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期

2007/06
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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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喊正義,傳誦樂生 

張蒼松(自由攝影作家)

遠離塵囂的淨土

  丹鳳山東南麓林木鬱鬱蔥蔥,山坡上多棟歷史建物錯落其間,這裡是三百多位痲瘋病康復者永遠的家園──樂生療養院。窗外樹影搖曳,不僅僅是臥室,就連廚房、洗手間的窗外,也是綠樹環繞,這塊遠離塵囂的淨土,還有樂生院民以殘缺的雙手種下的玉蘭、桂花、含笑、柚子和愛染桂……蒔花種菜,宛若回到一九五年代的山居景象。

  有位生活在樂生院四、五十年的富子阿姨,從故鄉花蓮帶來麵包果樹苗,種在樂生院區的彩雲舍外的庭院,悉心地植栽照料,日式木屋前已然綠蔭如蓋,美景相伴,驅動了她創作歌謠的潛能,歌唱陪她走過療傷止痛的日子。

  為了構築捷運新莊線終點站,樂生院方和捷運局聯手採取斷水斷電的鐵腕措施,轟隆隆地開進怪手,搗毀院區西南側的龍壽村、五雲舍的家屋百餘戶,老樹和許多院民的共同記憶應聲化為塵土,面對形同遷村的大規模搬家,有二十二對夫妻檔,因為分配的居所不敷使用,其中十七戶的子女不得不到院外賃屋而居,阻隔了互相照應的時空。搬遷的過程,多人負傷,對多屬高齡的中重度殘障院民而言,無異是一場嚴酷的身心磨難。

出賣弱勢族群的人權

  富子阿姨這幾年的生活,因著捷運施工引發空前的動盪。二、三年前搬進院方闢建的組合屋社區後,她咀嚼在院內聖望教會唱聖詩的餘緒,哼哼唱唱地追憶彩雲舍的大樹、蟬聲和逝去的歲月;質樸的清唱方式,竟交織了六首自創的旋律和歌詞,她唱出勇氣和原地保留樂生院的殷切心聲。

  命運多舛的樂生院,一九九三年,省衛生處曾計畫就地整建為「公共衛生中心」,終因捷運終點站預定地相中樂生院,轉型計畫胎死腹中。三十公頃的廣闊土地,分二次賣給捷運局,售得九十五億元──政府出賣的不只是土地,更出賣了弱勢族群的人權。

  前任樂生院長陳京川為了執行就地整建計畫走馬上任,儘管高層的政策急轉彎,他卻始終反對悉數賣掉樂生院土地;隨著捷運破土在即,衍生遷建樂生院的重大決策,他積極地進行了三次問卷調查,徵詢院民住的需求,幾番統合後,初步決議規畫數棟三層的建築。然而陳京川終究是有志難伸,一次和院民代表(舍長)開會時表示:「我永遠站在你們這邊,就算丟官也在所不惜!」箇中有擔當也有難以啟齒的無奈。凡事多為院民權益設想的陳京川,遭受申誡和調降的處分,黯然離開樂生院。

大樓在反對聲浪中竣工啟用

  另一方面,前立法委員邱創良,於二○○二年一月二十三日行文樂生院,關切拆遷案,為避免改弦更張後的大樓建築無法符合院民需求,督促院方及時召開院民和建築師面對面的協調會,倡議成立二十人委員會以便強化溝通機制。遺憾的是,後來邱創良沒能當選連任,人息政亡。去夏,一棟違背院民生活機能的大樓在反對聲浪中竣工啟用了。

  在院方恩威並施的手腕運作下,超過半數的院民搬進早先接受度極低的新大樓。目前仍有近百位留在舊院區及組合屋社區,守護著這塊見證台灣公衛史的淨土;這片殘留的菁華院區,命運未卜,不知哪一天會發生第二波拆遷行動?

  「青年樂生聯盟」成立二年來,陪同叔叔、阿姨、阿公、阿嬤四處奔波,綿密地展開請願和控訴運動,從地方到中央,再到總統府,從國內到海外,再到日內瓦的「聯合國最高人權委員會」,抑或回到院區舉辦「音樂•生命•大樹下」的露天義演,號召年輕學子、劇場工作者、校園樂團、黑手那卡西攜手投入志工團隊,陪伴院民度過不確定感的惶惑時光。熱情的年輕人和年邁的院民建立了厚實的革命情感,但從不沾染政治色彩,更不為了「反捷運」而聚合,大家同心協力地維護最後的正義──確保人權、反對強制搬遷、尊重專業審定樂生院為古蹟而與捷運共構。

「漢生病問題研究會」的期盼

  日本熊本學園大學社會福祉研究所所長羽江忠彥和幾位來自不同學府的博士班研究生桑(火田)洋一郎、境野健太郎等人組成「漢生病問題研究會」,素來關切癩病患者(癩係痲瘋之舊稱)人權恢復之歷史社會學、癩病復原者之生活史等諸多深刻議題,曾兩度專程來台瞭解樂生院民的處境,因何非搬離舊院區不可的作法,令他們感到不解和憂心,療養院必須兼具醫療和生活的功能,新大樓的空間規畫,非但院民無法親自用雙手經營各自生活,況且把生活步調和方法不盡相同的個體集中在設備格式一致化的硬體裡,必然喪失選擇生活方式的自主性,了無自律性可言,流於他律性的刻板生活,心靈將日漸枯槁;而舊樂生院刻記了院民鮮明的個人生活史,以及台灣和日本的社會史,研究會期盼台灣政府原地保留這座構築於日治時代的舊樂生院,持續地傳遞「兩國之間一如以往和睦的友好關係」的訊息。

  去年歲末,板橋地方法院的法官和書記官前往樂生院洽公,卻以沒戴口罩為由,堅持在門外等候調閱的醫師證明,害怕被傳染的迂腐觀念表露無遺,殊不知百年來日本全國十三所公立療養院的上萬名醫護從業員從沒有被傳染的紀錄,設立七十六年的樂生院亦然。

  同樣是法學菁英的日本律師,氣度大不相同,挺身向日本政府求償,替日治時代在台灣、韓國被強制隔離的漢生病友興訟的律師團,頻繁地輪番前往樂生院,首次到訪的律師們必然抽空走一遭「樂生巡禮」,當靈骨堂出現眼前,他們立即本能地反應,動作劃一地雙手合掌,行禮示敬;久保井攝前赴韓國小鹿島會見漢生病友,說明將要替大家打國賠官司,被拒絕的當下,她捧起院民的碗筷,把吃剩的飯扒進自己嘴裡,此舉一出,立即打破隔閡,建立了互信基礎;去年十月二十五日,東京地方法院宣判樂生院原告勝訴後,原告和聲援團體一起轉往「厚生勞動省」請願,表達希望日本政府放棄上訴的訴求,戶外寒氣襲人,迫田學脫掉西裝上衣為原告汪江河保暖;再回首二○○一年五月二十三日,當小泉首相宣布放棄上訴那一刻,刻意迴避了記者會的律師團團長德田靖之,為真正的勝利終於降臨而伏案放聲大哭三十分鐘。

問題癥結

  「樂生保留自救會」赴日聲援國賠官司的同時,也把保留樂生院的訴求,向國際媒體發聲。打贏了這場官司,返台前的話別現場,久保井攝在「保留樂生院我的家」的連署書上,專注地寫下:「把這個判決當作糧食,盡全力地全面解決台灣漢生病問題!」

  原地保留樂生院面臨的困窘,往往來自決策的過程不夠透明化、只看到眼前的利益,以及官員相互推諉,導致渾沌的不確定感,追本溯源,它的遠因和教育問題不無關係──文憑掛帥的思維模式,學校往往挪用美術、音樂、班會等授課時段,用在補強升學考試拿高分的學科,不單單藝術教育(及其延伸的感情教育)、人格養成、民主素養受到抑制和排擠,這無異是由學校、老師帶頭做不誠實的事,不當身教積累已久而不自覺,更種下「急功近利,任事欠缺忠誠度」的苦果,這種社會習氣啃噬世道人性,若以官場為例:它左右了握有權力和資源的袞袞諸公「獨尊官僚本位主義,宰制弱勢族群權益」及「發展經濟建設,犧牲文化資產」的決策走向。唯有徹底根除禍源,才足以防杜日後不會再有第二個樂生院淪為祭品,黎民眾生也才可望走出這個不確定感充斥的年代!

2006/03/30 聯合報/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