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 德 昭 彰

淨嵩(李元松)法師摯友感懷錄

前言

 十二月十二日下午,現代禪基金會秘書長華敏慧居士來電,泣淚告知李元松老師示寂之噩耗,聞後久久惻怛無言。原本第66期《弘誓雙月刊》即將送廠印刷,主編性廣法師立即決定延後出刊。臨時抽掉數篇文章,大幅改編,擬加入個人對李老師生平事略之介紹以及追悼文。編輯事務商定之後,傍晚立刻與性廣法師率學眾趕到臺北,先至中觀書院李老師靈柩之前,與諸現代禪佛友唱讚、誦經、唸佛、迴,並於元松靈前敘舊談法,至深夜方才歸來。


李元松老師遺照(現代禪提供)

  次晨向大陸學界發出簡要通告,見宣方教授與王雷泉教授回函中至誠懇切之弔語,傷感彌深。因茲徵得兩位教授之同意,將來函中談及元松先生之部分內容,摘輯而與個人之追悼文一併於《弘誓電子報》與《弘誓雙月刊》中刊出。復函告(或電告)其他筆者所熟識之李老師至交,如願玉成其事,亦請提幾句感懷之言,弘誓學生儘快編訖,即於本日以電子報形式傳送教界,表達吾人對元松先生示寂一事之鄭重追悼。


李元松拜見導師(91.9.5檔案照片)

  向晚之後,陸續收到前輩與友人來函,至情至性之追思與聲聲熱切之呼喚,讀來盪氣迴腸。迺將此諸鴻詞輯成「淨嵩法師摯友感懷錄」,並題以印公恩師之輓詞——「淨德昭彰」。


李老師生前與摯友餐敘
(92.3.28檔案照片。左:李老師,右起三人:王雷泉教授、藍吉富教授、楊曾文教授)

  藍吉富教授與元松相知最深,相交最早,惜以事緣極為忙碌,時間又過於逼促,已來不及供稿。相信尚有部分友人情況相同,是以本文自有遺珠之憾,留待異日再作增補。

  出刊在即,略述緣起如上。

釋昭慧 二○○三年十二月十四日凌晨謹誌


目錄

   ※ 痛悼李老師往生 / 王雷泉

   ※ 深沉悼念英年早逝的現代禪倡導者李元松先生 / 江燦騰

   ※ 痛悼元松兄 / 邢東風

   ※ 來去人間——現代維摩詰 / 林碧玉

   ※ 悼李元松先生四絕 / 吳言生

   ※ 死生契闊 / 宣方

   ※ 元松先生,一路走好! / 張新鷹

   ※ 沈痛悼念李元松先生 / 楊曾文

   ※ 獨留情義落江湖 / 釋昭慧


痛悼李老師往生

王雷泉(上海復旦大學宗教研究所所長)


王雷泉教授(91.10.12檔案照片)

  李(元松)老師一生俠骨柔腸,忠肝義膽,為佛法作見證,挽狂瀾於既倒。他所創建的現代禪教團,稟承佛陀以來的古仙人道,光揚唐宋禪門的陽剛之氣,為佛教在新世紀的發展,作了極有價值的探索。正如太虛大師對二千年中國佛教的高度概括一樣,「禪觀行演出台賢教,禪台賢行歸淨土門」。李老師以身試法,以身為炬,他為探究佛教神聖性的根源,為佛教屹立於當代宗教之林,完全燃燒了自己。

  李老師坦誠率性,光明磊落,有堅持真理的勇氣,更有納諫從善的雅量。自古英雄多寂寞,李老師為中國佛教的建樹,也許要很多年以後,才會為世人逐漸理解。眾生有幸,有李老師這樣的英雄好漢,一掃末法時代的萎靡浮華之風。眾生福薄,漫漫長夜隕落一顆閃亮的將星。李老師的個人魅力,也許無人可以企及,但李老師苦心創立的現代禪宗門制度,一定會繼續發揚光大。

(摘自12月13日致釋昭慧暨華敏慧函)


深沉悼念英年早逝的現代禪倡導者李元松先生

江燦騰(台灣佛教史學者,光武技術學院副教授)


江燦騰教授(92.10.21檔案照片)

  驚聞現代禪的創始人李元松先生,已於本年(2003)的12月10日下午捨報。而我是直到這星期五(12月12日),才從華敏慧秘書長的長途電話中,獲知此一不幸消息的。當時,華秘書長在強忍的悲痛中,還轉述了李元松先生最後階段的從容風範,以及多次提及李先生希望能與我多所往來的親切問訊之意。

  事實上,我過去只和李先生於一年多以前的夏季某日,和同來的昭慧法師共三人,一起在我的竹北家中談過一次話而已。但就這一次的談話印象來說,李先生當時所具有的既敏銳又雄辯的表達能力,及其所擁有而在一般中年男性很罕見的極俊秀之瀟灑外貌,都是令我記憶很深刻的。故他也可以說,是屬於那種初識時,便可與他一見如故地盡興長談;而別離後,則又能令人不禁會懷念起他的魅力型(卡理斯瑪)特殊人物。

  因此,我後來在新出的一本書《台灣近代佛教的變革與反思》(台北:東大圖書公司,2003年)中,便特別放入了有關他和現代禪的多張活動照片。而我相信,這也是第一次有台灣佛教史書籍(現代禪自己的出版品除外),如此刊載他的影像資料。

  但,限於時間緊迫,我個人現在無在此處深論有關李元松先生和現代禪的相關事蹟。而僅以如下簡短的綜合歷史評論,來作為我個人對李先生英年早逝的深沉悼念。

******************

1. 在當代台灣新型的在家佛教修教團中,以倡導「現代禪」修行觀念而獨樹一幟的李元松先生,是在台灣政治解嚴的八○年代後期,才快速崛起於急遽變遷中的台灣現代社會。

2. 他曾以綜合性的現代概念,提出十大堅持,作為其一貫的修行體系,並曾一手建立起聲名遠播且發展快速的「現代禪菩薩修行教團」。

3. 「現代禪菩薩修行教團」在其歷經教團初期與教界異議者互相激烈地諍辯之後,其教勢發展已逐漸趨於穩定,故在李元松先生的生命期中後階段,他又嘗試以台北市東區的「象山社區」為新的教團潛修中心。他鼓勵已獲准遷入修行社區的定居者,進行長期的宗教潛修,以達其有精進目標的大規模宗教實驗,並期盼能為教團培養出大量夠水準的新禪修師資……。

4. 而此一交融禪淨思想(※最後則歸禪為淨)、但理念一貫之長期新共修實驗,還具有欲振興漢傳古德禪風的強烈使命感。所以其教團的內聚力至為緊密:縱在有新宗長選出或其人已須長期臥病潛養之際,整個教團內部,仍能上下齊心一致地,共同以李元松先生原有的,或新指示的修行原則,為其判準的最終依歸。

5. 故李元松先生其人,在教團內部所特具的宗教權威性以及他長期被高度接納的雄辯詮釋能力這兩者,不但在目前的現代禪內部諸精英中,似仍無人可以取代;縱在今後,有關他生平的所作所為,也很可能由於他英年早逝,而宛若極速掠過暗夜長空的燦爛流星,在併發其瞬間的驚美與炫光之後,只徒讓世人為之深懷不已罷了!


懷念元松兄

邢東風(日本愛媛大學法文學部教授)


邢東風教授(92.8.31,作者提供)

  今天下午,突然接到黃夏年先生轉來昭慧法師發給大陸學者的訃告,得知元松仙逝的噩耗,如遇晴天霹靂,震驚不已,又似被重重黑雲壓在底下,一時不知向何處掙扎。稍事鎮靜之後,馬上想和現代禪的朋友聯係,可腦子裡翻江倒海,不斷地浮現出元松的音容笑貌,我們書信往還、松山會面、開懷暢飲、徹夜長談、象山再聚、執手共勉……,一年來互相交往的一幕幕場景宛如昨日,猶在目前。多想拉住元松的手,多希望他留在世間,可是又明明知道他已經悄然西歸離我們遠去,而我自己只有惋惜、留戀和悲哀。雖然我也深信無常的道理,但還是覺得這個道理應驗在元松身上是過于殘酷了,他僅比我年長兩歲,本當風華正茂,可不幸英年早逝,怎不令人格外惋惜和悲傷?

  我和元松的交往時間並不長,但是很早就已知道他的名字了。1992年我在日本留學期間,承蒙西南學院大學教授王孝廉先生饋贈若幹禪學書籍,其中就有李元松的大作。不過當時沒有對他的著作多加留意,而是多年以後為了完成一項關于當代中國大陸禪學熱現象的研究,才開始認真注意他的「現代禪」,結果就是去年在大陸發表了一篇評介李元松和「現代禪」的論文。

  十年以前,大陸還很少有人知道李元松的名字,十年以後,大陸大概也只有我的一篇拙文是專門談論「現代禪」的,這也許多少注定了我和李元松及「現代禪」的特殊因緣吧。論文發表以後,得到楊曾文老師和王雷泉學長的鼓勵,兩位都熱情地引薦我和李元松直接聯係。本來我寫關于「現代禪」的文章純屬自己的研究,不是為了與被寫的對象結緣,可是師長們的慫恿不敢不從,于是從去年11月開始和李元松通信。

  經過幾次通信,我們很快成為相互信任的朋友。現在想想我們之所以能成為朋友,最主要的原因大概在于兩人在很多問題上見解一致和真誠坦率。通過元松的來信,我發現他非常健談、思惟敏捷、富有思想、性格豪爽、蕭颯直率、為人熱情,所以我後來在給他的信中說:「你大概是因為具有特殊的人格魅力才成為教主的。」就這樣,一連幾個月,我們之間書信不斷,無所不談,他既直率地向我傾訴自己的喜怒哀樂,也關心我的工作和生活。開始的時候我稱他為「先生」,他稱我為「教授」,後來我們就不要這些客套而稱兄道弟了。

  今年2月,元松帶了一批弟子遊日本,一下飛機便兼程趕到松山特意來看我。他下榻在我的陋舍,我們徹夜暢談,最後他說:「很久沒有這樣痛快地長談了,今晚好像和當年的張大哥在一起時一樣。」其時我倒覺得他像當年的張大哥,而我可能有點像當年的他。說起張大哥,也是那天晚上的一個話題,他說自己一直懷念張大哥,並為我指出他身上有張大哥的影子,而把我特別看作知己。第二天,他吃過早飯便翩然離去。送別的時候,望著遠去的出租車,我忽然感到他像一位仙人,又像一個俠客,悄然到來,翩然離去。

  三、四月間,元松和「現代禪」特別忙碌,其間他的高興、他的辛苦和煩惱,也都通過信件告訴了我。後來SARS流行,「現代禪」趁勢恢復潛修,元松則一直關注著瘟疫動向,在這期間的來信裡,表達了他對瘟疫及其引發的問題的敏銳觀察與思考。到了七、八月間,有一次突然接到他的電話,他的聲音非常微弱,說話像是很喫力的樣子,令我暗自喫驚,不過我還是認為他的生命力會很頑強,相信他一定會恢復過來。

  八月末九月初,我借參加華梵大學會議的機會提前到台北,提前的目的是為了訪問「現代禪」,希望看看「現代禪」平時的真實樣子。八月31日在中觀書院見到了元松,其時他已經謝絕一切來往,見我是對我的特例開放。他的身體不好,我們只一起坐了20多分鍾,他說真想多談一會,並說以後還想去松山,我說以後一定有機會的。臨走的時候,我們緊緊地握手,互道珍重。萬萬沒有想到,那一天的道別竟然成了我和元松的永久訣別。11月初,我到日本大分縣開會期間見到王孝廉先生,當時還和王先生提到李元松。我是後來才知道,元松和王先生是老朋友,他在給我的信裡稱王先生為「才子」。

  元松和別人怎樣交往我不清楚,但他和我交往純粹是個人朋友關係,也就是說,他並不像有的人想的那樣,是要借助學者為自己和「現代禪」擴大影響。事實上,他雖和我無話不談,但從來沒有對我提出過任何要求,反之,他倒是對我這種沒有背景、不圖實利和不介入山頭關係的作風大為欣賞。而我發表的那篇論文裡,也不是對他的「現代禪」一味肯定,而是在肯定之外也有置疑。不管是通信還是談話,我提的問題他從不迴避或隱瞞,當我告訴他我去台灣時要看看他的「現代禪」的平時樣子時,他也非常高興,後來在我訪問象山社區時,他的弟子們就像接待老熟人一樣自然、真誠而無做作。

  李元松大概是一個被很多人誤解的人物。他被有些人誤解得最深的地方,可能就是他與印順法師的關係,由于他曾經對印順法師的思想提出過非議,以致于有的人認為他應該向印順法師道歉。根據我對元松的觀察,其實他對印順法師一直懷著深深的敬意,但是這並不等于他贊同印順法師的所有觀點。如果從世俗的立場來說,學生對老師的某個觀點提出批評,既不等于反對老師的全部學說,也不等于不尊重老師,元松在總體上接受印順法師的學說,而且對印順法師執弟子之禮,但是不贊成印順法師的一部分觀點,即屬此類情況。用西哲的話說,正屬「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之類。他之所以能冒大不韙之嫌,對自己所尊敬的導師的觀點提出批評,應該說是基于堅定的佛教信仰和直率的性格。? 葵Q的主張究竟是不是真理,固然要留待時間去檢驗,但他的性格是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就要堅持自己的觀點,儘管堅持自己的觀點有可能冒犯老師的尊嚴,但是自己心裡清楚自己是尊敬老師的。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既 拜印順法師為師,又不放棄自己的「現代禪」,二者不僅不矛盾,反而正體現了他既追求佛教真理又尊重印順法師的可貴精神。

  元松的性格是復雜的。他本來可以吃飽喝足過安生日子,可是他對生命的解脫有著熱切的追求,甘願作一個辛苦的「信佛人」;他是窮苦勞動大眾出身,沒有受過系統的國民教育,然而卻有悟性,肯努力,善于思考,富有創見,辯才無礙;他熱愛佛法,可是身上又有仙風道骨和俠義氣概;他是現代人,但是又有一顆古佛心;他身為教主,既會約束自己,又能自由灑脫;他蕭颯不羈,但是對弟子、對朋友又熱心關切,認真負責,等等。也許這些複雜性格的巧妙組合,就構成了他獨特的人格魅力吧。

  元松的生命是短暫的,可他的生命又是閃光的。他本著堅定的佛教信仰,敏銳地把握時代的變動,通過創造性的思想和實踐,探索一條現代社會條件下的修行實踐道路,為佛教的發展提供了有意義的嘗試。

  元松曾說下半輩子願意永遠和我作朋友,可是他竟先走了。元松兄,我會永遠記住你的。  

                                                 (2003年12月13日深夜)


來去人間——現代維摩詰

林碧玉(慈濟志業中心副總執行長)


林碧玉副總(91.8.15檔案照片)

  驚聞尊敬的李元松老師捨報往生,心生悽悽難以言喻,不由欷欷慨嘆,在渾濁的娑婆世界,痛失一位現代的維摩詰居士。

  憶起與李老師結緣,是因為明明是事實的一攤血事件,證嚴上人卻被告的官司,因一念不忍與不捨,陷入有口難言的困境,經由尊敬的昭慧法師的引見,在靜思精舍第一次拜見了熱情洋溢的李老師,與現代禪的禪龍宗長,初次領受到李老師展現出維摩詰居士的慈悲與智慧。

  之後,多次到象山拜會李老師所創辦的現代禪教團,時間均短暫,且因官司糾纏,無緣請益佛法,但李老師的「直心與深心」,從常掛在口中的調侃自己是「亦正亦邪」可見一斑。亦正者:「老實修行證悟佛法,帶領教團端正身心,少欲知足創造象山,成為現代淨土桃花源」,亦邪者:「以居士之身建構居士林,現韋陀菩薩相,用生命護衛佛教。」,劍客乎!俠客乎!亦正亦邪乎!無非是遵循佛陀:「正直捨方便,但說無上道」的教法,彰顯著佛法深入其心,佛法融入其行住坐臥的生活中的輕安自在清淨境界!

  一攤血民事官司宣判後,筆者本擬親自向李老師報告,但經華敏慧秘書長轉達,現代禪閉關潛修,且弟子們希望李老師安心靜養法體,無緣再次拜會,深感遺憾!筆者曾誠懇邀請,是否前來花蓮慈濟醫院做健檢,以便協助照料?無奈因緣不成熟,李老師沒有再東來,如今卻捨報往生西方極樂淨土。乍失一位良師益友,心痛之餘,悲乎?李老師一定會說不必;喜乎?筆者尚未放下!唯有悲欣交集,激起絲絲漣漪!

  憶念故人當初仗義執言,真乃豪俠之本色、菩薩之本懷!心疼中知悉,李老師嘻笑如故,笑談歸處,捨報後現出家相往生西方,聞後不由真心恭喜!期待有緣再重逢!

  一花一葉知究竟  生住異滅轉眼間  但將身心奉塵剎  禪淨合流探真如

  西方淨土與人間  無非覺知悲喜間  來去娑婆淨土間  隨緣度生於世間

  韋陀菩薩發大願  維摩居士行大行  宇宙既無邊無盡  學佛者無死無生

  人生無常是平常  如夢似幻戲一場  青山綠水白雲間  從來生死不相干

  對!青山綠水白雲間,從來生死不相干,無來也無去,李老師再會了!


悼李元松先生四絕

吳言生(陝西師範大學佛教研究所所長,西安外事學院副院長) 

融匯佛耶用意深,天涯何處覓知音?長安高會襄盛舉,詎知禪日已西沈!


吳言生教授(92.4.14檔案照片

  李元松先生是漢語界佛耶對話的推動者,其力倡佛耶對話,自有一番深意。11月23-24日,漢語學術界首屆「佛教與基督教對話」國際學術研討會在西安舉行。會議論文集中,中國人民大學何建明教授撰有5萬字鴻文,力贊現代禪佛耶對話因緣。然因現代禪處於潛修期,故未能及時通報有關資訊。詎料未通音問,忽成隔世,令人潛然淚落矣。

法雨初沾方一年,彈指已是隔西天。何當他日龍華會,重續今生未了緣。

  2002年12月13日,初接李元松先生賜信結緣,信中李老師說「和您並不陌生,甚至可說神交已久」。後來書信往來,有云:「我『弟子』很多,並有數位尊敬及感恩的師長,唯獨朋友很少——所以當有接觸,我總是珍惜再三」,「應酬話我不太說,我只說:吳教授,我非常喜歡您!我但願兩岸的交通能夠方便一些,而當您如果有來臺灣的話,請不要客氣,我會當成親兄弟一般的接待您,讓您在臺灣處處方便如北京。就這樣!」云云,吾與李先生殊為相得。今睹斯信,倍慟離懷!

野外求生幾艱辛,自甘孽子與孤臣。禪標現代弘新舉,偉哉象山古仙人!

  2002年12月13日,李元松先生賜信,謂:「現代禪十餘年來,從本『野外求生』長大,即便因為我皈依印順導師座下,但現代禪和傳統佛教基於思想、信仰和修行經驗的不同,所造成的緊張關係,並沒有真正消除——我有心理準備,繼續作佛教的孤臣孽子,那怕再一度遭受圍剿也無所謂。」余在回函中說:「對蓽路襤褸以啟山林的創業之舉,我始終懷有一種敬意。在與傳統佛教的碰撞、融合中,現代禪能走到今天,殊可贊嘆!」

空華露電轍中魚,夢幻閻浮且寄居。星月忽歸來處去,同袍猶嗟五陰虛。

  2003年1月15日,李先生在來信中說:「感覺睽違多時,一眨眼又經過一個月了,人生又有多少一個月呢?經上說:『是日已逝,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您纔要邁入中年,而我已經是中年的後半段了,思之有『後生可畏』前程無限量之欽敬,也有諸行無常的感嘆與警惕!」昨得昭慧法師來信,告知李先生已經示寂,當即將此消息上網,晚間接東南大學董群教授電話,垂詢問此事,云:「李先生四十八示寂,我今年四十六歲,倍覺惕然!」餘勉之:「唯禪是修,活在當下,珍重珍重!」

(2003年12月14日晨)


 死生契闊

宣方(中國人民大學佛教與宗教學理論研究所副教授)


宣方教授(92.4.6檔案照片)

  乍聞噩耗,深感震驚。請法師向象山諸友代為轉達深切哀悼之意。

  元松先生一生光明磊落,其曲折的心路歷程,對於關注中國佛教現代命運的研究者來說,著實不容忽視。死者長已矣,一切毀譽譏贊,也終將歸於塵土,但斯世斯人虔虔向道之意,未來反復體味省察者,將不乏其人。

  我與元松先生相見不過數面,元松先生文字我亦唯讀過一些短篇零簡,至今亦未讀過他任何一冊大部頭著作,但元松先生豪邁灑脫、敢於擔當的英雄氣概,卻在見面前就神契已久,所以今年上半年雖是初見,卻彷彿舊友重逢,沒有陌生感。  

  上半年在台期間,本擬親赴象山社區,向元松先生當面請教茶藝,不料因SARS阻隔未遂。返京之前,只好將贈送元松先生的夜光杯酒樽一套、《古(龍)金(庸)兵器譜》一冊托佛光山覺冠法師轉寄。

  上午復函之時,機場初見元松先生時,緊緊握手的餘溫彷彿仍在。席間議論時,他爽朗的笑聲也似乎仍在耳邊。而乍傳噩耗,斯人已矣,人天永隔。黯然之餘,只能在復信前誠念「南無阿彌陀佛」佛號120聲,回向元松先生英魂,以為遙祭。

  將來赴台,當以茶代酒,奠于元松先生塚前。

(摘自12月13日致釋昭慧函)


 元松先生,一路走好!

張新鷹(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副所長)


張新鷹教授(92.3.31檔案照片)

  頃聞李元松先生西去,不勝感懷。想今年4月,還和他在臺北對酌歡敘,並蒙他安排於象山社區小住,親身感受「現代禪」大家庭般的和諧氣氛。當時,我曾向元松先生笑云:願以後閑下來再到「現代禪」,多做幾日勾留。元松先生表示,他將與我晨登象山,一同優遊。此語尚在耳旁,未料言者已寂,人生無常,何過於是!

  大陸舊雨新朋當中,我大概是最早認識元松先生的人之一,屈指算來,由藍吉富教授在北京介紹與他見面,至今已經11年。11年中,我們沒有很多接觸的機會,但我知道,他一直把在北京與諸多大陸學人交往的經歷,作為自己的寶貴資糧,按照自己選定的方向和方式,學修不輟,精進不已;11年中,特別是近些年來,由於不便打擾他的潛修,我也很少和他直接聯繫,但始終默默地注視著他的腳步,注視著「現代禪」的成長,並且終於看到了他和「現代禪」同修們的志業有所成就,看到了「人間佛教」的一種樣式,在臺灣的成功實踐。雖然我們還無法知道,以後的情勢會怎樣變遷,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現代禪」已經成為一個可以寫入臺灣乃至中國當代佛教史的名字,元松先生也因此而在? 餔k之際,把自己的足跡深深地留在了人間。

  弘一法師示寂前曾書「悲欣交集」四字,我覺得,「悲欣交集」也應該是元松先生離去時的心情;吾輩後死之人,何不也以此等心情,恭送元松先生躋身極樂呢?想到此,不禁釋然,嗒然,寂然,木然,……

  本月下旬,我將第9次到臺灣,屆時如果可能,當再至象山社區一行,追念元松,以慰遐思。

  元松先生,一路走好!

                                                        (摘自12月14日致釋昭慧函)


沈痛悼念李元松先生

楊曾文(中國社會科學院佛教研究中心主任)


楊曾文教授(92.3.31檔案照片)

  多年從事佛教史的研究,對以往突然發生的事情,一時還沒有完全想清楚,不知如何提筆評述李先生生前為之奮鬥的事業和臨終前的突然轉變,雖想寫點什麼,然而猶豫再三,卻一直下不了筆。

  李先生是個以「熱血沸騰的英雄好漢」作為人世間菩薩形象的「信佛人」、現代禪的創辦人。每次與他見面,總被他的熱情深深感動。就在今年4月,他懷著對印順法師無限崇敬的心情,參與發起紀念印老九十八壽辰的人間佛教學術會議,並且以欣喜的心情,與我們一起前往印老住地參謁印老,在我於象山小住後,還將我親自送往法鼓山。……一幕幕的往事,讓我難以忘懷,彷彿就發生在昨日。然而一切已成過去,永遠的過去!諸行無常,人生苦短啊!我比他年長16歲,卻看著他走在了前面。看到去年5月我到象山演講時留下一幅幅照片,回想當時的情景,想到他的面貌、他的聲音,怎能不使人淒然感懷,長歎不已!

  記得從一個多月前收到他發來的報告,說他已經歸依淨土法門,看後一直在想,在想,沒有得出任何結論。看到現代禪寄來好友藍吉富先生的《聽雨僧廬佛學雜集》,我曾給李先生發電子郵件表示感謝,並請代向藍先生祝賀。後來華敏慧秘書長來電話,告訴我收到來信了,說李先生在閉關修行。我特別囑咐她,請代我轉告李先生,應當充滿自信、自信。是啊,我強調的是自信。然而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已經患了重病。我多年研究禪宗,深知確立自信對一個人的重要性,自信之後才能自修自悟。回想起來,我這樣講的時候,頭腦中並沒有抱什麼特定的想法,講的只是一個普通的道理而已。然而我當時也確實想到,李先生如果正在閉關修行,聽了一位年長的朋友勸確立「自信」的話,也許會產生? @種鼓舞的力量。可是,我怎能想到,他已經患了重病呢!

  李先生走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年輕的朋友、年老的朋友、新朋友、舊朋友。他去了,往生了,往生到他嚮往的西方淨土去了。他也許正含笑看著我們,向我們像往常一樣地招手呢!在象山一塊唱弘一大師填詞的「送別」的情景,彷彿又回到我的眼前,難道我們真的永遠別離了嗎?

  李先生,我多麼願意此時站在您的面前,向您的靈位鞠上一躬,說一聲李先生安息吧!我願意借我們的「俠客」昭慧法師的學刊將我的無限懷念、哀悼之情,獻在您已經獲得的人間所沒有的絕對自由的靈前。如果您從中得到一點慰藉,我將感到十分高興。

  李先生,永別了,願您在淨土中獲得永生,獲得永生。

 (摘自12月13日致釋昭慧函)


獨留情義落江湖

釋昭慧 

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

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到枝頭已十分。(註1) 

  一代佛門英傑李元松老師(出家法號淨嵩),已於二○○三年十二月十日(農曆十一月十七日彌陀誕)下午,在眾弟子唸佛聲中,安祥示寂,世壽四十七歲。

  元松生於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四日,籍貫台北縣石碇鄉,早年即對宗教與哲學,深具濃厚興趣。十三歲,隨父母信仰一貫道,熏習中國文化之儒學精華及禪道思想。一九七五年以後,廣泛閱讀現代學術著作。一九七九年自軍中退伍後,開始浸習當代佛學大師印順導師之《妙雲集》系列著作,以此因緣,轉而專攻中觀哲學。


李老師與昭慧法師於觀音小築前合影(91.9.4檔案照片)。

  一九八三年,獨自深入止觀,工作之餘,每日打坐,尋伺勘破生死之道。一九八八年三月,走入佛教界,倡導「止觀雙運」與「本地風光」兩門禪法。一九八九年四月,為從事佛教改革運動,與早期從學弟子一同創立現代禪教團,開辦各種禪修課程,指導學人修行,並陸續創辦雜誌與網站,卓有成效。一九九六年七月,創建象山修行人社區,弟子陸續舉家遷入,安居樂業,精進修行,成為國內第一所具有典範意義之居士群落、都會叢林。著有《經驗主義的現代禪》、《阿含•般若•禪•密•淨土》、《古仙人道》……等十餘部書,言論深受海內外教界與學界之重視。

  元松一生俠情噴湧,意興風發,無論對佛教,對師友,對弟子,率皆情深義重,無限付出。基於對佛教愛深責切之心,往往針對法義、制度與修持理念之重大問題,與佛教界進行論辯。然而針對自己過往之所有言行,亦真誠以嚴格檢視之,一旦發現有所差失,立即斷然以今日之我,向昨日之我挑戰。此一光明磊落之禪者胸懷,深得識者之高度敬重。

  元松因深徹之禪修體悟,而發為強烈之自信,頗有「千山獨行」之壯闊氣概,故形成勇健卓絕、孤峰獨拔之學風。然而元松生性謙沖,頗能納諫從善,近年來更以大開大闔之器度,斂其鋒芒,引領現代禪弟子眾等,極力融入佛教傳統文化。先是肯定中國傳統宗派之歷史價值與修道意義,並自署名為「信佛人」,歸依彌陀本願。其次對「人間佛教」之菩薩典範,亦致予高度之推崇焉。迺進於二○○一年四月二十六日,歸依於印順導師座下,法名「慧誠」。厥後更與慈濟師友、弘誓學團攜手合作,破妖氛以正氣,挽狂瀾於既倒。大智大勇,功莫能名!

  余早在一九八九年後,已在教界初聞元松居士之盛名,雖鮮有晤談因緣,卻早已互為相知相惜之諍友。二○○一年四月以後,更與元松暨現代禪諸佛友密切交往,並有相與共事之因緣。自茲承受元松與現代禪對余個人、弘誓學團與關懷生命協會之大力護持。以現代禪無償贊助學團相關單位使用台北會館乙事而言,元松不但熱切促成,更且親自督陣,全面裝璜,必欲令常駐此間以工作兼養息之法師居士,生活環境安穩舒適。尤以筆者棲居之觀音小築,舉凡一草一木,一几一椅,一台燈座,一幅壁畫,一塊木刻,一方小池,無一非出自元松嘔心瀝血之設計、監工與添購。「所費不貲」四字,已不足以道盡個中情誼。凡此恩義,歷歷如在眼前,思之倍深惻怛!

  元松與余,雖然一僧一俗,卻常忘其形跡,情同姐弟。元松性情豪邁,每以「師姐」相稱,余雖感覺此一名相易產生「在家女居士」之錯覺,予人驚世駭俗之感,因此頗不能適應,然亦體察元松之心,認為非用此一稱謂,不足以與兩人之道誼相稱,故爾隨緣笑納,而不刻意予以糾正。

  元松與余,無論佛學思想抑或行動路線,異質性均極高,迺能求同存異,深交莫逆,是誠佛陀之「緣起」教法有以使然,亦印公恩師「學尚自由,不強人以從己」之典範,令余二人心嚮往之。元松與余皆係修行中人,自是以「道」相互期勉;由於深交莫逆,自是減除疏遠所產生之種種客套。故爾雖求同存異,偶亦不免於共事中,因思想或做法上之意見相左,而產生激烈之爭辯,然皆無損於相知相惜之情義焉。

  元松出身寒微,幼少之年,已為生計而歷盡艱辛;及至青壯,又為修道而長年苦參淬煉;邁入中年,復為培養具德之大修行人,以期異時能以建全之團隊,樹正法幢,擊大法鼓,乃將全付心血澆灌於弟子之修持指導與生活教育,每為教團法務而席不暇暖,終至積勞成疾,體力耗竭,迺於二○○三年五月下旬以後,電告於余,謂將暫辭世緣之紛擾,閉關潛修。

  十月十六日,元松向教界發公開函,再度以今日之我向昨日之我,作最嚴厲之挑戰,並向諸佛菩薩、護法龍天、十方善知識、善男子、善女人,表達至誠懺悔之情,余拜讀後,為其日月昭朗之行跡之所震撼,連忙去電中觀書院,欲請禪音法師代為轉達余之感動心情。元松於關中靜修,久已未接任何電話,是日正巧下樓取藥,聞電話鈴而順手接聽,乍聞余之音聲,連歎「恍如隔世」。元松氣息微弱,聲量極小,生命力似漸形枯萎,十餘分鐘之交談內容,宛若交代若干後事,凡此種種,令余頗有不祥之預感。

  元松於公開函中復宣誓云:「至心發願往生彌陀淨土,唯有『南無阿彌陀佛』是我生命中的依靠。」爾後又率領現代禪教團全體弟子,至心歸命三寶於淨宗大德慧淨法師座下,並以大喜大捨之心,立即禮請慧淨法師駐錫中觀書院,領導現代禪教團。期間並反覆垂示弟子:「淨土是眾生最後的依歸,要一心念佛,行有餘力,要弘揚彌陀本願。」

  二○○三年十二月十日,舊曆十一月十七日,適逢彌陀聖誕之期,下午三時,元松於弟子眾等之唸佛聲中,安詳示寂。信佛人選在彌陀誕投入彌陀願海,誠可謂是願無虛發,求仁得仁!

  元松示寂之後,教界與學界師友聞訊,哀悼至深,九八高齡之元松恩師上印下順長老,贈以「淨德昭彰」之輓詞焉。元松於海內外佛教界之追隨者與孺慕者眾,然而弟子謹遵師囑,後事一切從簡,遺體予以火化,弟子眾等於中觀書院隨侍唸佛四十九日。際此追思唸佛期間,弟子眾等屢見種種瑞相,咸信應係元松慈悲,欲令弟子對淨土法門斷疑生信,並轉哀戚之情,而為向道之念。

  元松嘗言:「是非真假已忘卻,獨留情義落江湖。」自其夙昔光明熾烈之菩薩心行以觀,想必不忍於上生安養之後,長棄五濁眾生於江湖之中。是以祈願元松,早早修至阿惟越致,迴入娑婆,作獅子吼,轉大法輪!

  既傾宇宙之全力,活在眼前之一瞬,敢問元松,即今舉揚佛號一句,又作麼生道?

應當發願願往生,客路溪山任彼戀;

自是不歸歸便得,故鄉風月有誰爭?(註2)

 

佛曆二五四七年,歲次癸未十一月廿十日(公元二○○三年十二月十四日),昭慧敬撰

(本文之刪節版,十二月十五日於自由時報「自由廣場」同步刊載)

 

註1. 本禪偈相傳為唐朝無盡藏比丘尼所作。

註2. 民國印光大師題無錫開元寺念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