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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挺同法師釋昭慧:社運就是一場很好的修行


端傳媒記者陳倩兒、實習記者陳綺雯

從保護動物到捍衛同性婚姻權,釋昭慧說,在社運中要「將自己放得更低,放得更開」,即如金剛經所言,「無我、無人、無眾生」。

  身為一名信仰佛教的女同志,張冰哲長期感覺頗為壓抑。香港佛學界中,人人避談同性戀,她從來找不到一位法師,可以傾訴煩惱,直到1月21日,她遇上來香港講學的台灣法師釋昭慧,才終於有機會,毫無保留地傾訴自己作為性小眾的壓力。

  法師釋昭慧今年60歲,與許多人印象中的出家人大不一樣:講話直白大膽,愛在臉書上唇槍舌劍,面對不公義,「絕不閉嘴」。在台灣,她是證嚴法師之外,最有名的比丘尼,20多年來一直投身社運戰場,近來,又以「超狂的挺同言論」震撼港台,許多網友聽了都表示「要跪下」。

  「家的功能非常多,不要認為都是為了精子跟卵子的結合好嗎?」前不久,她在台灣同性婚姻平權法案的公聽會上的發言語驚四座。法案成功闖關之後,上個週末,她又趕來香港,參與大愛同盟、彩虹之約、 LEZS、台灣同志人權法案遊說聯盟兩岸四個組織合作舉辦的「兩岸平等婚權論壇」,分享自己如何駁斥反同言論:

  台灣某佛人說,「男男或女女擁抱在一起很噁心」,釋昭慧反駁:「你這是以自己的感覺壓迫同志,我看見男女擁抱在一起也很噁心。」

  台灣某佛學家又說:「萬物應一陰一陽。」釋昭慧反問:「你什麼時候轉行當起道士來了?」

「社運就是很好的修行,高高山頂立在懸崖邊上,每一步都要心純淨專注。」——法師釋昭慧

  香港聽眾大笑,140人的論壇會場裡,掌聲如雷。在香港,同性婚姻平權至今極為遙遠,性傾向歧視立法自1990年醞釀至今,未有任何結果。此次論壇組織者之一的黃美鳳表示,她每逢「國際反恐同日」都會組織論壇,曾邀請不同的香港法師參與發言,但每參與一次之後,法師便表示,下次不會再來。

  「(佛學院)院長不允許我們公開講這些,下次你看見我,也不要跟我打招呼。」黃美鳳回憶,有法師這樣對她說。

  其實在台灣,像釋昭慧一樣投身社運,日日走在世俗風口浪尖的出家人亦不多見。許多人也常常帶著懷疑的目光問道:法師,你都不坐禪、不修行啊?這時,釋昭慧總微笑著作答:「社運就是很好的修行,高高山頂立在懸崖邊上,每一步都要心純淨專注,心如果不純淨,自怨自艾,對對方有恨意,你馬上摔下去了。」

家才有價值?那出家人算什麼?

  釋昭慧一身灰色袈裟,圓臉大眼,笑起來,眉毛和眼睛彎成一個溫柔的弧度,但只要一張口,犀利和幹練馬上藏不住。

  「如果不是看到11月17日的局面,我也許不會重披戰袍。」釋昭慧說,目前擔任玄奘大學宗教學系暨研究所教授,教務繁重,本已打算退居二線,「讓年輕的社運朋友往前衝」。

  2016年11月17日當天,立法院司法及法制委員會開始審查保障同婚的《民法》修正案,「台灣宗教團體愛護家庭大聯盟」(護家盟)組織了反對陣線,包圍立法院,最終,法案暫停推進。

  「不忍」,這是釋昭慧當天燃起的強烈感受。

  她長期關注台灣同性平權運動,2012年,更為一對信佛的女同志舉辦了一場佛化婚禮,為台灣史上第一例。「同婚的路很艱辛,走到最後一哩路了,突然就被擋住了。同志這一頭的力量,畢竟是比較鬆散的,沒有教會整體的那個威權性的能量。我覺得應該要雪中送碳。」她接受了同志團隊的邀請,出席公聽會。

  七天之後的公聽會上,釋昭慧的發言,讓全台灣、甚至許多香港人都記住了這位「超直白」的出家人。短短一千多字的發言,她從佛法、傳統文化、自然主義哲學等不同緯度,一一駁斥反同言論,最核心的,是反駁護家盟的「家庭」定義。

  「家的價值向來就不是無限上綱,在歐洲也好、在印度也好,早就已經有許多所謂的 homeless(無家者),而且他們創造了人類社會最燦爛的文明......」

  「你一直以單一的價值要求所有的人都是要進入到這個家,而且這個家還是要由你來定義的,那這個…...我真的覺得有點強迫症。」

  「如果說一定要把家規範為是為了孕育下一代而存在,那麼我請問,不孕症的人是不是也被你掃到了?」

  她連槍發炮,又始終面帶微笑。作為一名出家人,釋昭慧說,她對社會上僵化的家庭價值一直有所批判。

  上世紀90年代,她最初投身社運時,發起了護教行動,其中最簡單的訴求便是,公眾不再歧視出家人,不再輕蔑地叫法師「尼姑」、「和尚」,盤根究底,她認為,這種輕視源於中國文化根底中對家庭的看重。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們這些出家人都被認為是沒有堅守家的價值,」釋昭慧說,最近,當她看到有出家人為護家盟「背書」時,她就特別氣憤:「家才有價值那出家算甚麼?所有說辭都能對你出家人掌嘴,你邏輯怎麼那麼不清楚呢?」

「佛家說,『隨喜功德』,只要讓他快樂,我也快樂。沒有想到就有一般力量,沒法隨喜,要壓住對方,這一塊不屬於你,你不能享受這個快樂跟平安。」——法師釋昭慧

  回歸佛法,釋昭慧認為,本沒有任何佛法可引起人們對同性戀的歧視。無論對於男男、女女、男女之事,佛法皆以「慾」來理解,慾來自感官的需求,感官是無常的,容易麻木的,不斷尋求刺激和變化的,求之不得,最終帶來苦。

  「慾望的本質就是苦,」她說,需以慈悲之心,而不是道德準則來看待眾生之苦:「你會發現有些人的慾望很強,他的需求量就很大,一般人可能一男一女就相安無事,他可能一生要數十女,一生才平安,那他的苦比一般人更強。」

  「佛家說,『隨喜功德』,只要讓他快樂,我也快樂。沒有想到就有一般力量,沒法隨喜,要壓住對方,這一塊不屬於你,你不能享受這個快樂跟平安,而且以愛之名,這讓我很震撼。」釋昭慧說,她於是披上戰袍,與這股力量不斷周旋。

走入社運,因對眾生沛然莫之能禦的悲心

  最初投身佛門,釋昭慧從沒想過投身社運,只想做個清清靜靜的佛學研究者。

  她很早就接觸佛法,1977年,她正在國立師範大學國文系讀二年級,參加了佛光山舉辦的夏令營,對佛學心生好感。第二年,21歲的她依剃度師出家,決心鑽研佛學,走一條「沒有家庭羈絆的路」。

  數年之後,她接觸到印順導師,那是台灣首位佛學博士,畢生推行人間佛教,釋昭慧受其學問所啟發,一頭扎進學問裡,那時候,她的整個計畫人生便是「一篇篇論文寫,繼承佛教學術」。

  可她骨子裡天生愛提問、愛抱不平,小學時就被老師評為「愛現」。幾年之後,面對社會上大量輕視出家人的聲音,她忍不住站出來公開反駁,那是她第一次走出修行的清靜大山,直面龐然俗世。

  隨後多年,她從廢除死刑,到保護動物權益,再到女性運動,越戰越勇。她曾經推動《動物保護法》於台灣立法院三讀通過,也在佛教界掀起廢除有男尊女卑思想的「八敬法」。

  在一篇自述文中,她曾經回憶說,最初投入社運,全憑一股勇氣,後來發現,這股勇氣「可化作對眾生沛然莫之能禦的悲心」。

無我、無人、無眾生

  從一個敝帚自珍的學者,變成公眾人物,在社運中每天被抨擊,其中不乏污言穢語,即便身為佛教徒,最初,釋昭慧也會感覺「很受傷,很不舒服」。

「取暖的好處當然是你很壯膽,因為這條路很多人和你一起走。可是,你也會因為怕這個溫暖不再出現,就有所顧忌。」——法師釋昭慧

  對她而言,這場修行很具體:要修鍊「定力」——排除謾罵,專注在抗爭目標上;修鍊「慧力」——在紛繁的聲音湧來時練習內觀,做到「那些聲波過來了,接觸到了,然後不處罰自己」。

  最根本的,要修鍊「無我」:釋昭慧說,在社運中要「將自己放得更低,放得更開」,不要自戀、自憐,也不要寄託於他人,即如金剛經所言,「無我、無人、無眾生」。

  參加社運多年,釋昭慧始終未加入任何政黨,亦不打算走入政壇,她遊走於不同議題,並在相應議題中尋找可以合作的夥伴。對此,她乾脆地表示:「因為我從來不跟人家一起取暖。」

  「取暖的好處當然是你很壯膽,因為這條路很多人和你一起走。可是,你也會因為怕這個溫暖不再出現,就有所顧忌。」釋昭慧緩緩解釋說,「台灣太多議題,有些人很認同我反賭博,可是他們反同。那有些人還算支持同婚,但很討厭佛教,你在虛擬的空間裡溫溫暖暖,後來講的半遮琵琶半遮面,這樣就沒有什麼意思。我們應該在每一件事情上忠於自己的良知。」

(為尊重受訪者,文中張冰哲為化名。)
——原刊於2017.1.25香港端傳媒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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