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聖水澤桑梓,觀音蓮花香寰宇」——2002年石觀音文化節的緣起與意象
專訪昭慧法師暨張永輝、曾獻奉、鄭秋玄三位先生
溫金柯(淨土宗文教基金會教研部主任)
編者按:
台灣的鄉鎮地名,高雄有「彌陀」,桃園有「觀音」,斯土與佛教的因緣原本不淺。農曆六月十九,世傳為觀音菩薩成道日。今年(九十一年)觀音成道日及其翌日,即陽曆七月二十七、二十八日,桃園縣觀音鄉舉辦「2002年石觀音文化節」,禮請昭慧法師主法,進一步突顯觀音鄉與菩薩的妙因緣。
「石觀音文化節」的舉辦,反映的是當地文史工作者,走過家鄉遭受工業污染的摧殘,起而從事環保抗爭的悲情,轉變到透過建立新興蓮花產業,重建家鄉新夢土的成績。他們深刻而多方位的理念,得到地方政府、宗教界人士,以及在地鄉親的響應,可說是台灣「社區總體營造」運動的良好典範。
現代禪教研部主任溫金柯,任職於中央廣播電台新聞部,知悉這一活動後,特赴觀音鄉採訪,製成專題報導,於八月九日中央廣播電台「文化探索」節目中播出。節目中訪問觀音鄉鄉長張永輝先生、觀音鄉傳統信仰中心「甘泉寺」主任委員曾獻奉先生、「觀音文化工作陣」主編鄭秋玄先生;尤其難得的是,也同時採訪了在「石觀音文化節」活動中擔任主禮的「佛教弘誓學院」指導老師——昭慧法師。
本報導分從不同的側面呈現此一活動的意義,節目在中央廣播電台播出後,並將採訪內容整理成文字,投稿供現代禪網站刊登,分饗十方網友。這裡整理的四篇訪問實錄,係依節目播出之順序編排。由於廣播節目有時間長度限制,難免有所刪剪,故本篇文稿遠比電台節目播出的更為完整。
受訪人:桃園縣觀音鄉鄉長張永輝
溫金柯:
首先請鄉長為我們介紹,觀音鄉公所主辦這次「二○○二年石觀音文化節」的原因?
張鄉長:
好,謝謝!為什麼我們觀音鄉要辦這個活動呢?這和「觀音鄉」這個名稱的由來有關。為什麼這裡叫作「觀音鄉」?就是因為在古時,石頭的觀音像在這裡浮出井面,被鄉民請來供奉,這是天上賜給我們的。因為我們用「觀音」當作鄉名,近幾年來又發展出蓮花產業,等於是觀音菩薩賜給我們蓮花,也就是「觀音蓮花座」。人家說:「南白河、北觀音」。台南縣白河鎮種植蓮花的面積比我們寬廣,但是我們觀音鄉的蓮花,每一個蓮場都有它的創意、造景、設計。除了目前已登記的34個蓮場之外,目前我們公所也一直極力的推動,希望在今年最少要規劃一個佔地二十幾甲的蓮花種植地,整個集中起來,讓它變成一個花海。為了推廣蓮花產業,因此,我們舉辦這次的活動。我們之所以會在「石觀音文化節」中辦理「石觀音繞境」活動,最主要就是要把整個文化節跟宗教結合在一起。佛教的精神是「不殺生」,所以我們提倡在活動中,以鮮花素果來祭拜觀音菩薩,我想這是淨化人心最好的方式。
桃園縣政府把我們這個活動,也列在桃園縣蓮花季的系列裡面。這次活動最主要都是仰賴「文化工作陣」還有「甘泉寺」,另外還有觀音社區的婦女協會這些義工大力的投入。最難能可貴的是,弘誓學院釋昭慧法師帶領了二十七位法師引導整個活動的進行。他們從頭到尾全程參與,帶領所有的鄉親,以最誠懇的心來膜拜石觀音菩薩。這一次石觀音在全鄉繞境,經過的地方,鄉親都主動設香案來膜拜,而且都是用鮮花素果。所以,我相信這次石觀音文化節活動,對於淨化人心都有非常正面的意義。
因為今年時間太倉促,有一些缺失,就像今年有許多鄉親都說:「為什麼沒有繞到我們這邊來」。所以,路線圖就是一個我們要檢討的地方。我們會把這些缺失作一些檢討,明年可以提早籌劃準備。而且縣長也非常的支持,明年他還要把預算再增加給我們。時間、預算都比較寬裕,我相信明年會辦得更好。
溫金柯:
鄉長剛才介紹,這個活動最主要的就是石觀音繞境。您剛剛也介紹過,桃園縣觀音鄉之所以會得名,是因為在清朝的時候,有一個天然形成的石觀音像,受到這邊的鄉民供奉,發展出「石觀音莊」。也就是說,觀音的信仰在這邊是非常久遠的。那麼,這一次「石觀音繞境」的活動,是屬於這裡傳統的祭禮之一,還是第一次這樣子做?
張鄉長:
這次是一個創舉,這次是石觀音一百多年來第一次出巡、繞境祈福。除此之外,一些比較傳統的觀念,也許覺得廟會應該就是要殺雞、殺豬、殺羊來祭拜,要鑼鼓喧天,燃放鞭炮。我們這次活動卻強調要用鮮花素果。我一再的強調,我們今天辦理的活動不是廟會,而是文化節。我們是把宗教跟文化活動結合在一起。
為什麼我剛才說,辦理石觀音文化節,也可以淨化人心?因為我覺得我們的社會上需要祥和,所以我們遵照佛教「不殺生」的教誡,活動期間全鄉禁屠齋戒。像我自己也都齋戒好幾天,縣長和副縣長也齋戒,這就表示最大的誠心。更難能可貴的是,我們的副總統原本非常忙,但是她還是在百忙之中,把其他的行程排開,專程趕回來觀音參加這個活動。副總統肯來這邊,帶著誠懇的心,參加午供儀式,向石觀音祈福,我想這不僅是觀音鄉人,也是整個桃園縣的光榮。
另外最難得的是,弘誓學院二十七位法師,在釋昭慧法師的帶領之下,全程的參與。我看他們都非常斯文白淨,大概本來都是在弘誓學院裏上課的學僧。他們能夠頂著大太陽這樣曬著,全程下來,沒有一個人有一點點倦容。每一個法師都是非常的莊嚴,非常的誠心,帶領我們所有的鄉親,這樣一直繞境,繞到海邊,然後回來,還經過獻花、午供、安座大典這些儀式,所以我說他們很難得很難得。
我們鄉親看見了都在問:「那一天帶頭為我們祈福的是誰?」我說:「那是弘誓學院的釋昭慧法師。」他們說:「那這樣,咱們要給他們多少錢?」我說:「沒有,人家完完全全都是義務性質的。她就是為了響應淨化人心。因為他們也在觀音鄉,是大同村弘誓學院,所以她們非常樂意來帶頭。」講到這裡,我是一鄉之長,我要代表我們的鄉親,再一次的特別感謝釋昭慧法師。
溫金柯:
鄉長剛才談到,這樣的活動是你們的創舉,而且是一個具有佛教精神的活動,可以說是非常新穎的,而且是有理念的。我們知道桃園縣觀音鄉有一個工業區,這裡也是台灣經濟發展過程中,農村工業化的典型代表。可是現在我們看到鄉公所舉辦這樣的活動,它是把觀光和文化帶進來,並且結合過去農業時代的傳統信仰。接下來請教鄉長的是,從產業發展或地方發展的角度來看,為什麼在工業化之後,你們會特別再重視農業及觀光,乃至佛教的精神?你們之所以會把建設的方向引導到這裡,你們的想法是什麼?
張鄉長:
「觀音工業區」現在是台灣北部地區最大的工業區。觀音工業區成立了之後,有工業,有經濟,有發展,所以當然我們非常的歡迎工業區,把產業留在觀音鄉。但是工業區同時也遺留下文明人的產物,就是污染。因此我們在工業區穩定下來之後,有必要帶動新的發展。觀音鄉以前曾經是淳樸的鄉鎮,是非常有名的「魚米之鄉」。為了響應政府因應WTO的來到,所以我們要發展精緻農業,把農業精緻化、農業觀光化。所以這次我把觀音鄉的鄉花,由玉蘭花更改為蓮花,大力的推動蓮花的相關產業。因為石觀音菩薩賜給我們蓮花,所以我們觀音鄉的蓮花,很自然的就種得非常漂亮。當然我們的農民都非常的投入,花非常多的心血。我們期盼的就是有工業,也要有農業。除此之外,觀音鄉非常難能可貴的,就是還有一個燈塔。那天縣長已經宣布燈塔成為古蹟。所以將來我們要把蓮花和燈塔,還有海水浴場、大佛像、甘泉寺等所有的資源結合起來,連成一個非常棒的景觀區。因此我們要繼續的推廣我們的精緻農業,讓我們觀音鄉有工業、有農業,整個觀音鄉的發展,將可以勾勒出一幅非常好的美景。
溫金柯:
今天透過張鄉長的介紹,可以非常清楚的看到桃園縣觀音鄉在走過工業之後,進一步發展精緻的農業和觀光產業,還有結合社區的力量,共同建構美麗新家園的願景。非常謝謝張鄉長接受我們節目的採訪。
張鄉長:
謝謝!謝謝所有的聽眾!也歡迎您們隨時到我們觀音鄉來做一日遊,我相信除了讓您們看到蓮花,還可以看到太陽花,都是非常的漂亮喔!歡迎大家到觀音鄉來,我們竭誠的歡迎您!謝謝。
受訪人:「甘泉寺」的主任委員曾獻奉
溫金柯:
請曾主委介紹一下甘泉寺的由來,以及這間寺廟在桃園縣觀音鄉的地位。
曾主委:
甘泉寺的由來當然是石觀音佛祖。石觀音佛祖在光緒十四年時,從我們廟的右側——甘泉井(這個井以前不叫「甘泉井」,叫「觀音娘井」),從那個地方顯現出來,時間到現在有一百多年的歷史。石觀音佛祖當年聖誕出來時,是由一個農家供奉在茅屋裏面,經過多年,由於觀音佛祖非常靈驗,然後才由地方的仕紳蓋一個很簡陋的廟宇。觀音娘井蓋了廟,成為甘泉寺以後,就把「觀音娘井」改為「甘泉井」。甘泉井的聖水,對地方上的貢獻很大,對社會的貢獻也很多,遠至全省、甚至在國外,尤其香港、美國也有,甚至於南非、澳洲都有人慕名而來,取我們的聖水,因為這個聖水非常靈驗,所以觀音佛祖可以說是佛光普渡眾生。
溫金柯:
也就是說,這間廟是非常興旺、非常靈驗的寺廟,因此也造福了地方。剛才訪問張鄉長,談到這間廟雖然是地方上的廟,可是從來沒有像其他地方信仰那樣出巡過,現在首次辦出巡,就廟方來講,這樣的信仰活動的轉變,具備的意義是什麼?
曾主委:
台灣本島的一般信仰,是以媽祖出巡為多,以觀音佛祖出巡繞境,造福地方,一般比較少。我們這次為配合桃園縣政府、鄉公所舉辦的「2002年石觀音文化節」這樣的活動,觀音佛祖一再指示,一定要好好做文化改革的心靈教育。所以這次出巡,是觀音佛祖的指示。一般人沒有參與,沒辦法了解這種感應。當時石觀音佛祖再三指示,希望特別安排「聖水觀音」代替祂出巡。我們這個「聖水觀音」在台灣或全世界,是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祂不是複製品,祂是天然自然的聖水觀音,這是很難得的。
為什麼觀音佛祖要指示我們,用聖水觀音來出巡繞境呢?它的涵意就是,最近我們寶島台灣有非常多的事故,不平靜,所以佛祖要藉聖水觀音的聖水來繞境灑淨,為人民救苦救難,有安撫人心的作用,讓地方人民都能很平靜的渡過,讓寶島在聖水的庇佑之下得到福報。
溫金柯:
剛剛曾主委說的「聖水觀音」,就是在大理石上,自然顯化的白色觀世音菩薩,手持淨瓶灑水的形像,確實非常莊嚴、非常難得。最後一個問題請教曾主委:這次「石觀音文化節」是第一次辦理,而你們觀音鄉的地方人士,都說明年還會再辦。就甘泉寺來說,對這個活動的未來願景是什麼?
曾主委:
我們配合「石觀音文化節」舉辦這個活動,當然受到石觀音佛祖的庇佑。這次活動,在地方上,老百姓都感覺意義非常重大。尤其呂副總統、朱縣長、桃園縣的曾議長及地方立法委員、政要都來這裡禮佛。大家一致的想法,譬如曾議長曾經說,我們得天獨厚,有石觀音佛祖庇佑,但是我們認為石觀音的福報應該不限於觀音鄉的老百姓,儘可能要發揚到桃園縣每一個鄉鎮,甚至能夠發揚到全省。觀音佛祖出巡的意義,跟一般媽祖廟的出巡意義不太一樣。媽祖廟出巡是熱熱鬧鬧、金碧輝煌的作法;石觀音佛祖是很純潔、很慈愛,要表現大家的智慧。它的出巡是比較注重環保,所以我們不願意放鞭炮、不願意有敲鑼打鼓,儘量要做得很莊嚴、很隆重、又很簡單,讓人感覺到菩薩的慈悲。希望菩薩的佛光能夠照到每個角落、每個人的心裏面,去心靈改革,讓大家有福報。
受訪者:「觀音文化工作陣」刊物「觀音人」的主編——鄭秋玄先生。
他是「石觀音文化節」主要幕後推動者,或者原始構想者。
溫金柯:
請鄭先生介紹一下「石觀音文化節」這個活動,是怎麼樣開始籌備?最主要的理念跟過程是怎樣?
鄭主編:
最近幾年,觀音鄉開始有蓮花這個產業。起因是曾經有一群人很努力,去搶救一條被污染的溪流,叫「大堀溪」。搶救大堀溪成功以後,於是有人思考要種什麼東西,來讓喜歡釣魚的朋友有一個賞心悅目的感覺,結果「無心插柳柳成蔭」,種到了蓮花。「觀音文化工作陣」發覺到新興的蓮花產業,在鄉內很快的蓬勃發展,於是我們陣內就召開會議,對這個產業投注非常多的思考。當初我們想,這個產業是很難得的。因為觀音鄉過去這幾十年來,給人印象就是污染、廢土、垃圾,而蓮花不就是觀音菩薩腳底下的「觀音蓮座」嗎?這會給大家很深的印象。所以去年我們就投入很大的心力,規劃「石觀音文化節」。去年沒有辦成,沒關係。我們今年把它辦成了。這要感謝很多啦!大家真的都非常的努力,非常的有想法。經過今年這樣辦下來,我們相信「觀音蓮座」這麼一個美麗的印象,一定會深深的存在國人的腦海當中。
溫金柯:
「觀音文化工作陣」在桃園縣觀音鄉之所以會成立,我在網站上看到的資料,是由九個人,為了挽救當時環境的污染、土地的破壞而建立的。從搶救家鄉的良好環境,不要被工業污染所破壞,一直走到今天,變成透過文化和社區的傳統,乃至於引入宗教界高層次的「心靈淨化」的理念,來作社區營造,提升地方產業,甚至還加上觀光,我想其間的層次提高非常多。可不可以談談「觀音文化工作陣」在這當中成長的經過,以及和社會脈絡互動的歷程?
鄭主編:
好的,謝謝。「觀音文化工作陣」當初成立的時候九個人,到現在會員將近百人。當初成立,就是為了污染的問題。「觀音文化工作陣」一開始就是反污染,不希望這片美麗的土地遭受破壞。但是到了兩三年前,我們發覺,很多動作我們做出來了,我們也抗爭到底了,但事實上它還是存在的。蓮花產業的出現,讓我們就思考:既然有這麼一個新興的產業,那我們是不是為產業做一些規劃,讓它深深的植入在這個土地上。觀音鄉地名的由來,是因為有石觀音菩薩;而在一百四十二年之後,它的確也長出非常漂亮、非常純潔、這麼多的蓮花。這不簡單啊!我們當初在想,要怎麼樣把它留下來,而不是讓它曇花一現,很快就沒了。
所以我們「觀音文化工作陣」這兩三年的腳步,就是走入社區、結合學校,我們希望幫助蓮農們,或是其他產業的農場主人,希望他有一個正確的思考方向。我們認為,如果把文化特色放進蓮花的產業,才有辦法永續的發展。如果只是一味的去做搶錢的動作,或只是公園化、遊樂設施化,我們不喜歡看到這樣的東西。為什麼遊客願意到觀音鄉來看蓮花?台北植物園也有一大片蓮花,那邊的設施是國家級的,那麼他為什麼要到觀音鄉來看蓮花?他要來看的是觀音的特色!我們從這個角度切入,我們發覺到「石觀音菩薩」是觀音鄉地名的由來,祂也等同是觀音鄉的母親。如果我們能把這位母親--石觀音菩薩請出來,做一個撫慰,做一個療傷止痛的繞境和海岸巡禮,這是神對這塊土地、對居民的疼惜。祂從海岸巡禮回來以後,我們把祂安座在甘泉寺大廟前的廣場,安座在九品蓮花座上,接受居民和信眾用這塊土地生長出來的蓮花,或者是其他的農作物,像向日葵,或其他非常漂亮的花朵,來供奉祂。那這樣就可以達到一個「信仰」——石觀音菩薩,「土地」——蓮花產業或是其他作物產業,跟「人民」——就是觀音鄉民和信眾,緊密的結合在一起。這樣的結合,絕對會讓這個產業永遠留在觀音鄉。
我們常常講:你想到大溪,你會想到什麼?想到豆乾嘛!你想到新屋,你想到什麼?想到鵝肉嘛!我們希望人們以後想到觀音的時候,會想到蓮花;想到蓮花,你就想要到觀音鄉來。這是當初的構思。所以「觀音文化工作陣」從以前抗爭性的團體,到後來溶入到整個觀音鄉的社區、學校、農場。很多農場的主人和我們都變成好朋友,集合很多的朋友,大家一起把這活動辦起來。我想「觀音文化工作陣」這兩年的改變,是一個正確的路線。
溫金柯:
也就是說,從抗爭性社運團體——對於資本家,乃至於政府官員、民意代表,在施政當中一些沒有考慮到的部份做抗爭,轉變到正面的結合在地的文化、宗教信仰、以及產業,來做正面的社區建設,我想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轉折。鄭先生,您跟台灣地方文史工作者,應該有很多的互動。像這樣從「抗爭」到正面建設的經驗,是桃園觀音鄉所特有的,還是一個普遍性趨勢呢?
鄭主編:
四月份我接了一個案,那個是觀光局的「重新認識台灣」。《中時晚報》總主筆楊渡先生找我,希望我寫觀音鄉的故事。他是一個縣只找四個鄉鎮,所以觀音鄉是何等的榮耀。寫完以後,楊渡先生再來找我。他也提到,他跑遍全台灣,發覺到很多的文史工作團隊都開始在深植,開始在生根。很多文史團隊以前都是抗爭性的開始,然後默默做了很多靜態的工作。但是像觀音鄉,經過幾年的觀察和思考,我們覺得抗爭是必然的,但是未必然會成功。用句台灣話形容:「狗吠火車」。它如果是一個趨勢,你擋都擋不住。
觀音鄉,因為二十幾年前工業區進駐,成為台灣北部最大的工業區,這是一個事實。於是,很多財團、很多公權力跟著進來,它帶給觀音鄉非常多的污染和破壞,我們都了解,我們也抗爭,我們也呼籲過。污染和破壞,造成觀音鄉著名的「大峽谷」和「陰陽海」,這些都是觀音鄉非常痛苦的地方。但是,如果我們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思考,如果觀音鄉另外有一個優質的新興產業,我們把它培植出來、定格下來,那是不是就能讓觀音鄉重新有個定位?
昨天「觀音文化工作陣」一位同仁從德國趕回來,他是觀光局的一個官員,現在駐德國的一個副主任張先生。昨天我們一起吃飯時,他講了一句話非常令人感動。他說,他長那麼大,第一次以觀音鄉為榮。
溫金柯:
接下來,請鄭先生再談一下,「觀音文化工作陣」在辦「石觀音文化節」的過程中,結合了深植在這裡的豐厚傳統民俗信仰資源——甘泉寺石觀音,但是你們在宗教儀式上,卻相當敬重新搬來的「佛教弘誓學院」,以從事社會運動著名的昭慧法師,請她主持祭典。為什麼你們會找這樣一位具有現代先進形象的出家人,來主導儀式的進行?為什麼採取的不是傳統的廟會形式,而是請比較純粹、比較先進的現代化的佛教法師來參與?
鄭主編:
事實上,當初也沒有特別去設計。我們非常尊重甘泉寺管理委員會的意見。去年我們在構思這個案子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由甘泉寺來負責法會。甘泉寺管理委員會非常客氣,說如果我們有適當的人選,他們沒有意見。而昭慧法師是我們非常敬重的一位,她也常為「觀音人」雜誌撰稿。我們和她協商,她非常樂意出來幫忙。我們當初其實並沒有排斥傳統的廟會方式,只是想提供另外一個思考方向。後來,我們想,如果用傳統的廟會方式,可能會跟我們構想的「信仰、土地、人民結合」的意象產生差距。
當初我們設計這個案子的時候,我們想要提供一個非常潔淨的感覺,所以我們不希望有電子花車,我們不希望有殺豬公、殺生這一類比較傳統的東西。我們不排斥它,但是我們願意提供一個不一樣的文化思考方向。因為它不全然是一個廟會活動,我們願意說它是一個文化活動。這次活動呈現出來以後,我們發覺到,在很鄉下小村子,他們的反應反而非常熱絡,非常虔誠,也配合主辦單位所希望的:用鮮花素果、用虔誠的一顆心來膜拜,而沒有放鞭炮,也沒有殺豬公。所以我常常講,這是一個多元的社會,每一個人有自己的想法,我們都尊重,但是我們也希望他們尊重主辦單位的構思,如果這樣的活動是沒有意義的,是不美麗的,那明年就辦不下去了。相反的,反應非常好,這個活動就可以再發展。
溫金柯:
所以這次活動,雖然形式上看起來像是傳統的廟會活動,但是實際上卻是在做一個新的改革,尤其用花香,用虔誠的心,強調最重要的是心,我覺得真是非常具有先進性的想法。
鄭主編:
今年的活動,到現在為止我都蠻感動。釋昭慧法師她來觀音鄉也將近十年了。她一直想替觀音鄉做一些事情,今年她做到了。她全程配合,她那種精神我們真的非常感動。甘泉寺一向被大家認為很保守的廟宇,他也是全程配合。鄉公所的公務員非常積極用心,我都真的非常感動。而「觀音文化工作陣」經過這兩年的磨練,也蛻變成一個比較不同於以前的抗爭性團體。現在也許我們講的一些話,他們願意聽下去,就是因為我們跟他做朋友。我們也幫忙辦了一些活動,提升一些農場的文化素質,讓遊客願意再回來。因為遊客在一個農場,除了希望可以吃到非常美味的東西,看到非常漂亮的花之外,也許同樣也想要得到知性的東西。這一部份,「觀音文化工作陣」都可以提供,像是觀音鄉的故事,或是觀音鄉一些藝文工作者的作品,我們非常願意這樣做。
我想,今年是觀音鄉非常關鍵性的一年。我們把這活動辦起來之後,還有很多其他活動會陸續推出。觀音鄉的文化特色非常多,只是以前沒有把它拿出來而已。如果我能再談的話,我願意告訴你,觀音鄉有一個桃園縣最優美的燈塔「白沙岬燈塔」,今年是一百零一歲。我們打算明年,在客家人的「天穿日」正月二十辦活動。在日據時代,天穿日當天,日本人會開放燈塔,讓民眾可以爬上燈塔。我們希望把這個老的、非常優美的活動恢復過來。
另外,觀音鄉有非常多的埤塘,就是水塘,這是它的特色。我們認為,如果在冬天稻子割完以後,水塘功能降低之後,可以開放水塘,讓小朋友去接近、去玩。以前的「草埤」,大家都玩得非常高興,這些都是觀音鄉的特色。如果我們可以把他辦出來的話,觀音鄉不怕沒有文化特色。再加上「石觀音文化節」,我想,觀音鄉想要不紅都很難。
受訪者:「佛教弘誓學院」指導老師昭慧法師。
這次昭慧法師在「石觀音文化節」祭典當中,擔任主法的角色。
溫金柯:
首先請法師談談,您作為「石觀音文化節」祭典的主導者,您對這項活動有什麼樣的看法?
昭慧法師:
如果一個盛大的慶典活動是由佛教界主導,那並不稀奇。因為以佛教界今天的人力、財力,一個大團體動輒上百萬信徒,動員起來可能比這更熱鬧;但它難得的是:整個構思完全不是來自佛教界,而是來自於「觀音文化工作陣」。在日據時代,這種在地方上有清望的人叫做仕紳,他們有文化的理念、有愛鄉土的意識。至於他們怎麼看待佛教?我們看日據時代的台灣佛教史,地方仕紳雖然對觀音信仰有好感,但是對僧侶則多半是歧視的,這與僧侶素質不無關係,亦即:僧侶的表現並不讓他們那麼尊敬。很難得的是「觀音文化工作陣」的朋友,由於他們長期從事環保運動,也因此他們約略知道我在環保界所做的事。在這之前,他們就跟我交朋友,他們來過這裡,跟我談話也莫逆於心。
去年「觀音文化工作陣」的主編鄭秋玄先生,及一群「觀音文化工作陣」的朋友來找我,談到這個構思——就是希望喚起鄉土的記憶,希望結合土地、信仰、人民,還有地方產業,辦一個「石觀音文化節」。觀音鄉有什麼特色呢?原來它的地名來自石觀音浮現於甘泉井的事跡,既然這樣,我們是不是可以用這個文化脈絡來形成一個節慶,這種節慶是不落俗套、並賦予環保理念的。當時我非常認同。他希望我提供一些佛教的儀軌,我就寫了提供給他。去年,由於縣文化局那邊有一些配合上的問題,所以就不了了之,他也表示很遺憾。今年捲土重來,他很熱誠,文化工作陣找了鄉公所、與縣文化局。在這情況下,活動就變成是官方、地方上有文化理念的朋友跟地方信仰力量的結合。
由於他們的熱誠感動各方,所以第一,官方表現了明確的立場,全力支持與配合,到後來甚至成為主導的力量,認真動員所有鄉民。這如果沒有官方力量,是不可能辦到的。第二,甘泉寺完全配合。甘泉寺是民俗信仰中心,他們習慣用的可能是道教的科儀,但是他們的主委和總幹事很有理念,願意配合、嘗試,甚至宣導、疏解信眾的困惑。在這個情況下,今年他們又兩度來找我。他們非常尊重佛教界,細節部份他們自己籌劃,可是大方向卻常問我的意見,儀軌部份請我全權主導。當時我就表明,雖然文化局有撥款,但是杯水車薪,而且就我們參與的心情而言,我們純粹是義務參加,所以不必考慮編列這頭的經費預算。而我們這邊能調度多少人就調度多少人。因為六月十九日是觀音誕,學僧們全部在各自的寺院,必然要為法會而忙,所以我也不太好意思調他們出來支援這個活動。
大約談過之後,他們可以說表達了最大的誠意,全力配合我們。全力配合到什麼程度呢?我並沒有跟他們提到「全鄉配合禁屠齋戒」的觀念。因為我不太敢想像一個民俗活動,我們要越俎代庖到什麼程度。我頂多提醒他們:供桌上儘量不要供豬公,因為對著豬公誦經,我們會很尷尬!但是沒有想到,鄉長、鄉長夫人他們竟然非常堅持,認為應該要把觀音菩薩「尋聲救苦」的精神帶進來。所以他們強調要禁屠、要齋戒,「文化工作陣」的朋友也非常喜歡這樣的理念,他們也加入了環保的理念,就是:不要鳴放鞭炮、不要鑼鼓喧天,可以用潔淨的蓮花來替代香燭、鞭炮等等一般傳統供品。這樣的理念,透過鄉公所的行政系統加以宣導,各方面可說是搭配無間,盛大的節慶場面就在七月二十七、二十八兩天展開來了。
溫金柯:
所以「石觀音文化節」這個活動,基本上就是地方上長期從事環保運動的文史工作者發動起來的。在台灣的社會運動中,地方文史工作者結合環保和社區意識的社會運動風潮,可以說是一個相當先進的勢力。法師您出於佛教的理念來關心社會,從事環保、護生的社會運動,提倡佛教的慈悲精神,在社會當中的落實「護生」理念,也是相當先進的。那麼這兩股先進力量的結合,您覺得對於社會運動界,以及對宗教界,它所帶出來的訊息,就社會文化的進程來說,您有什麼樣的看法?
昭慧法師:
最高興的一點,就是這些文化人,這些地方文史工作者以及環保健將,他們不但加入,而且主導。這有什麼好處呢?站在一個佛弟子的立場,我隨時都警惕自己:不要干預別人的信仰,不可以越俎代庖,讓人覺得佛教很強勢的在主導場面。今天如果沒有他們這麼堅持的話,我自問,縱使我心裏很想,縱使我表諸言語,但基於宗教間的禮貌,我不會強勢貫徹它。
其次,佛法的精神:護生、惜福、愛惜大地萬物眾生的理念,絕對是非常先進的,它是可以引領時代思潮的。可是僧侶的腳步卻往往比時代思潮還更落伍,因此佛教開展出來的很多方向,不但不能成為進步的力量,反而成為改革的絆腳石。在這個情形之下,你如何去怨怪社會菁英沒有把僧侶放在眼裏?縱使這些社會菁英心裏還存留一些佛教聖者的影子——比如說釋迦佛陀、觀音菩薩、目連尊者,但是這種心情能不能移情到僧侶的身上?這是兩碼子事。這也就是我為什麼說:日據時代的仕紳,也許他可以信奉觀音,但是對出家人卻往往敬謝不敏的其中一個原因。
其實我也沒有對鄉土做太多的服務,因為平常我們所從事的社會運動,大都是全國性的,但是無形中就讓地方環保人士知道:原來這些出家人竟有這些理念,於是想到架設這樣的橋樑,把我們跟鄉土的信仰做一個非常友善的互動和連結。如果沒有這股地方良心人士的力量加進去,我不覺得我能夠做到這麼多、這麼好。
當我們加入之後,給了鄉民一個全新的嘗試。而我們很高興的是,鄉民並沒有抱怨說:「為什麼沒有殺豬公拜拜?」反而會說:「今年為什麼沒有通知到我們?明年一定要通知我們!」而且整個巡庄繞境的隊伍,不是用鑼鼓喧天與鳴放鞭炮的方式,它是完全用「南無觀世音菩薩」的聖號聲作為前導的。我只要想到菩薩在大街小巷繞境之時,大家都聽得到那麼莊嚴、那麼感人的聖號聲,心裏就會覺得安慰,這不正是移風易俗於無形之中嗎?我們出家人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能偷懶。
溫金柯:
一般來說,台灣的民俗廟會祭典,雖然有非常熱鬧的節慶氣氛,可是從純粹的佛教觀點來看,有時候也難免有一點不以為然的感覺。法師您這次親身帶隊參與這樣的活動,那麼,您對於結合民俗的佛教,有什麼樣的看法?
昭慧法師:
我想可以從兩個面向來講,一個就是民俗佛教的面向,一個卻是正統佛教的面向。從正統的佛教面向來說,當然要知道什麼是佛法的正信,不要神佛不分,自己住持的寺院裡,不要弄到後來擲筊、抽籤,還有什麼唸符咒、抓藥籤、看方位、算命盤之類的……,讓人家感覺到出家人的角色與齋公、術士有所混淆。這個部分,我相信我們還是可以繼續努力。但是從另外一個面向來看,對於民俗佛教,既然它已經自己形成了一個鄉民的信仰圈,對於那個信仰中心,我們要介入多深?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嚴肅的課題。
這些信仰圈,例如:台灣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岩仔」,它們供奉的「主神」大都是觀音,他們把觀音當成守護神來拜。那些「岩仔」雖然不是正信的佛教,但是他們認為自己既然拜觀音,應該就是佛教。也正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是屬於佛教的,所以很自然會找出家人來主持這個地方,這就形成了正統佛教與民俗佛教的交集處了。正統佛教出家人進駐到這樣的民俗信仰中心以後,稍一不慎,很多衝突就會開始出現。例如:出家人基於清修的立場、基於戒律的觀念,很多地方都覺得應予以改革、去除,但是鄉民卻沒有辦法立刻調整,有時他們會覺得原來的信仰被打壓了。這時如果有心人趁機挑唆,往往就演變成僧俗衝突的局面。這是出家人介入民俗信仰圈可能會出現的一個危機。
另一個危機,就是介入信仰圈的人事與財務太深,惹來無邊是非。台灣所謂正統的佛教,必須看清這個情勢,適當地保持對民間佛教信仰中心既有人事生態的尊重,對既存的信仰形態,也要善觀因緣,相機說法,不要躁進,不要因弘法的熱誠而不小心捲入是非的漩渦,弄到後來進退維谷。
從長遠來說,最好保持與民間佛教之間超然的距離。因為超然的緣故、沒有利益的糾葛,反而能贏得他們對三寶的尊敬心。在這樣的前提下,由於佛教的理念好,只要在民間信仰圈中有理念的人,他們的思想水平到了那個程度,自然會覺得佛法很好,主動將更好的理念引入到民間佛教裡。這種自然的轉化,就已不是佛教在干預他們,這時候形成的是鄉土的共識,或可說是鄉裡有文化理念的朋友們在拉著鄉親一起進步。這時候,頂多牽涉到的是文化理念之爭,而不會牽涉到宗教的信仰之爭。這或許是比較單純的互動方式。
溫金柯:
也就是說:抱持著一種尊重、包容,以及某一種程度做為燈塔式的導引吧!以這樣的態度來跟社區的傳統信仰互動,我想這應該是非常良性的。接下來請教法師,由於中國歷史上,佛教出家僧團長期以來,在社會當中是比較被邊緣化的,但是近代以後,佛教的改革意識非常強烈,對於社會的關懷或參與,不再像過去那樣自我設限。這一次弘誓學院參與社區的民俗活動,我想在整個佛教歷史上,也應算是非常新穎的方式—— 一種比較主導性的參與,甚至在理念上已經非常非常接近了。這次的經驗是不是可以告訴我們,佛教的僧侶對於過去比較少參與、比較少介入的社區信仰活動,也似乎可以有一個著力的方向呢?
昭慧法師:
我最近在寫一篇文章,檢討一個問題:與基督宗教同樣是外來宗教的佛教,是何以被漢民族接受並內化為本土宗教的?
要說宣教熱誠,說來慚愧,我們實在不及基督宗教。以其台灣宣教史而言,基督宗教來到台灣很早,大概荷蘭人進入台灣時,基督宗教也就同步進來了。日據時代,基督長老教會的馬偕博士,在台灣拔了一萬多顆牙——所到之處不外乎是行醫、宣教。行醫與宣教,可說是他們將信仰紮根於異鄉的兩手策略。基於他們的宣教熱忱,原住民的祖靈信仰全盤轉化成了基督信仰。當然,也有一部分原住民朋友,他們比較有文化尋根的理念,有時候也會抱怨說:「我們的信仰不見了!」但是那其實還是極少數的異議。
可是反觀以漢民族為主的台灣宗教人口結構,到現在,基督宗教人口在台灣還只佔百分之三點五,甚至於三點五以下。這是什麼原因呢?早年國民黨政府剛來台灣的時候,有一陣子基督宗教人口飆高。最近有一個天主教的內部刊物,在檢討他們宣教失敗,信仰人口萎縮的原因何在。他們發現到,雖然過去天主教全盛的時期,連在鄉村,信徒人數也都有所成長,但是近年鄉村人口外流到都市,他們發現到:那些教徒大概都跟著到都市去了。他們分析此中的人口結構,發現到:當年那些在鄉村地方信仰基督宗教的,大都是逃難來到台灣的外省人。至於當地人接受福傳的也不是沒有,但信仰人口不成比例;雖然他們也努力從事福傳事業,但是卻發現到:連村長的信仰都沒辦法讓他們改變。
原住民信仰全盤改變了,可是為什麼在台灣的漢民族接受外來宗教的意願如此薄弱,人數不增反減?反觀同樣是以漢民族為主的中國大陸,在改革開放以後,已允許某種程度的宗教自由,基督宗教的人口卻是激增,這是什麼原因呢?我以為,關鍵性的原因是:大陸經過文革的洗禮,已全面摧毀了民俗信仰,也大量削減了祖先崇拜的傳統信念。但是反之,台灣在這兩方面都還是蓬勃發展的。
民間信仰有兩股對抗外來信仰的力量。第一股力量是祖宗崇拜。至今基督宗教的心頭之痛就是客家宣教,客家宣教是他們最弱的部分。客家人特別重視祭祖,所以要選擇宗教信仰的時候,寧願避開那些不接受祖宗崇拜的宗教。此外,由於祖宗崇拜的關係,如果他們要改變信仰,等於是要跟祖靈乃至整個宗族割斷臍帶。在大陸,過去也是如此,有些村落,如果這個人信仰了基督宗教,他甚至會被從族譜除名。你看!是這麼嚴厲的一種文化制約力量。
再來一股力量是什麼呢?這是台灣所特有的宗教特色。可能因為台灣移民漂洋過海,篳路藍褸,面對著許多未知的情境,不像在原鄉那麼熟悉與安全,再加上台灣過去漳泉互鬥、閩客互鬥、漢民族跟原住民互鬥,械鬥不斷,這就形成了一種很強烈的聚落意識。聚落裡的人要隨時抵抗環伺的強敵,除了他們自己要團結努力之外,信仰不但是個人平安的訴求,信仰中心也成了聚落人民精神寄託之所在。所以他們形成了一個一個特殊的祭祀圈。中研院民族所林美容教授提到過「祭祀圈」的概念。幾個村落蓋一個廟,廟裡的主神一般而言,以媽祖或王爺、三山國王等正神為主。這個祭祀圈裡的信仰行為,使得大家牢牢被綁在一起。例如:村民輪流做爐主,幾年一次大拜拜,逢節慶的時候,也是大家一齊出錢出力來參與廟會。又如「作醮」,不但每一家都出錢,而且每一家門口還要掛一盞紅燈籠。那麼,你那一家倘若沒參與大拜拜,沒掛上紅燈籠,拒絕卜杯輪流做爐主,豈不等於被排拒在這個祭祀圈的宗教活動之外了?這種信仰的人際脈絡與宗教形式,已經把整個聚落裡的人牢牢綁在一起了。這就是為什麼前述天主教友會感歎——連村長都不能感化他改變信仰立場——的原因了。你想想看,做村長的,他是這個祭祀圈裡的龍頭,這對他而言,不但是一個義務,而且也是一份榮耀啊!是什麼樣的信仰力量,可以把他從這個人際脈絡的座標上拉開來呢?所以,祭祀圈與祖宗崇拜的力量,也就是聚落意識與宗族意識,是這兩股力量在抗拒著外來宗教的。
佛教其實也算是外來宗教,但是它早已溶入在漢民族的文化體系之中,而且比較沒有排他性,與民間信仰或祖宗崇拜相安無事。在這個情況下,佛教還是被接受了,但它在被民間接受的同時,也就被轉化成重祭祀的「民間佛教」,而不是重修持的僧侶佛教。它被民間接受的關鍵在於觀音信仰。觀音信仰是比媽祖信仰更早來到台灣的,可以說:是和唐山移民一齊漂洋過海,「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唐山移民面對著嚴酷的環境挑戰,心靈深處仰賴救苦觀音者實多,這種特殊環境下,形成了一個一個的「信仰圈」。也就是說,村莊小範圍的祭祀圈有媽祖等主神,可是聯庄乃至全縣大範圍的信仰圈,他們還是供奉觀音以為主神,甚至有「媽祖是觀音菩薩的化身」的說法。他們跟佛教之間,就這樣透過觀音信仰而血肉相連起來。
我還聽過一個笑話,大岡山超峰寺算是佛教四大名山之一,超峰寺過去也是一個「岩仔」,以觀音菩薩作為主尊,所以也有人去進香,「割香」。超峰寺的方丈法智長老告訴我,每一年的觀音聖誕,可說是人山人海,信眾不請自來,但是相形之下,佛誕法會就算是寺裡發帖子,參與人數也沒有那麼龐大。這個現象非常奇怪,但的確也透露出了台灣民間佛教信仰的特色。法智長老說,這些信徒,是山下的乩童「起乩」,要他們上來禮拜觀音的。後來我開玩笑說,大概是出家人隱修山林,弘法的積極性不夠,觀音菩薩乾脆就自己找信徒去了。
我們自認為「正信」的佛弟子要注意:不可以用「正信」來自我驕矜。我們應該要怎樣看待民間佛教?我覺得,民間佛教其實已無形中成為我們的外護,佛教徒不與人爭,善良忍辱,這使得佛教時常成了被異教或世俗欺凌的對象,在這個情況下,是誰在為我們捍衛信仰的?往往正是民間佛教。民間佛教形成一個前驅部隊,宛若護法韋馱、伽藍菩薩、四大天王。有了他們作為外護,佛教才有可能立定腳跟,尋求發展。你不能否認,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的人民,感情上還是比較喜歡佛陀與觀音菩薩的。若沒有這個力量的護衛,我不相信台灣佛教後來的復興,能夠如此績效卓著。雖然我們承認,近二十年來,台灣佛教的僧侶表現不凡,有很強烈的弘法熱誠、有積極入世的抱負與成績,但是我覺得,民間普遍對佛教那種親和的感情,其實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因素。
溫金柯:
所以法師的看法是說,比較純正的佛教,要對於民俗宗教抱持著更多肯定與包容,乃至於把它當作非常重要的外護,來關心他們,跟他們相處。今年的「石觀音文化節」辦得非常的成功,而且也預約了明年還能再辦。那麼,關於這樣一個活動,就觀音鄉的發展來說,可能帶來的遠景是什麼?
昭慧法師:
我記得鄉長講過一句話:「鹽水有蜂炮,希望觀音鄉也有一個特色,就是石觀音文化節」。讓人只要一想到觀音鄉,就想到慈悲的觀音菩薩,想到潔淨的蓮花,然後就想到「石觀音文化節」。我覺得這個遠景是有可能實現的。一來民間對觀音還是很有感情。二來「觀音鄉」這個地名本就來自觀音靈感,史實也不可推翻。三來正好是由「石觀音菩薩」這個靈感,此地民間與官方合作,開始推動蓮花產業,而這已經受到北部廣大民眾的認同,觀音鄉變成了遊客如織的渡假勝地。所以,如果結合地方的信仰、土地、人民,還有產業的特色,再加上台灣人民對於「觀音菩薩」的認同,我覺得:充滿人文氣息而又兼顧經濟發展的遠景,是有可能出現的。
這樣一來,不但可以由廣大民眾來烘托「石觀音文化節」的節慶氣氛,而且相對的,也可從這樣的節慶氣氛中,讓人們更注意到觀音鄉的人文與產業特色。來了第一趟覺得不錯的人,他會不會再來第二趟、第三趟?會不會帶朋友過來參觀一下蓮園農場?這都是有可能的,所以,這是一個契機。如果早十年,可能還沒有蘊釀出那麼大的能量。可是因為蓮花產業蓬勃發展,社區意識發達,加上文史工作者有著尋根的鄉情,這些都配合在一起,再加上佛教僧侶的素質提高,佛教在台灣已經有了清望,由於這些因素的配合,我覺得帶有人文氣息並融入少分或多分佛法精神的「觀音文化」,這個遠景是可以期待的。
2002年7月31日訪於「佛教弘誓學院」,
本文轉載自「現代禪」主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