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期

20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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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公義,卻少了「好憐憫」

——以佛法觀點看「中國琴」事件與中正紀念堂改名爭端

釋昭慧

       基督宗教說要「行公義,好憐憫」,在佛教來看,此即「公正」與「仁慈」的兩大善德。台灣在社會運動蓬勃之時,知識份子與良心人士,時以「公義」原則來推動改革,監督政治。這在鄉愿成習而好和稀泥的華人社會,實屬空谷跫音。

       然而不落二邊的中道智慧,殊為難尋,台灣社會於是出現了另一種通病:自認為是「行公義」,卻少了「好憐憫」的省思。而各自所認知的「公義」,卻又往往欠缺客觀判準,因此時常「自以為義」,套句基督宗教聖經之語:「只注意別人眼中的針刺,卻忘了自己眼裡的樑木。」特別是政治人物,為了搶奪有限的政治資源,永遠是在「同中求異」以撩撥仇恨,而非在「異中求同」以彌平傷痕。先把同志鬥垮,然後再接再厲來鬥倒敵人。因此,希求透過政治手段來打造美好社會,不啻是緣木求魚。

本屆立委蕭美琴,聰敏傑出而美麗可愛的牧師女兒,近日因被同黨競爭對手扣以「中國琴」的帽子,受到了紛至沓來的莫名敵視,竟然在立委黨內提名的競爭中,黯然中箭落馬。在去中國化的風潮中,「中國」二字成了魔咒,沾到它,非死即傷,連平素專在外交領域對抗中共的蕭美琴,都不例外。近日中正紀念堂更名為「台灣民主紀念館」,無奈又掀爭端,再度撕裂了原已深難癒合的族群傷痕。

這些看似對個人操守、歷史責任或政治路線的所謂「大是大非」之爭,實則隱藏著政治人物赤裸裸的權力鬥爭。去年此時,狂飆的紅衫軍,動轍將人貼上「挺扁」與「貪腐同路人」的標籤,如今風水輪流轉,綠營激進人士動轍將人貼上「擁蔣」、「親中」與「復辟」的標籤,套句中共的話語,這已將藍綠之爭,當成「敵我的矛盾」,而非僅視作「人民內部的矛盾」!

兩造在糾鬥對手的時候,各自聲稱是為「正義」而出師,但在旁觀者看來,這些「正義」之箭,往往只是射向敵人(乃至施諸競選對手的同志)。一旦遇到「自己人」出現相同或相似的問題,立刻就毫不赧顏地巧為開脫。在「自己人」犯錯而被羞辱時,雖然不得不默然認栽,卻也累積起了無限的恨意與怒意,一旦輪到「對手犯錯」時,必當透過媒體,將其作「抄家滅族」式羞辱。這種集體夢魘的恨意,日復一日透過各種議題炒作,無有窮已,讓人逐漸失去了對不同族群、不同陣營的精神領袖之適度尊重,也逐漸失去了對不同族群、不同陣營、不同歷史情懷與不同生命經驗之民眾的同理心。

這種恨意,很自然地先投射到對方所尊敬的領袖或圖騰上面。於是,兩造對於對方的族群領袖(蔣介石、陳水扁),都使用著幾近「鞭屍」、「凌遲」的羞辱手段,作徹底的清算鬥爭。兩造都振振有詞,表示這只是針對個人的「獨裁」或「貪瀆」所作的懲罰,絕非針對全體族群。然而,任何羞辱族群領袖或是族群圖騰的行為,很難不讓族群中人,視若對其族群集體的欺凌與踐踏!也因此,撕裂陳水扁總統肖像與鋸斷蔣介石總統銅像,比出「倒扁」手勢與去除「大中至正」,各自都認為是在「行公義」,卻少了一點對其他族群的憫恤與憐傷,而這又撩撥起了更深幽、更隱微的族群仇恨。

在這樣的政治氛圍裡,無法形成一套「揖讓而升,下而飲」——君子之爭的文化。事實上,政治人物即使想當謙謙君子,也會被己方陣營視作「懦弱」、被對手視為「虛偽」。因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跟著大家喊打喊殺,在嘴皮子上比凶比狠,最起碼還能在「自己人」的陣營裡,獲得「死忠兼換帖」的擁抱與溫暖。

仇恨蒙蔽了雙眼,兩造只能耽溺在「用言詞來羞辱與懲罰對方」的快感之中,略為發紓自己(或「自己人」)受辱期間的鬱悶之氣。這種快感的追逐,又形成了集體的歇斯底里,讓人逐漸淪喪了正常情況之下人皆有之的良知——「易地而處」的感知能力,遑論「適可而止」的中道智慧,「話到口邊留三分」的敦厚德行。

政治人物長期處在這種「受辱、反擊、受辱、反擊」的永世輪迴之中,其精神之極端痛苦,可想而知。我們甚至可以從他們的尖刻言行之中合理懷疑:這些受盡精神凌辱的政治人物,精神狀態諒必不很正常。而我們,就長期忍受著這群「精神不是很正常的人」盤據在府院與國會之中,為我們作出攸關國家命運與社會前途的重大決策,這才真是深重的「歷史共業」!

佛弟子面對這股強大的共業之流,不宜輕易陷入抗爭情緒之中,須以中道智慧,深觀恩怨糾葛的因緣,在兩造都「自以為義」的呼聲中哀矜民瘼,發揮穩定世道人心的的力量。

九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 于尊悔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