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順導師與佛教文化
陳美玲整理
【編按:本文整理自民國93年9月25、26日,由中華民國現代佛教學會、台灣大學佛學研究中心所主辦、印順文教基金會協辦,為慶祝印順導師百歲嵩壽舉辦之「佛教文化與當代世界」學術研討會。其中第九場的座談會,主題「印順導師與佛教文化」,由台南妙心寺住持傳道法師擔任主持人,引言人為台大哲學系退休教授恆清法師、楊惠南教授、玄奘宗教學系教授昭慧法師以及佛光大學宗教系副教授藍吉富老師。】
被聖嚴法師譽稱為「人間佛教之父」,史學家藍吉富先生以「玄奘以來第一人」稱歎的當代人間佛教思想巨擘的印順導師,於94年6月4日在花蓮慈濟醫院安詳示寂了。自稱是「平凡的一生」的印順導師實際上卻是走過了百年非常不平凡的一世,他的淵深精闢的思想及慈悲質樸的行誼不知感動了多少佛子信眾,縱然全世界的佛教學者、信眾乃至教外人士對導師的離世有萬般的不捨,但也深知《無常經》所說:「佛法如甘露,除熱得清涼」而誓願以法為師。而當代學者對這位窮盡一生對浩瀚的三藏十二部經典加以抉擇洗鍊的導師,其在歷史上的定位如何?對佛教文化與當代的世界又有什麼樣的影響呢?
印順導師的戒律觀─恆清法師
首先發言的是恆清法師,她跟大家分享的子題是「印順導師的戒律觀」。法師認為在導師的著作裡,關於戒律,是導師說的比較少的一部份,但這不表示導師對戒律沒有深入或沒有他的遠見、創見。有關戒律的思想分散在他的各個著作中。而正聞出版社特別在導師百歲的慶祝會上,將所有導師對戒律的研究論文結集成冊──《戒律學論集》,方便研讀。
導師對戒律的看法是什麼呢?
依中道而行,智慧的持戒
恆清法師特別強調導師認為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戒律應該是依中道而行。她說:「導師認為不苦不樂的中道,不是折衷,而是應該是以智化情,以智導情,換句話說,導師認為圓滿的戒行是在於般若,這非常重要。我們可以說導師認為最正確的對戒律的看法,應該是智慧的去持戒。」
嚴謹而融通的戒律觀
「導師的戒律觀是嚴謹而且是融通的戒律觀。」法師闡述導師的看法,認為這樣的戒律觀是建立在「諸法無我、諸行無常」的佛教的基本的教義上,這樣建立起來的戒律觀是一個智慧的戒律觀,非食古不化的戒律觀,這樣持戒才真正是合乎佛陀的教法。
戒律是重內在而不是重形式
至於導師對戒體的解釋,恆清法師認為這是很特別的。她說:「一般人認為受戒很重要,但導師認為戒是受戒亦得,不受戒亦得的一種止惡向善的自發力量,受戒不過是強化這個力量而已。由於後代的律師們多少忽略了戒是通於有佛無佛,忽視了性善的得緣力而薰發,偏重於戒的從受而得,我們一般人大概都這樣想,所以是重於學處及制度的約束,終於形式化而忽略了性善的尸羅。」這是恆清法師認為很有特色的說法。
比對漢譯律典,深入了解典籍
有關導師對戒律研究方面的貢獻,恆清法師以為導師在《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一書裡面有非常詳細的研究,她強調導師是從文獻或理論方面去探討,對於西方跟日本佛教的一般學者認為巴利律、銅鍱律是最早的說法,導師不認為是這樣的,她說:「導師以為在漢譯的律典裡面有多部可以互相比對去研究,不能一概而論。所以他用這種方式去研究的結果,告訴我們從這個比對的研究之中,可以發現整個戒律的古形與演化,從這可以深入了解戒律的形成過程,以及後來的改變。」恆清法師強調這些比對研究對深入典籍是很重要的。
另外,恆清法師也發現,導師在研究律藏的典籍中,對比丘尼律相當重視,「導師深入、詳細的對不同的律典加以比對、分析、探討。他從戒經、從經分別、鍵度分別比對,得到的結論,他認為比丘尼律的形成是上座比丘的功績,佛滅後到部派分裂之前,對比丘尼極為嚴厲,但等部派分裂再分裂,對比丘尼教誡也就比較放寬,因此波逸提的數目才不斷的增加。」恆清法師認為這樣的研究告訴我們一個大方向:就是比丘尼律形成的特徵。「第一、它的形成是完全在上座比丘的手裡,從這一點而可以理解後來發展的情況。第二、從印老的研究之中,也告訴我們比丘尼的整個律典集成的先後次序,摩訶僧祇律是最早集成的,依序是銅鍱部、四分律、十誦律、五分律、根有律。」從各部派律典結集的先後次序,可以讓我們瞭?各部律內容的差異,思想的發展和各部派的女性觀有何不同。
關於女眾出家的問題
另外,恆清法師也注意到,導師特別提出來的一個戒律的問題就是關於女眾出家:「我們從閱讀這些文獻可以得到一個結論,就是印順導師對女眾出家的傳說基本上是不認同的。」他提出三點質疑:
1.關於「女眾出家會使佛法早衰」:律典中指出女人出家後,就會如「長者家男少女多,則知其家衰微。……如好稻田而被霜雹,即時破壞。」導師認為比二喻只是反應古代重男輕女,以女人為禍水的想法。
2、關於「女眾出家,正法減五百年」:導師指出律中對此有三種不同的記載,頗有不合常理及矛盾的地方。此「釋尊預記」傳?的原因是僧團發展的過程中出現不少問題,因此持律的長老將此歸咎於女眾的出家。
3、關於「八敬法」:導師指出分別說部和一切有部傳說「八敬法」為女眾出家的先決條件,但大眾部則無此記載。再者,女眾尚未出家,就制定八敬法及二年學六法,此與佛陀「隨犯隨制」的制戒原則也不合。導師言下之意似乎暗示八敬法非佛制。然而,在「撕毀八敬法」事件之後,導師回應中佛會的信函中又說:「八敬法是佛制,如因時、地、不適而應有所變易,亦應徵得多數長老同意,然後經大會通過。」如此前後觀點似乎有所差異。其實,如細讀導師的《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可以發現導師認為各律所一致規定的四尊法(1、於兩眾中受具足戒,2、半月半月從比丘僧請教誡、問布薩,3、不得於無比丘處安居,4、安居己,於兩眾行自恣),應是佛陀所制定,但是其他的四條尊法則是後起的。依導師的這種看法,讀者對於八敬法是否為佛制,可以依各人所須而做不同的解讀。但是,不管八敬法是否佛制,導師對八敬法的態度是令人敬佩的,他曾說對於八敬法「不必過分重視。從好處說,八敬法為對女眾之嚴加管教,從壞處說,反使真心為道之女眾,自慚行穢而雌伏,佛世多有善說法要、神通之女眾,佛後殆不聞於印度,得非此耶?……為日後計,當重視平等性。」由此可見,導師的戒律觀不是食古不化,而是真正的「智慧的戒律觀。」
佛教文化的世界性─昭慧法師
接著發言的是昭慧法師,她以印順導師在《佛在人間》裏的一篇文章「發揚佛法以鼓鑄世界之新文化」為主軸,向大家介紹印順導師對於「佛教文化世界性」的看法。昭慧法師說:導師這篇文章,主要是回應太虛大師的意見。太虛大師認為應該可以發揚佛法,來鑄造一種世界性的新文化。
「太虛大師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他看到了殖民主義的全球掠奪,特別是中國受到帝國主義的種種壓迫,土地遭蠶食鯨吞,這讓他深切感受到:侵略性、掠奪性的文化,已經帶來人類的巨大災難。他認為:佛法是人類文化的新希望。」
昭慧法師以為,導師入佛門後,已經逐漸進入抗日戰爭時期,其後更是共產主義遍佈全球,中國幾已全被赤化,殖民的資本主義還持續進行全球性的資源掠奪,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導師寫這篇文章,幾乎是把太虛大師「發揚佛法以鑄造世界性的新文化」這個命題,當作論文題目,闡發太虛大師的思想。「當然,由於太虛大師主張真常唯心理論,所以會特別強調法界的心光明性;導師則是主張緣起性空論,所以他雖然認同『佛教可以帶來世界新文化』,但他的理論未必跟太虛大師完全一樣。」
佛教的世界性
導師認為,佛法可以帶給世界一些嶄新的原理。第一是「從事事差別解了法從緣生,而深入空平等性」,第二是「從念念分別解了意言無實,而深入心光明性」。
「這些專有名詞,看起來很艱澀,但導師實際上要說明的是:既然『法從緣生』,我們就不要以孤立或絕對化的眼光來看待事情,乃至形成意識型態。如果體會到『意言無實』,那麼我們就會反省到,文化固然帶給人類豐富的精神資糧,但也慢慢累積出了一些毒素,讓我們在名言熏習的過程之中,產生了一些固執的定見,這些定見容易產生見諍,也就是意識形態的鬥爭。」
「於是,導師進一步闡述佛教文化的世界性。也就是說,佛教思想,可以帶給世界光明與和平。」
有沒有一些具體的例子,足以證明這樣的願景呢?昭慧法師覺得,導師所舉的幾個例子,到現在都很得受用。今天的世界又已進入到另一個階段,依然是紛爭不停,而且已經進一步產生了種族、文明之間強烈的鬥爭。這個國際鬥爭方興未艾,更還有海峽兩岸的統獨之爭,島內的泛藍與泛綠之爭。「在這個大時代,導師所提到的一些看法,依然可以獲得驗證,那就是:依於佛教的思想,確實可以帶來新的啟發,鑄造新的文化。」
事例
導師所舉的事例有哪些呢?昭慧法師就以下幾個面向與大眾分享:
一、語文
昭慧法師以為,在語言方面,導師特別提醒大家:佛陀重視任何國俗語言。佛說:「聽用國俗言音學習佛說」。法師接著闡述,佛陀對於各個國家、各個地方的母語,都給予平等尊重,這跟希望「車同軌、書同文」,把大家弄到同一個語文軌道上,並壓低母語的地位,基本態度是不同的。「這正好跟當前台灣強調『重視母語』的運動是相符應的。由於佛陀深入語言無實性,所以贊同使用一切語言,而不特別強調哪種語言的神聖性與特殊性。」
二、解行
(一)隨機適應:
昭慧法師以為:佛法當然不離解行,可是,由於眾生根基不同,所以必須「隨機適應」。「也就是,不要有一種霸權心態,認為我是對的,其他統統都不對。世界上許多人,不就是認為『我這家的最好,其他的都不對』嗎?把其他的看法當做魔鬼邪說,希望征服全世界,希望大家能夠跟我有共同的看法,卻忽略了隨機適應,這也是見諍的一大來源。」法師以為,事實上,沒有一味藥能夠適合所有根性的眾生。這是佛家隨機度化眾生的寬容態度。
(二)自由抉擇:
「導師有一句話說:『余學尚自由,不強人以從己』。他這一生真的是貫徹了這種心靈自由的立場。」昭慧法師說,導師向來對任何人的想法,不會強制命令其「不能說、不得說」。而這種尊重自由抉擇,反對教條主義的態度,也正是來自佛法的體會。「這是反教條的自由學風,導師認為:在中國的天台、賢首,特別是禪宗裡也可得到證明。我覺得,這種寬容態度,正好在今日世界已經形成了氣候。二次大戰後『尊重多元文化』的共識,豈不正是尊重自由抉擇嗎?」
(三)兼容並蓄:
「導師認為,世界上的一切文化,固然也有一些它們的毒素,但不要認為它們都是全盤錯誤的。從佛法來看,不同的宗教文化,即使不是佛教,其實都含有一些菩薩的教化。可能那些文化受到地區跟時代的侷限而有所偏弊,但是不能不說也有良善與積極的成份。」昭慧法師以為,用這種開明、開放的態度來面對世間,就會傾向於包容主義,甚至更進一步形成多元主義。這樣,無論在宗教或政治領域裏,那種排他主義的心態就會降低。
三、制度
在制度部份,昭慧法師舉了導師所提到的兩點來加以說明:
(一)民主制度的建立:
「佛說:『我亦在僧數。』也就是說,佛陀本身雖是教主,但是他認為自己不是領導人,而只是僧團中的一員,僧團打造的是一種民主制度。」昭慧法師認為,這個民主制度,在二千五百多年前的僧團業已建立,佛陀實在有先見之明。今天我們已經可以印證,民主制度確實是人類各種政治制度中較佳的選擇。但人類社會的這項覺悟,比佛陀時代大約晚了二千五百多年,而且是經過人類無數的慘痛教訓,方纔慢慢發展出來的。
(二)隨方毘尼:
昭慧法師認為,導師所提示的「隨方毗尼」精神是很重要的。許多佛教的制度、典章、法規,都要看到它在那個時空背景下,有沒有適應性的問題。要注意到法制的根本精神,揚棄過時的方便。要讓佛法的根本精神,透過適切的規制,而遍入一切時、處,不要因教條主義而拘限了佛法發展的空間。
四、以包容善意化解衝突對立
談完了導師對於「佛教世界性」的觀點之後,昭慧法師繼續就自己十餘年來與社會互動的心得,包括提倡動物保護、發起佛教性別平等運動等等,而發抒其感想:
「我覺得,佛教的思想確實可以帶來很好的世界文化,特別是在今天,愈來愈劇烈的宗教衝突,海峽兩岸的統獨對立,以及國內的藍綠之爭,讓我們不得不思考:究竟有沒有兩極對立以外的第三條路?從前述導師所說的幾點來看:去除自我中心、兼容並蓄、自由抉擇,這樣的大方向,可以讓我們學習聆聽、包容、體貼對方的情境,不要依某一點而擴大成為一切,以偏而概全,卻忽略了那只是在緣起網絡中一小點的現象。特別是透過媒體的擴大效應,人們往往會對不同思想、不同領域、不同陣營的人貼上標籤,將對方充分汙名化,這樣彼此就完全沒有交集與和善對話的空間了。」
而昭慧法師也發現:在滔滔世局中,數以百萬計的人,是在飢餓狀態下掙扎於生死邊緣的。然而在欲諍與見諍之中,竟然見諍為禍更烈。「在動物界只有欲諍,而人類卻不僅是為了欲望的擴大而鬥爭。有時只是為了見解、觀念或意識形態不同,就可以產生嚴重的爭執。例如伊斯蘭的聖戰,或是把統獨主張,當成『神聖不可侵犯』的結論。」昭慧法師點醒佛弟子,應該思考:在這樣的情況下,能不能在這個世界發出「另類」的聲音?讓大家腳步放慢一點,仔細聆聽對方的聲音,想想對方的處境,抽離自我,不要只是強調自己的種種認同。因為「這樣的認同,經常只是自我愛擴大而形成的我所愛。我們應當思考:有沒有可能設身處地,尊重對方(與自己有異)的認同呢?如果能這樣的話,我相信這個世界的紛紛擾擾,應該可以減半吧!特別是非暴力主義的佛教護生精神,如果能夠貫徹,就不會有恐怖主義下被殺被虐的無辜民眾了。」
現世與世間──楊惠南老師
繼昭慧法師之後,是楊惠南教授向大眾分享「現世與世間」的題目,從佛教現代化這樣的角度談起導師對佛教的貢獻。
導師一生所做──使佛教脫離消極、悲觀、迷信的污名
為什麼要跟大家報告這個題目呢?楊惠南老師帶領大家回顧到1950年代,當時台灣佛教的背景:「我想都有過這樣的經驗,特別是生長在鄉下地方的台灣的一些子弟,就是,小學老師、中學老師告訴我們:佛教是落伍的,是悲觀消極的一個迷信的宗教。」而楊老師說早年生活在清末明初的大陸社會的印老,面對的這種對於佛教的批判,比我們的感受一定會更深。「在他的《平凡的一生》一開頭就說到了他家鄉的佛教的情況。所以,他一生所做的工作就是使得佛教脫離悲觀、消極,還有迷信的這樣的一個污名。」導師一生所要做的這件事,楊老師稱之為「佛教的現代化的工程」。
楊老師說「現代化」這個語詞,來自於西方,特別是上個世紀或者上上世紀開始的文藝復興運動之後,也就是工業革命之後的一連串的文化變遷所形成的一個概念。而根據一些現代化的學者的主張,所謂的「現代化」的社會至少必須具備以下五個條件:第一、要有自力成長的經濟結構:第二、公眾參與的政治體系;第三、流動的社會形態;第四、具有現世的科學的思想觀念。「現世的」,Secular;第五、能夠適應不斷變遷的人格。雖然五個都與佛教有關,而其中的第四點─具有現世的科學的思想觀念,就是楊老師所要討論的主題。
楊老師以為在一個現代化的社會裡,佛教的教團,佛教的教義,佛教的信仰者,乃至於佛教的信徒,必須要有具備現世的科學的思想觀念。這是需要被特別強調的。而他認為導師一生所做的,把佛教的污名去掉的,去污名化的所謂的「現代化工程」,基本上也是環繞在「現世化」,Secularization,這樣的一個工作上面。
導師的佛教現代化工程
一、理性導向的研究方法
楊老師認為有關導師的思想,提到跟「現世化」工程有關的一個,就是導師「理性的導向」的研究方法。因為理性的導向,所以導師不限定在宗派中,甚至不限定在民族的感情當中。「導師在《遊心法海六十年》說:『我不屬於宗派徒裔,也不為民族情感所拘蔽』。所以他有很多的批評是批評他自己所屬的國族(就是中國)的佛教,天台啊、華嚴啊、禪宗啊、密宗啊等等,他做了很多的批評,原因就是基於這樣的一個理念。他又說:『尊重中國佛教,而更著重印度佛教』,『不說愈古愈真,更不同情於愈後、愈圓滿、愈究竟的見解』。」針對這些基本的見解,楊老師把它定位為「理性導向的研究方法」。
二、著重以人為本的佛教觀
楊老師說明導師的現代化佛教工程就是反對佛教的「俗化」。而所謂的「俗化」就是「天化」、「神化」。有關這個,那就是有名的「人間佛教」了。楊老師說導師跟他的老師--太虛大師不同的地方,就是太虛大師還是有「天化」、「神化」的色彩。而導師著重於現世,著重人間,以人為本的這樣的佛教觀。
從導師的研究出發,發展出適應後現代思潮的思想
問題是,現在談佛教的現代化工程,在很多的當代學者看來,可能有個疑問:「是不是有點過實?」因為學界正在流行的不是「現代化」,而是「後現代主義」。換句話說,「後現代主義」正好是對於「現代主義」的一個批判與反思。在現在正在流行「後現代主義」的一個時間點上,談「印順導師的現代化佛教工程」是不是有點落伍了呢?
對此質疑,楊老師在此加以探討,他首先提到「後現代主義」主要的特色是:反理性、反科學、反終極價值的理性、反中心取向、反同一性、反整體性。「像昭慧法師所說的,反人類中心主義那麼就發展為『深層生態學』,我們過去都是以人類為中心的,動物那些都是次要的,所以一直破壞環境,殺害生命傷害動物。反男性中心主義,反父權主義所發展出來的就是昭慧法師一直在推動的『女性主義』等等。」除此之外,還有反確定義,認為沒有一個確定的真理,強調多面向的多元思維、否定性的思維,對於很多的現代主義的思維它都加以否定,過去的一些傳統的觀念也被否定,這些是後現代主義的特色。
而站在流行「後現代主義」的一個時間點上,楊老師特別從以下兩點切入討論這個問題。第一點就是:思想家都是時代性的,導師他的時代性就是1940年代,甚至更早的年代的那個時候佛教的問題。當時佛教的問題就是佛教被污名化,被認為是迷信的、消極的、悲觀的、落伍的。要去污名化,當然就是要現代化。導師處於那樣的一個時代,因此他真正畢生做的就是這一點。他的最大貢獻,最讓我們感念的地方也是在這裡。第二點就是:等到佛教去污名化以後,要回過頭來回來想一想,做為一個導師的徒弟、信仰者、服膺者,必須要在這棵大樹的底下,然後發展出一些另外一些思維。
「那些也許就是後現代的一些東西。」楊老師期許大家也許可以在這一點上加以思考。
漢傳佛教史上的印順法師──藍吉富教授
最後一位發言的是佛教史學家藍吉富老師,藍老師以「漢傳佛教史上的印順導師」為題,以歷史的角度向大家介紹導師在中國乃至世界佛教歷史上的地位。
玄奘以來的第一人
十幾年前,藍吉富老師便以「玄奘以來的第一人」稱呼這位在二十世紀中國佛教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印順導師。藍老師認為從廣度與深度來談,中國歷史上從玄奘以後,對印度佛法的理解,印順導師是第一人。「檢測玄奘以後的許多祖師,如道宣、窺基、法藏、慧能、永明延壽……,雖然他們都是宗派的祖師或某一僧團的領導人物,但是就博大精深的深度與廣度而言,恐怕都比不上印順導師。即使在民國以後,如太虛大師,其為學規模很大,但是精密度也不如印順導師。另外,歐陽竟無的研究方向,集中於法相唯識學,所以在博大方面他也不如印順導師。」藍老師認為導師的學術規模與一個人很像,就是呂澂,但是呂澂很可惜,因為時代的限制,他雖然活到90多歲,但在65歲以後就完全沒有作品了。但是印順導師在六十歲以後,仍有很多非常成熟的作品,就這一點,藍老師以為在中國佛教史上,玄奘以後印順導師是第一人。
為漢傳佛教樹立新典範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印順導師,他最主要的貢獻是什麼?藍老師以為就二十世紀下半段來看,印順導師為漢傳佛教樹立一個新的典範,「這不是一個普通人格的典範,是美國科學家哲學家庫恩(Thomas Khun)的『典範(Paradigm)轉移』的典範,用佛教來講是樹立一個信仰的體系,這體系可以扭轉過去幾十年,或者是上百年來的信仰觀。」而藍老師以為印順導師在這方面可以說樹立了一個新的典範,造成了一種典範的轉移。這可從台灣這幾十年來的佛教信仰,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是跟舊有的、明清以來的中國佛教完全不同,這是印順導師所造成的相當大的影響。
導師所建立的新典範,最具代表性的是以「人菩薩性」為基調的人間佛教理論。此外,對阿含的強調,對中觀學的闡揚,對大乘三系的判教,對密教的闢斥等等,都是
他的思想中迥異於明清以來的漢傳佛教的地方,也是被當代不少佛教徒奉為圭臬的新看法。
除了確立上列新典範之外,藍老師也提出「如實、正法、抉擇、釐清」八個字來說明導師的風格。他以為對導師畢生的風範,我們可以用「如實」二字來形容。而導師一生研學的目標,就是要為佛教界確立「正法」。在確立正法的研學過程中,導師是有所「抉擇」,有所揚棄的,並不是對傳統都照單全收。此外,導師的著作也為後人「釐清」
了很多佛學上誨昧難解的義理,使後人在研究佛學之時可以少走甚多冤枉路。
結語
一場從各個角度談印順導師與佛教文化的精采座談會在傳道法師及四位與談人的盡情發揮下圓滿結束,透過與談人討論,我們領受到了導師對戒律、對制度、對佛教文化精闢的理解及宏觀的角度,更感受到老人慈悲的胸懷及深澈的智慧,也看到了導師的思想在人世間所造成的不可思議的迴響。
導師在《華雨集》中說過:「我的身體衰老了,而我的心卻永遠不離(佛教)少壯時代佛法的喜悅!願生生世世在這苦難的人間,為人間的正覺之音而獻身!」在導師安詳辭世,無法釋懷內心的不捨之時,詠懷導師的悲願,怎不令人悲欣交集?祈願三寶護祐,讓人間的正覺之音,藉由導師及導師的追隨者永遠流傳於苦難的人間!也期許後代佛弟子們除追隨導師求真求實的精神,也能發展出適應時代的佛教思維。
-- 刊於九十四年九月第十四期《風城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