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灘又一灘痛徹心扉的血和淚——「一灘血」新聞報導(四則)
陳世財(中時晚報記者)
編按:
92年2月7日下午四時,慈濟「一灘血」纏訟官司,花蓮地院刑事庭宣判,證嚴法師等人被訴「妨礙名譽」罪名獲判不成立。此是新春台灣社會之重大消息,也是佛教一項重大公案之了結。
《佛教弘誓電子報》與本刊主編非常榮幸,獲得《中時晚報》陳世財先生之同意,將該日《中時晚報》第二版之兩篇報導予以轉載。《中時晚報》因篇幅所限而有所刪節,本刊則是「獨家全文刊載」(見本文第三、第四則,頁9~13),以饗本報讀者。
為令讀者完整閱讀相關資料,本文將91年12月10日及92年2月7日《中時晚報》刊載之四篇報導,依報導的時間順序,全文刊載。
陳先生作此四則報導當時,尚未知2月7日下午「無罪宣判」之結果,但他以真摯感人的筆觸,記述當日陳秋吟難產之全部過程,至今讀來猶令人痛徹心扉,不勝唏噓!
一灘血官司 當事人死亡證明找到
▓ 91.12.10 中時晚報
喧騰一時的「慈濟一灘血」訴訟官司,慈濟方面已經掌握到有利的證據,直接找到當事人提出死亡證明,盼能就此為證嚴法師解難。證嚴本人仍相當低調,只盼儘快平和落幕。
據慈濟指出,民國五十五年,證嚴法師曾到花蓮鳳林一家私人診所探病,看到地上有一灘血,進一步打聽後,才知道是一位來自豐濱的原住民婦女難產後留下來的;因為婦人的家人繳不起八千元保證金,醫師不肯幫她動手術,她只好又給抬回去,留下一灘血。
證嚴看了這場景,才發願成立慈濟功德會,蓋慈濟醫院。證嚴法師不僅口傳這「一灘血」的故事,慈濟功德會的網站、書本或摺頁,幾乎都要描述這段緣起。
「一灘血」事件的主角究竟是誰?前後堅持了三十五年,證嚴法師從不肯透露。豈料,去年四月間,在媒體追問下,信眾李滿妹無心描述這段過去,並直指那位不肯伸援手的醫師正是花蓮鳳林鎮一家私人診所莊姓醫師之後,證嚴跟著惹禍上身。莊汝貴的女兒們不滿自己的父親被證嚴法師描述為是當時那位收不到保證金而不願幫原住民難產婦女開刀的醫師,因而向法院控告證嚴毀謗,並求償一百萬元。
事實上,當時在場所有當事人都記憶清楚,只是苦於找不到第一手有利證據。為了搶救證嚴法師,有心人大力動員,透過地毯式訪查,竟然找到了當時難產原住民婦女的家屬,直接出面為證嚴解套。
據透露,民國五十五年間,花蓮豐濱地區有兩位婦女死亡,其中一位只有十七歲,另一位正是難產死亡的婦女陳秋吟。慈濟人目前找到能證明證嚴法師清白的證人,共有三位,一位是當時抬著陳秋吟到城裡醫治的鄰居陳文謙,另外兩位是陳秋吟過繼給李姓人家當養女的妹妹,以及她的媳婦。
這些當事人都表明願意出面為證嚴法師作證。所有訪談過程,慈濟全都有錄音、錄影,並且也請這群當事人簽名存證,以便作為證據,並預備最近就將提供給法院參考。
35載舊事重揭 仍痛徹心扉
▓ 91.12.10 中時晚報
慈濟原本很刻意淡化「一灘血」事件衍生的效應。而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在積極收集證據過程中,循著塵封已久的歷史軌跡,卻意外尋出一灘又一灘痛徹心扉的血和淚。
過去,證嚴法師每每道出一灘血的故事,總是還掛念著,當時那位難產的原住民婦人,是否還健在?日子過得好嗎?豈料,三十五年後,真相大白了,卻這般讓人鼻酸。
一灘血事件發生時,抬著陳秋吟到診所求救的,共有四位壯丁:她的先生潘宛老、養子潘武雄、表弟和鄰居陳文謙。
目前,這些人只有陳文謙還健在。包括他和陳秋吟的家屬,至今仍都只懂母語和日語,不易溝通。最近,證嚴法師遭遇的「一灘血」官司事件,他毫無所悉。但透過翻譯,他還能清楚回想當時的狀況,並能明確指出,當時所到的診所,位於鳳林火車站附近。
陳文謙指出,當時,抬著陳秋吟到診所,大家全都累癱了,一切交由陳秋吟的先生潘宛老與醫生溝通,其餘人則不知不覺在診所門口打瞌睡,不過,依稀還聽得到潘宛老頻頻操著日語向醫生求情,還聽到陳秋吟痛苦的呻吟。
當時,陳秋吟需要大量輸血。以當時的幣值計算,每CC鮮血的成本,至少四元。陳文謙無法明確指出保證金的確切數目,而可以確定的是,這是一筆龐大的數字,他們根本繳不起,只好抬著陳秋吟回家。可是,一行人走到光復一帶,她就嚥氣了;大家也累壞了,乾脆就地歇了一天,隔日才繼續抬著屍體回豐濱。「是我親眼目送姊姊出門求醫。當時,她只簡單蓋著一塊麻布,坐上竹椅,就給抬到城裡去。」陳秋吟的妹妹強調。
一灘血案今宣判 證嚴無罪機率大
▓ 92.2.7 中時晚報
慈濟「一灘血」纏訟官司,花蓮地院刑事庭將於今天下午宣判。法界預料,證嚴法師等人被訴「妨礙名譽」罪名獲判不成立的可能性相當大。不過,慈濟方面的態度相當低調,不願此事件再度成為關注焦點,對當事人造成二度傷害。
一灘血訴訟前後歷時二年。提出告訴的是花蓮鳳林莊姓醫師家人,被告有證嚴法師及李滿妹二人。證人則有花蓮豐濱鄉新社村原住民陳文謙、林世妹及李烏吉等人;他們是「一灘血」主角陳秋吟的家人及好友。
民國五十五年三月間,證嚴法師到鳳林莊姓醫師醫院探望友人,親眼目睹陳秋吟因為難產死亡留下的一灘血,因此,她選在同年農曆三月二十四日的母難日成立慈濟功德會,立誓蓋一所醫院,完全不收保證金,造福更多需要幫助的窮人。一灘血的故事感動人心,教育部節錄部分內容編入國民中學教材。
三十幾年來,證嚴不曾透露這位鳳林某醫院的醫師到底是誰。不過,前年(九十)四月間,慈濟三十五周年慶,李滿妹在慈濟台北分會紀念大會上,主動向證嚴法師表明,她就是當年和法師一起目睹一灘血的人。消息傳開後,媒體緊接著追問李滿妹,她才不經意說出一灘血事件中的醫師姓莊。
消息經媒體披露以後,引發莊姓醫師家人強烈不滿。「一灘血」真真假假辯證,就此在法庭展開。莊姓家人一口咬定,證嚴法師及李滿妹說謊,並堅持要告毀謗。
正因為這樣,一灘血出現了「續集」。原本姓名及年籍均不詳的那位難產婦人及她的家人,就這樣在有心人士的追蹤下,一一「現身」。
據了解,莊姓醫師家人相當堅持,一定要討回公道。慈濟方面則在證嚴法師的指示下,不再對外表明任何立場,一切靜待司法審判。證嚴擔心,不管結果如何,都可能對當事人,尤其是莊姓醫師造成傷害。
編按:2月7日下午四時,花蓮地院宣判:原告敗訴,司法已還證嚴法師等人清白。
一灘血陳文謙憶往 想一回,痛一回
▓ 92.2.7 中時晚報
二月天,東海岸的海風還是好強悍,呼呼呼撩過這片大地,一寸也不放過。
花蓮豐濱鄉新社村這一帶人家,偏偏得在這節骨眼向老天掙口飯吃。明明是大過年,大夥兒卻相互吆喝著一起來頂著冷冽的十來度寒溫,撩起褲管,赤著腳ㄚ,和在鐵灰灰的爛稀泥裡,你幫我,我幫你,趕緊把畦畦梯田立起秧苗,整整齊齊排排站好,等著入夏後好收割。
半個世紀了,新社人從未改變過這種農耕習慣。眼看進度快要落後,陳文謙難免心慌,一頭又埋到水田裡,繼續將油綠綠的小秧苗一叢又一叢栽入泥灘。
寒風一陣,薄薄的水田漾起淺淺的皺紋,陳文謙老耄的身影跟著在水面上蕩呀蕩。他挺直腰桿,歇口氣,而眼神總是不自覺順著花東海岸定定往南方望去,像是可以一下穿透了層層白浪,直達豐濱河口。
可是,每看一眼,心頭總要深深絞痛一回。
灰雲罩頂、寒風凍骨,再襯著秧苗田逆風搖曳的情景……,這實在像極了三十七年前(民國五十五年)幾個大漢急急抬著難產婦人陳秋吟翻山越嶺到鳳林城裡求醫那微涼的三月天啊!
37年前深夜 嬰兒卡在產道
陳文謙七十二歲了。原本,那般傷痛的記憶,老人家早已釋懷。不過,自從前年(民國九十)五月,慈濟「一灘血」官司纏訟事件挑起以後,他是法庭上僅存的唯一關鍵證人,種種謎團和恩恩怨怨,都得靠他幫忙才能化解。老人家才會這麼忍痛掏出全部的記憶,毫無保留。
「就在那裡,就在那裡……」陳文謙現在還可以很清楚遙指出野溪對岸檳榔樹林下的那塊荒廢的台地,原是潘宛老的家。
「理性和潘宛老都是各自離婚後再結婚。她是生了第四胎才難產,是我和其他三個人一起抬她到鳳林找醫師幫忙……」陳文謙雜著日文和原住民語,偶而參上一兩句國台語,一點一點慢慢勾勒出三十七年前記憶中的那段錐心刺骨的「一灘血」。
「理性」正是陳秋吟。新社阿美族和噶瑪蘭原住民部落裡,大家都這麼稱她。如果她還健在,今年七十五歲,而她丈夫潘宛老則應該是高齡九十一了。
民國五十五年約莫三月中旬的某日凌晨,天光黯淡。陳文謙被幾度重重敲門聲驚醒!潘宛老來求救,頻頻嚷著要他幫忙一起送理性到城裡找醫生,「再不送醫,理性會很危險!」
他趕緊跳下床,張羅二段大竹條,牢牢捆上幾圈藤繩,鋪上麻布袋,送到潘家,好架起陳秋吟,直奔熱鬧的鳳林城。
那時候,陳秋吟足足難產二天。族裡頭認為女人沒法兒順利生產,很沒面子,不好張揚出去。況且,手頭也緊,潘家才會不斷試著自己想辦法催生,遲遲不肯找醫生幫忙。
夜沈沈。親朋好友七手八腳摸黑幫忙隨便抓了幾件換洗衣物。一行八到十人從新社村派出所旁的小路拐進平坦的海岸,光腳紛紛亂亂踩著鵝卵石,循著白浪碎裂的痕跡不斷往豐濱河口方向前行。
「我看到嬰兒一頭黑髮沾了血,一直卡在姊姊的產道出不來……」李烏吉說。她是陳秋吟的親妹妹,從小過繼給李家當養女。那一天,她噙著淚水送姊姊下山。來到海岸邊就不忍心再繼續往前踏一步,呆立著目送大家離開,直到人影給吞沒在黑夜盡頭。
從山區到鳳林 四壯漢輪流抬
來到豐濱河口,再沿溪往上溯,穿羊腸,越小徑,攀上海岸山脈頂,全都得靠體力來撐才行。一行人只好撤去大半,留下四個壯漢輪流護著擔架,照顧陳秋吟的安危。「抬理性去醫院的,有我,還有潘宛老,以及他們的養子潘武雄」陳文謙說。另外一位,他實在想不起來了。
遇小路,一前一後扛著慢慢走;轉大道,四人各架一邊快快跑。從豐濱河口出發,往西北方向走,其實可以直接切入鳳林,最省時間。但,這得越過高達海拔約五百多公尺的海岸山脈。潘宛老一行人擔心體力不支,只好改道西南方,少翻一、二百公尺高山,抵達光復後,再迎大路北上鳳林。
求醫路漫長。前後折騰八小時,陳秋吟痛苦萬分,揪緊眉頭,猛咬牙根不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呻吟,而下體汩汩滲出大量鮮血透過麻布襯墊一路滴到醫院候診室。
「我清楚記得,我們到的那家醫院,就在鳳林車站附近派出所旁。那時候,陽光斜斜照著。我們好累好餓,攤倒在醫院門口很快就睡著了」陳文謙說。
繳不起保証金 醫生不肯動刀
當時,約莫是上午十點多。隨後,潘宛老出面找醫師商量。半夢半醒間,陳文謙隱約聽到兩人彼此操著日語進行溝通,其間不時傳來陳秋吟陣陣痛苦的呻吟。
前後不到半小時,潘宛老死了心,走出門來揮了揮手,示意大家進來一起再扛起陳秋吟回豐濱新社。陳文謙越想越不對,頻頻追問潘宛老,「好不容易人都抬到鳳林了,為什麼不救?」
「醫生說理性的確很危險。因為我繳不起保證金,不肯幫忙……」潘宛老吐不出幾句話就哽咽了,眼眶盈滿淚水,兀自怔怔盯著愛妻留在醫院地板上的那一灘血。
「我們抬起理性回家。她很痛苦,不斷呻吟。走不到光復,她就完全沒聲沒息了!」回想到這一幕,陳文謙總要老淚縱橫。他永遠也忘不掉潘宛老當時的神情,聲聲「理性、理性……」喚著,喚到人心碎。
他說,潘宛老搖了陳秋吟幾回,確定她嚥了氣,趕緊抱起屍體放聲大哭。幾個大男人跟著哀號一地。那一年,她三十八歲。
陳秋吟半途嚥氣 只蓋條花被單
陳秋吟送達鳳林醫院的時候,難產接近第三天,子宮和胎盤正要剝離,即使開刀救治,也可能因為血崩而死。因此,手術期間需要大量輸血,否則很難渡過難關。民國五十五年間,一CC鮮血的成本約台幣四到五元。即使依照目前先進的醫療技術看來,類似她這種情況,需血量至少三千到六千CC,單單鮮血所需費用就約相當台幣一萬二千到三萬元。
當時,國民所得平均每人約八千多元。潘宛老得先繳納八千元,醫生才肯點頭幫陳秋吟動刀。這對潘家來說,根本是天文數字。
陳秋吟走後。四個壯漢一度體力透支,就近在光復一帶山腳下休息,入夜後才再扛起屍體回豐濱。
回到新社,天也亮了。潘宛老一行人直接將屍體帶到派出所報備,說明整個來龍去脈。警察先生深表同情,但也只能雙手一攤,感慨生命無常,「都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麼辦呢!」
四個壯漢回家後,婆婆擔心陳秋吟死在外頭會帶來晦氣,堅持屍體不能抬進客廳。因為,還差二個月,她的孫媳婦林世妹腹中的孩子就要臨盆。「長輩不允許我看婆婆最後一面,怕染晦氣。我只聽說婆婆的屍體蓋著一層花被單,連像樣的白布一塊也沒有;隔天就下葬了」林世妹說。
「婆婆懷孕後,還是只吃地瓜和地瓜葉,沒吃油,也沒吃豬肉。沒有體力,生不出來啦,很可憐的!」
林世妹育有二男二女,女兒們還生了幾個小蘿蔔頭,蹦蹦又跳跳。雖然生活還是清苦,倒能樂天知命,享盡了含飴弄孫之樂。公公潘宛老和先生潘武雄相繼過世後,婆婆難產死亡的悲苦漸漸退了痛楚。而陳秋吟的墳墓,也經過產業道路拓寬工程,給鄉鎮機關拆遷,不知去向。
要不是「一灘血」事件激起了陣陣漣漪,潘家在這窮鄉僻壤的生活,該是率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墳墓不知去向 釐真相上法庭
為了幫忙釐清「一灘血」訴訟的是與非,陳文謙、林世妹和李烏吉都當了證人,排排坐在法庭接受律師鋒利的考驗。「我生平第一次上法庭,現在想起來,手心還會冒汗!」林世妹說。現在,除非是自己信得過的好朋友引介,她對外絕口不談任何有關一灘血事件。冒失點的人來串門,還會給她轟了出去。
而李烏吉經過女兒不斷遊說之後,才肯出面回想這段傷痛的過去,證實整樁事件的始末。她還接受女兒的建議,請來地理師幫忙在亂葬崗旁的產業道路上找到了當初姊姊下葬的地點,好好祭拜一番。
陳文謙則拍拍胸脯強調,他不是第一次上法庭與人爭公道。「我們那時候,醫生都要收保證金才肯看病。為了還原理性死亡的歷史真相,要我站出來面對法官,我不怕」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