗與天台宗。三論宗的集大成者嘉祥吉藏(549~623),早年遊學於江浙一帶,但也曾到過長安,在日嚴寺弘傳教法,興隆三論。他的著作甚豐,有《中觀論疏》、《三論玄義》……等諸義疏,以及《法華》、《涅槃》……等諸大乘經典之註釋書及略論。玄奘出家之後,正值吉藏老年思想圓熟之期,但玄奘遊學諸方(618~626),竟從未曾拜謁,更遑論受學於其門下。

        天台宗的開山祖師智顗(538~597),卒於玄奘出生之前三年。他將《法華經》義與龍樹教學,以獨特的圓融思想一以貫之,又在南北朝的判教思想基礎上別出新猷,將佛教經典依時序分為五種,將佛陀的教化方法與思想內容依性質各分四類,並將禪學思想體系化,獨創圓頓止觀法門,奠定了天台教觀的基礎。此一成就,獲得了帝王尊奉、學子歸心的崇隆地位。玄奘出家遊學之年,離智者逝世未久,其時天台二祖章安灌頂(561~632)正於浙江會稽稱心精舍,講說《法華》,直至貞觀六年方始示寂。但玄奘竟亦未曾拜謁,更遑論受學於其門下。
   
        綜觀相關傳記,玄奘在這國內求法的十餘年間,似乎未曾學習三論典籍,也不曾接觸到天台思想。這並非他個人一開始就有意識地排斥著三論與天台,或於大小乘之有宗學派情有獨鍾,而應是反映了其時北方佛教義學方面偏重有宗的傳宏狀況。他受到的是有部、經部與瑜伽行派的思想熏習;嚴格的毗曇訓練,成就了他日後一貫的論師風格——慎思明辨,於不同學說之間,縝密分析其來龍去脈與異同關鍵,而不認同大而無當的、玄學式的融攝風格。他也多少修學過一些基本禪法,臨危之際或是繁忙之中,都依然不忘至誠懇切禮拜念誦觀音菩薩,但不崇尚天馬行空式的玄思冥悟。所以玄奘此時遊學之旅的所學所思,反映的其實正是中國北方佛教質樸無華而以精嚴見長的義學風貌。

        爾後他西行求法,精通了整套瑜伽行派(特別是護法系統)的思想,自然會簡別部派而崇奉大乘,簡別「諸法性空」而強調「依、圓實有」,簡別真常唯心而確立虛妄唯識,簡別闡提佛性思想而確認五種種姓學說。他回國譯經期間,會與闡揚中觀大乘的那提三藏格格不入,會與崇尚如來藏思想的道宣、法藏,在譯場中因觀點不同而產生衝突,終至於分道揚鑣,這已是可以預見的事實。因為性空唯名、虛妄唯識與真常唯心三大學系間,終究有著無可妥協的關鍵性差異;以他嚴謹辨異的論師風格,是不可能無視於此諸差異而擬議圓融的。

        但在西行求法之前,因地緣的關係,他廣習學北方佛教為主的諸家義學,而且等同重視,並沒有意識到要把哪一學派的說法當做「異學」,而只是困惑於其「詳考其理,各擅宗塗」而已,其實這與學派傳承有關。另一個讓他困惑的問題是:經典內容「隱顯有異,莫知適從」,這又與譯經不全以及譯經者的學派師承不同有關。

五、瑜伽行派在中國的學說傳承與爭議焦點

        欲袪除「譯典不全,異說紛紜」的兩大困惑,想要為漢地帶來完備的原典,讓證據自己說話,以斷定諸說之孰是孰非,這是玄奘西行求法的主要動力,所以值得進一步探究其時「譯典不全,異說紛紜」的情況。亦即:玄奘西行之前,在中國佛教圈中,到底是遭遇到了什麼困境,以至於他會認為非至印度求法不可?

        原來,中國佛教在政治動蕩長達兩百年的南北朝時期,已經由譯經時代而漸進入詮釋時代。許多佛教學者開始自立門戶,獨尊一經一論,而?生了各種學派。此中較大學派如:俱舍師、成實師、涅槃師、三論師、攝論師、地論師等。其中瑜伽行派(YogAcAra)的傳持者為攝論師與地論師,他們對於瑜伽行派義理之詮解,就有極大的不同。玄奘的疑惑是:

        雙林一味之旨,分成當現二常;大乘不共之宗,析為南北二道。紛紜諍論凡數百年,率土懷疑莫有匠決。7

        他喟歎的是:在娑羅雙樹間滅度的佛陀,其金言遺教,原應是一體一味而不相矛盾的,如今卻分成了「當常」論與「現常」論。與聲聞部派不共義的大乘佛教,也區分為相州南道與相州北道。這樣產生的紛紜爭論,在漢地已歷經數百年,而全國義學師匠,竟不曾產生決斷而足以釋疑的定論。

        玄奘雖然廣學諸說,但由於其時北方佛教的義學,除了真常論的涅槃師之外,就以同樣雜有真常色彩的地論師與攝論師為主。這二者又都是源自印度的瑜伽行派,所以玄奘最關切的,也還是瑜伽行派的正義。當時他卻還沒意會到,這只是印度大乘的一個學派而已;他顯然是把瑜伽行派的歧義,當作是佛教學說的歧義,所以才會有「雙林一味之旨,分成當現二常;大乘不共之宗,析為南北二道」的感歎。至於毗曇論典,縱使有著部派間的種種學說差異,卻不曾引起他的嚴重關切。

        我們必須先回溯到瑜伽行派的源頭來理解問題。原來,瑜伽行派,或稱為唯識學派(VijJAnavAdin),在印度自西元四世紀起,方始出現相關經論,以彌勒(Maitreya)、無著(AsaGga)、世親(Vasubandhu)所造的論典——《瑜伽師地論》、《顯揚聖教論》、《辯中邊論》、《分別瑜伽論》、《大乘莊嚴經論》、《攝大乘論》、《大乘阿毘達磨集論》、《唯識三十論》、《唯識二十論》等為其宗依。

        早在西元五世紀上半,北涼曇無讖(DharmarakSa)已經譯出《地持經》十卷,可見瑜伽派的根本論——《瑜伽師地論》,在西元五世紀上半,已部分傳來中國,但對中國佛教並無多大影響。至西元六世紀上半,陸續有人譯出與無著、世親有關的論典。此中世親的《十地經論》,以菩提流支(Bodhiruci)為主譯者,勒那摩提(Ratnanati)與佛陀扇多(BuddhazAnta)相助譯出。據傳,當時彼此已有意見不一致的情形,所以各別譯出而合為一部8。這部論受到當時的重視、傳承、宏揚,因而形成為「地論師」學派。

       《十地經論》立八識,即以第八阿梨耶識為第一義心,以此真常心為本,闡述「三界唯心」。然而為何傳譯時會發生諍論呢?原來他們爭執的焦點是:到底阿梨耶識是「在纏真淨而不失自性」,抑或是「真性在纏不守自性而妄現」?亦即:作為真如法性之妙心,它到底有沒有「生起諸法」的功效呢?

        勒那摩提認為:阿梨耶識只是真淨之識,亦即法性真如,他「計法性生一切法」,「計於真如以為依持」,因此主張「現常」之說。以此傳授慧光,行於相州南道。菩提流支則認為:阿梨耶識不但是真識,而且它還不守自性而虛妄現起一切諸法,所以「計阿梨耶以為依持」,「計梨耶生一切法」,不許法性真如能生,因此他主張「當常」之說。以此傳授道寵,行於相州北道。此外,真常論典《究竟一乘寶性論》,也是菩提流支與勒那摩提所共譯的。所以地論師,尤其是傳承勒那摩提的「地論南道」,與《寶性論》的真常思想,極為接近。

        同時而稍遲一些的,有真諦(paramArtha)譯出無著的《攝大乘論》三卷、世親的《攝大乘論釋》十五卷,於是有了「攝論師」的傳宏。9

        印順導師對真諦譯典的評價是:「可說他的翻譯欠忠實,不可一定說是思想的錯誤。從他的譯文裡,很多的地方,可以見到初期唯識學的本義。」10原來真諦的師承,是西方伐臘毗學系的。印順導師在《印度之佛教》與《印度佛教思想史》中,即已辨別東、西方瑜伽行派師承與學風的不同:

        「無著、世親自犍陀羅來,以國都之阿踰陀為中心,沿西海岸南下,與南印學者接。如世親及門上首之安慧,南印羅羅國人;陳那多住摩訶剌陀,作因明於安達羅;德慧遊化於伐臘毘,此西系之唯識論也。」

        「玄奘傳說:『五印度境,兩國重學:西南摩臘婆國,東北摩揭陀國,貴德尚仁,明敏強學』。義淨說到:『西方學法』:『多在那爛陀寺,或居跋臘毘國。……英彥雲聚,商榷是非』。摩臘婆是南羅羅(LATa),伐臘毘(ValabhI)是北羅羅,兩國的『風俗人性』相同,是正量部(SammatIya)流行的地區。弘揚如來藏(tathAgata-garbha)說的堅慧(SAramati),在這裏(信仰「不可說我」的教區)造論。……這裏的學風,與摩竭陀是多少不同的。」11

        印順導師認為:真諦是優禪尼(UjjayainI)人,優禪尼近於摩臘婆(MAlava)與伐臘毘,這一帶地方,既然正量部(前身為犢子部)盛行,當然是「不可說我」(anabhilApya-pudgala)的流行區。他在《中觀論頌講記》之中,更是明確提到了正量部與真諦所傳唯識學之間的關聯:

        「古代的三論學者,常以正量部的不失法,類例的說到唯識家的阿賴耶。阿賴耶的異名叫阿陀那,陳真諦三藏譯為無沒,無沒不就是不失的意思嗎!就是玄奘譯阿賴耶名藏,藏的作用不也就是受持不失嗎?賴耶在三性中,是無覆無記的;在繫中分別,也是三界繫及無漏不繫的;約三斷分別,有漏賴耶的種子,在修道位上一分一分的滅去,是見道所不能斷的。再探究到建立阿賴耶的目的,主要也還是為了業力的受持不失,使業果得以聯繫。所以唯識家的阿賴耶,與正量部所說的不失法,確有他的共同性;不過唯識學說得嚴密些吧了。」12

        真諦所傳,代表了中印度西部地區較接近真常心思想的唯識學。真諦學的主要特色,是將《寶性論》的如來藏說,與瑜伽學的阿賴耶說結合起來。在真諦所傳的唯識學中,阿摩羅識(無垢識)最具特色;而阿摩羅識即是自性清淨心,於此又會通了如來藏學。13隋初,傳持真諦譯典的攝論師學說,已經傳入北土,他們主張阿梨耶識通於真妄,近於相州北道的說法,但無論如何,還是不會讚同「真如能生萬法」的學說。

        原來「真如能生萬法」,這是中國佛教部分宗派的特殊思想,地論師相州南道先啟其端,爾後影響及於華嚴宗與禪宗。在印度,無論是哪個學派,都不可能將虛妄流轉諸法的源頭,建立在真如法性的基礎之上。即使是如來藏學說,至多也只是將「還滅門」的諸佛功德,溯源而歸諸真如法性之開顯而已。攝論師傳承自印度西方唯識學派,即使帶有強烈的真常色彩,在這方面也還是毫不含糊的,所以自然會助北道而拒斥南道之說。玄奘當時所學,即是這個系統的唯識學說——雖不至於認同「真如緣起」,但總多少傾向於真妄和合。

六、求取《瑜伽師地論》以釋眾疑

        玄奘西行求法,其另一動機是:聞有彌勒的《十七地論》未來東土,慨經論之未全,蘊眾疑而莫決,所以「誓遊西方以問所惑,並取十七地論以釋眾疑」14。他想直探唯識的本源——《瑜伽十七地論》,以抉擇當時中國地論師南、北二道與攝論師之間關鍵性的論諍。玄奘傳承瑜伽行派,把重心放在《瑜伽師地論》,因為那是瑜伽行派的根本論,而且所論述的範圍最為廣泛,無所不包,可說是一部佛教百科全書。所以他以彌勒《瑜伽》的根本大義,作為大乘唯識正理的準繩。

        西行求法之時,玄奘心心念念要尋找的,還是《瑜伽師地論》完整而正確的版本。如其至屈支國,見到「《雜心》、《俱舍》、《毘婆沙》等一切皆有」的飽學之士木叉鞠多,問的還是:「此有瑜伽論不?」15在印度留學期間,他先到當時印度最大的寺院與大乘佛教最高學府那爛陀寺,學法五年。五年之間,他向那爛陀寺的首席(護法論師的嫡傳弟子)戒賢論師專學瑜伽行派的諸部論著。在那爛陀寺五年中,聽《瑜伽論》三遍。16

        待到回國,已是貞觀十九年正月。五月九日,開始譯《大菩薩藏經》;而在五月十五日,同時就翻譯《瑜伽師地論》。可見玄奘傳唯識學,最重視的,正是《瑜伽師地論》。

七、結語

        從貞觀十九(645)年,到龍朔元(661)年,玄奘譯出瑜伽唯識學的大量經論。其中,《成唯識論》十卷,是玄奘所傳的精要所在,後來稱玄奘所傳的為「唯識宗」。這部論,雖說是糅合了《唯識三十論》的十家注釋所成,其實還是以護法(DharmapAla)論義為正宗,代表了印度的唯識學,在發展中所完成的思想。從世親到戒賢、玄奘的時代,已經過二百多年了。在這長時期中,論師們引起了種種問題,提出了種種的解說,爭論是從來不曾停息的。在中國如此,在印度何嘗不然?

        玄奘原先以為:他終於可以幫助漢傳佛教,擺脫自己當年所面對的兩大困惑,殊不知:真常唯心之論在北方已漸趨強大,再也不能滿足於玄奘所提供的虛妄唯識之說了。所以終其一生,他並沒有解決「眾說紛紜」的難題,連自己的學生圓測,在某些方面也還是殘存一點「佛性真常」的氣息,不如窺基的立場來得純粹。也許真常心思想還是比較契合於眾生心的需求吧!也許佛性論還是比較符合儒家的「人性本善」論吧!總之,這已無關乎理論的高下,而是品味的問題了。思想已經定型了,要改變也是不容易的,否則為何熊十力就學於歐陽竟無門下,最後還是要緊抓住清淨真常的本體不放呢?面對這樣在關鍵點上思想迥異的「異學」,要玄奘無所堅持以維持和氣,怕是強人所難吧!

        反倒是玄奘把完整版的《瑜伽師地論》以及部派、大乘的重要經論攜回中國,漸次翻譯,解決了「譯典不全」之苦,這部分是最沒有爭議的,而且給予未來漢傳佛教的義學研究,帶來了無可取代的貢獻。

 

原發表於九十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玄奘大學「玄奘學術研討會」

——刊於九十二年九月《人文關懷與社會發展--人文篇》專刊

--------------------------------------------------------------------------------

[1] 譯經方面之成就與對比,詳見馬佩等編著:《玄奘研究》,河南:新華書店,1997,頁3~4。

[2] 《雜阿含經》卷二十(大正二,頁一四一中~下)。

[3] 見拙著〈成唯識論譯史抉擇談〉,新版《如是我思》,臺北:東初,民七十九年六月二版,頁二○五~二二○。又,拙著《初期唯識思想——瑜伽行派形成之脈絡》(臺北:法界,民九十年三月,頁一○五~一一二),亦針對此一論題,在原文基礎上增補論述之。

[4] 彥悰、慧立:《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一(大正五○,頁二二一下)。

[5] 彥悰、慧立:《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一(大正五○,頁二二二下)。

[6] 除前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一(大正五○,頁二二二下)外,《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師行狀》記云:「法師既遍謁賢,備餐其說,詳考其理,各擅宗塗;驗之聖典,亦隱顯有異,莫知適從。乃誓遊西方,以問所惑;辨取十七地論等,以釋?疑,即今之瑜伽師地論也。」(大正五○,頁二一四下)《續高僧傳》亦有一段玄奘的自剖:「余周流吳、蜀,爰逮趙、魏,末及周、秦,預有講筵,率皆登踐。已布之言令,雖蘊胸襟;未吐之詞宗,解籤無地。若不輕生殉命,誓往華胥,何能具覿成言,用通神解?一睹明法了義真文,要返東華傳揚聖化。則先賢高勝,豈決疑於彌勒?後進鋒穎,甯輟想於瑜伽耶?」(大正五○,四四七中)

[7] 彥悰、慧立:《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一(大正五○,頁二二五下)。

[8] 見《開元釋教錄》卷六(大正五五,頁五四○下)。

[9] 真諦所譯的,還有:1.《解節經》一卷,是《解深密經》的「勝義了義」部分。2.《決定藏論》三卷,是《瑜伽師地論》《攝決擇分》中的《五識身相應地》與《意地》的異譯。3.《十七地論》五卷,是《瑜伽師地論》《本地分》的異譯;但當時沒有全部譯出,早已佚失。4.《三無性論》一卷,是《顯揚聖教論》《成無性品》的別譯。5.《中邊分別論》一卷,是《辯中邊論》的異譯。6.《十八空論》一卷,是《中邊分別論》的部分注釋。7.《轉識論》一卷,是《唯識三十論》的釋論。8.《大乘唯識論》一卷,是《唯識二十論》的異譯。9.《無上依經》三卷,《佛性論》四卷,此二部真常經典,接近《寶性論》思想。

[10] 印順導師:《攝大乘論講記》,頁四。

[11] 印順導師:《印度之佛教》,頁二二○~二二一;《印度佛教思想史》,頁三二二。

[12] 印順導師:《中觀論頌講記》,頁二九七。

[13] 印順導師認為:《攝論》是唯識學中扼要而最有價值,為治唯識學者必須研究的聖典。本論乃無著依《阿毘達磨大乘法經》而造,世親為之釋。梁真諦譯出,傳宏者名攝論師。真諦譯時有增益,然《攝論》本義,與《瑜伽》、《唯識》,確有差異之處。真諦所譯,每以如來藏學入瑜伽學,以瑜伽學入如來藏學,有調和會通二學之義。就翻譯上言,真諦是不夠忠實的,但他的見解,也未必是錯,由真諦所譯,可以見到許多初期唯識的本義。參見印順導師著:《如來藏之研究》,頁二○八、二一一、二一七、二三一;〈佛學大要〉,《華雨集》,第四冊,頁三○○、三○二;《攝大乘論講記》,頁三~四。

[14] 彥悰、慧立:《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一(大正五○,頁二二二下)。

[15] 彥悰、慧立:《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二(大正五○,頁二二六下)。

[16] 彥悰、慧立:《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三(大正五○,頁二三六下)。

 

 

 

 

教師簡介

tutorial deface deface poc bug bounty tools bug bounty writeup cara instal ezxss aplikasi mod kumpulan deface parkerzanta extension bug bounty cara lapor bug spotify mod install tools ffuf bounty writeup indonesia etika bug hunting tools bug bounty

 

電 話:886-3-4987325

傳 真:886-3-4986123

意 見 信 箱:[email protected]

地址:328010 桃園市觀音區新富路一段622巷28號

  站內搜尋

facebook

youtube

© 2022佛教弘誓學院 版權所有
網站導覽

 
 
 
 

 

 

 

 

學團簡介

宗旨沿革

弘誓文教基金會

弘誓菩薩學團

佛教弘誓學院

法界出版社

建院緣起

 

人物特寫

臉書留言錄

先讀為快

著作一覽

人物特寫

人間佛教禪法

近期禪修訊息

著作一覽

東方宗教養生學

學院導師:印順長老

精神導師:昭慧法師

精神導師:性廣法師

現任院長:圓貌法師

各科教師簡歷

我要捐款

 

 

招生入學

選課

每月出席

學院章程

 

 

 

 

影音專區

圖像集錦

法音宣流

東方宗教養生學

 

各期學報

 

訂閱電子報

本期電子報

歷屆電子報

 

 

出版新訊

價格

出版品介紹

電子書下載

線上購買

         

學術活動

 

 

 

 

歷屆校友榜單

與我們聯絡

會務公告

活動訊息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金剛波羅蜜多心經

觀世音菩薩普門品

 

臺灣佛教研究中心

關懷生命協會

應用倫理研究中心

高雄推廣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