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台灣佛教現象的兩個悖論

釋昭慧

前言

台灣佛教呈現豐富而多元的風貌,區區短文當然無法全面照顧這些樣貌,在此只想提出兩點悖論:

一、包容性與主體性

台灣佛教的一個重要特徵,是它的包容性。無論是漢傳佛教的禪、淨、密、台、賢諸宗,南傳佛教的錫、泰、緬各路禪法,還是藏傳佛教的紅、黃、白各種教派,在台灣都有它們廣大的宗教市場,各自在這塊自由的土地上大鳴大放,著書立說,有的還帶著強烈的宗派意識,難免尊自貶他。

美國紐約莊嚴寺繼如法師於年初(三月八日)來台時曾告訴筆者:十餘年來在美國觀察,發現漢傳佛教寺院在美國,往往不拘南傳、藏傳,什麼都學,而南傳、藏傳佛教團體則壁壘分明,絕不可能請漢傳佛教進入其道場中弘法;相形之下,漢傳佛教的主體性似嫌不足。

不但道場如此,教眾也是如此。許多台灣佛弟子,遊走於各系佛教之間,數年念佛,數年參禪,數年學密,再過幾年,又修學南傳禪法了。連一身袈裟都如同戲服,一會兒漢式僧服,一會兒喇嘛衣裝,一會兒南傳袈裟,穿穿脫脫,令人目不暇給。

十九世紀中葉以後,因中國積弱不振,漢人也就格外顯得崇洋媚外。而筆者在佛教中親眼見到的事實卻是:許多台灣佛教徒,「媚外」傾向容或有之,但所「崇」則未必是「洋」。南傳、藏傳無一是「洋」,其化區所處的社會,經濟與政治狀況,大都遠比台灣遜色;即使如此,台灣佛教徒還是以法為重,以朝聖的心情前往學法,而且絡繹於途。

學法而超越民族主義的藩籬,廣學諸家,取精用宏,這是好事;信仰宗教若還要搬出「民族大義」,那麼國人大概只能信奉唯一道教了。但有的台灣佛教徒,一邊向南傳、藏傳大師學法,一邊還向南傳、藏傳大師數落漢傳佛教的種種不是。筆者親聞有某比丘尼,連莊嚴而極具特色的殿堂梵唱,都當作告狀資料,把它說成是在「唱歌」。讓那些聽聞片面之詞的南傳、藏傳大師,對漢傳佛教不生鄙慢之想,也未免戛戛其難!

總的來說,台灣佛弟子有心胸與器度廣學諸善法,這使得台灣佛教具足更大的格局。即使是「胸無定主,有聞則變」之無頭蒼蠅,也有其廣大的生存空間,無頭蒼蠅就恰好成了不可多得的「基因變種」,得以提供有心人士觀察各種學風道貌的利弊得失,也提供了適宜佛教生存茁壯的豐富基因庫。於是,就如同生態學上的「物種多樣性原理」一般,台灣佛教反而在多元發展之中,呈現了與世界各地佛教迥異的,健康活潑的主體性樣貌。

二、人間性與神聖性

在台灣,「人間佛教」顯係主流,無論它們的系統理論(緣起性空或真常唯心)是否有異,行事作風多麼不同,但無論如何,彼此一致的目標就是「走入廣大人間,貼近苦難眾生」。

隱遁派將「人間性」與「庸俗性」劃上等號,抨擊「人間佛教」導致台灣佛教的俗化與淺化,標榜他們自己的修證路線才具足所謂的「神聖性」。筆者不想在此呶呶論述「神聖」與「世俗」在東方與西方有著多麼重大的歧義,但只敘述一個現象中的悖論:

有的教派特別標榜「神聖性」,但其事實上的表現,卻未必比強調「人間性」的教團更趨近神聖,有時反而更犯了他們指責別人的毛病─淺俗。例如:某個宣稱以「修證」取勝的大道場,因其財大氣粗、濫剃徒眾,而引起了台灣社會的極度厭憎,讓佛教的社會聲望一度重挫。何以故?愚意以為:修證原是好事,但一旦以修證來自我標榜,就可能會出現重大問題。原因是:「神聖性」一旦成為「賣點」,再益以某些神秘經驗,最能吸納大量的人與錢;而弔詭的是,由於不屑走入「人間」,於是這豐富的人力與財力資源,失去了更具意義的出口,往往就揮霍在富麗龐大的殿堂,窮奢極欲的享受中。長此以往,個人心性與道場風氣,就這樣掉入了淺俗乃至腐化的泥淖之中,欲振乏力。

相形之下,走入人間,貼近苦難的人間佛教教團,即使在攝受群眾的過程中,因為人力與財力的龐大需求,難免有些「先以欲勾牽」的手法,但總的來說,它們畢竟還是呈現了長江大河的澎湃氣象,縱使難免夾雜大量泥沙而下,但終究不是涓涓細流所可比況的。

只要是重大災變出現的時刻與地區,台灣人民就可看到這些人間菩薩的身影。他們以其高遠美好的願景,篤實感人的踐行,而如滾雪球般地感動並攝受了眾多美質的心靈,轉化了眾多頑強駑劣的根性。正是這些人間菩薩,以其清新的整體形象,讓台灣人民對佛教的惡劣印象大幅改觀,從而願意接近或接受佛教。他們沒有神聖性嗎?不然,他們的神聖性,是在他們「無我」以利他的人間性中展現出來。

要論「神聖」,莫如冠以「佛說」之經文懺儀之神聖,因為它們的來源是「聖教量」。但其「神聖」一旦成為賣點,經文懺儀就形成了計場次以訂價位的工具,其「神聖」也正好弔詭地形成了讓佛教滑向「淺俗」的要害。在這方面,人間佛教(與淨土宗)移風易俗的重大貢獻值得一提。它們所組成的志工團隊,大幅度地改變了經懺佛教的生態,讓佛教的臨終關懷與告別儀軌,多了莊嚴感人的氣氛,少了強烈的銅臭味。

結語

台灣佛教當然有一些宗派色彩強烈的個人與團體,獨尊己宗而無包容性;也有一些專志修證的個人與團體,孤峰獨拔而不墮淺俗;更有一些個人與團體,雖標榜「走入人間」,而實則長袖善舞,媚俗腐化。然而上述兩項悖論,無論如何宏觀地提供了一個辯證性的角度,讓我們一窺台灣佛教(而未必是普世佛教)的特質。

九二、七、廿六 于尊悔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