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戒律的法哲學
——《比丘尼戒經》講記(六)
主講:昭慧法師 筆錄:釋印隆 修潤:釋耀行
一、「坐具」的實用性與禮儀意義
戒子提出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尼師壇」對於南傳出家眾來說只是一條普通的坐具,在北傳佛教卻有不同的展法,那有沒有各自代表的意義呢?
確實,大家才看到代表出班的同戒在展具。在南傳佛教來說,這個「尼師壇」是有實際用途的,它比較跟原來的意義接近,因為修道者三衣一鉢,如鳥雙翼,物質是簡單到了極點。在山林曠野、在鄉村聚落到處遊行,走到哪裡你總不能就地就坐,坐下去塵土坌身,袈裟都髒掉了怎麼辦。所以這個「尼師壇」正好是拿來做為坐具或是卧具之用,走到哪裡鋪著就可以坐下去,甚至在樹下坐卧、塚間坐卧。要睡的時候怎麼辦?尼師壇鋪到地上倒頭就睡,所以它有實際用途。
在北傳佛教確實慢慢演變,這個具比較沒有實際用途了。因為修道人在北傳佛教國家傾向於安住精舍,這也不只是北傳佛教,南傳佛教已漸漸如此。在佛陀時代行腳很正常,遊方僧行腳是沙門的常態生活,但是漸漸有了精舍、有了僧伽藍,出家眾就有固定的住址,行腳的時間就比較縮短,甚至有些出家眾就長住精舍,作為舊住僧來打理這個僧伽藍中的事務。
那坐具還有沒有實際的用途?變成幾乎沒有。在這種情況下,北傳佛教就把它往儀式發展,讓這個坐具變成拜具,在殿堂中表達自己莊嚴隆重禮敬的一種配備。讓「具」的歷史意義,能夠隨著我們禮敬的動作而持續保留下來,不要莫名其妙取消掉,因為如果沒有實際用途,它到最後會被取消,所以乾脆給它用作禮儀的用途,讓出家眾不敢輕慢,維持一點點對於歷史的懷念吧!
至於南傳佛教,它的氣候地理環境跟南亞印度比較接近,所以行腳參方的僧侶還是很多,他們謹守佛陀時代的衣制,所以無論是袈裟的形式,或者是其他托鉢的形式,都比較接近原始佛教的風貌,因此對於這個坐具就盡量保留原來的用途。在北傳佛教用途其實已經不大了。老實說,坐在沙發椅子上或者像今天這個太師椅,需要有一個坐具攤著嗎?沒有太需要。但是也朝著一個神聖的發展方向,就是把坐具隨身鋪在位子上,當作是一個戒律裡面應該要護念的威儀,應該要這麼做,不得不這麼做。
所以兩者都是朝向保留「尼師壇」的歷史意義,但是兩者發展出不同的風貌。我們不用說哪一個就是最好另一個不好,總之兩者都很用心在維持坐具,不要讓它在佛教裡面消失,只是做法不同而已。在北傳佛教三千威儀八萬細行發展得相當好,可能也受到儒家禮教文化影響,所以舉、止、坐、卧,包括衣衫、殿堂的總總禮儀都非常莊嚴,莊嚴性提高也有助於讓人見到佛教而昇起思慕之心。北宋理學家程灝有一次進到佛教寺院,聽到楗槌鐘鼓等等的聲響,看到出家眾行禮如儀,他很感慨說:「三代禮樂,具在於斯!」也就是說,儒家是那麼重視禮樂文化,可是夏、商、周三代這種熙穆雍和禮儀,反而在佛教中還保留著,好像禮失而求諸野,在非儒家社群裡面還保留這樣一份美德,讓他也非常稱讚。所以我們不用厚此薄彼,退一步想,彼此都可以互相欣賞。
二、戒法的方便受持
第二個問題:沙彌十戒的第九、[1]第十戒,[2]跟《比丘戒》裡的四依法,明知自己做不到,還答「能持」,那算不算妄語?
那是因為在羯磨中有這則傳統的文句,就著禮儀的規範,戒師們為了尊重傳統盡量不去更動它。事實上在我的經驗裡面,受這些戒法的時候不妨說「方便受持」。意思就是我能做到儘量做,但是怎樣的方便受持法?等到正式講戒文的時候再跟大家細說。當然大家到了戒場,如果戒場的教導是你要這樣說,那麼他也是尊重古禮,所以你就這樣說。
那算不算妄語呢?你自己心裡還是要這樣想,我在這個戒法上是方便受持的,所謂方便受持,就是我就著我的能力跟環境因緣所及,最起碼我要把握這個精神來努力實踐,朝這個目標來做。不要讓自己心裡起了一個不清淨,想說「我這樣在妄語」,任何戒場都不會希望戒子心裡還自認為自己在妄語,一開始就認為自己妄語,怎麼能夠心清淨?怎麼能夠有清淨戒體?如何產生防非止惡的強烈力量呢?所以希望能在這個部分很清楚的知道,如果因緣俱足是能持的,如果因緣不太俱足的時候願意方便受持。
三、不能受「具足戒」的現實考量
第三個問題:佛說四姓平等,佛陀時代也有皇宮貴人與首陀羅出家做比丘,現今為什麼有官員、夫人跟下使人不能受具足戒?
任何人都可以出家這不是問題,可是為什麼說國家的高官、夫人不能受具足戒?所謂「夫人」應該是指配偶不允許的意思,若配偶允許也沒什麼不可以。為了尊重男性與女性,不只是比丘尼出家應該要丈夫同意,比丘出家也應該要妻子同意才能出家,否則人家可以去告你,說你沒有履行同居義務。這不是很麻煩嗎?所以這部分就說,精神上大家都可以受戒出家,沒有什麼階級的分別,但是在實際的社會互動中就必須要有一些分寸。人家的配偶、老人家還沒有允許,你就把他度出家了,配偶到你的寺院裡吵鬧,把他告到法院去,因為沒有被告知就沒有履行同居義務,萬一法官判定你必需要跟她繼續履行夫妻的同居義務,那你怎麼辦?所以這是實際要面對的困難,要解決的問題。
在社會的互動過程中我們必需要觀照因緣,不能夠蠻幹,所以同樣的道理,做為國家的高級官員,或者是所謂的「下使人」,就是指僕役,特別是在過去的社會裡面,高官如果沒有在這個國家有共識的時候,有國王運轉的情況下,就一走了之跑來出家,那可能會影響到那個國家的行政運作。那麼這筆帳要算在誰的頭上?到頭來一定算到佛教身上,那麼對於佛教長遠在這個國家、這個地區的發展其實是負面的,人家會很側目。
特別是當政者,過去是專制時代,不像現在民主時代,民主時代的政治人物多少還是想要對宗教示好;專制時代,就像西晉道安法師曾經講過一句話,他說:「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不依靠國王來生存,佛法弘法利生的家務事是不容易展開的,不容易立足的。情勢是如此的嚴酷,我們修道團體、僧伽在這部分如果沒有處理好,令國王對於佛教產生強烈的敵意,甚至是有可能發生教難的,所以像這些問題確實需要審慎處理。
至於說僕役、下使,並不是說他沒權力出家,當今社會一般已經廢除了奴隸制度,所以即使菲傭、印勞、泰勞,或者在國家內部有一些人民願意擔任幫傭的工作,這種僱傭關係通常建立在一個非終身可以立期約的基礎上,可以一年為期、三年為期,期滿就可以解約,所以彼此之間並沒有什麼終身主僕關係。甚至如果真的臨時有什麼困難需要解約,只要跟雇主講好,雇主也同意就可以解約。但如果雇主不同意,聘約還沒期滿,你硬是一走了之,那你也要負法律責任。
在過往不是這樣的,過往社會奴隸經常是終身的,有一些奴隸制度嚴苛的國度,不但是奴隸終生為奴,甚至奴隸的兒子、奴隸的孫子繼續都是為奴。你會覺得很奇怪,爸爸為奴,憑什麼叫兒子為奴呢?但是在他們的觀念奴隸是買斷的,他們把這些人當商品,所以奴隸一旦被買過來以後,就像是張三、李四雇主家裡的一個貨品一般。雇主擁有對於這個貨品的所有權,所以這個貨品所茲生的,就像牛羊生出來的小牛、小羊也是雇主的,所以在他們的法律觀念裡面,僕隸生下來的兒子當然也還是屬於雇主的。在這個情況下,如果僕隸與雇主之間有這種終身的僱傭關係,卻跑去出家,並沒有得到雇主的同意,那麼雇主是可以到僧團去索賠的。
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必須要有一些其他的顧慮跟考量,而不是單方面的認為我們願意讓一切眾生、一切的人都有機會出家、受戒,就可以這麼做。這是一個從整個佛教僧團跟社會互動的角度來看問題,那這個互動的角度其實有更深刻的意義,就是希望僧團在弘傳佛法的過程中,減低社會對它的惡感,增加社會對它的認同,這樣才能夠把法弘傳出去。如果這個社會對於佛教或僧團,有很大的敵意或者是很鄙視,那麼對於僧團弘法利生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幫助。
四、令眾生歡喜的處眾之道
大家盡量就已講過的內容來問,問到後面的就等下一次講到那部分的時候再問,否則進度沒有辦法掌控,我還是希望優先把進度整個處理完畢。愈是到後面,很多細碎戒法,在我的經驗裡面確實愈有很多人問,可是如果現在你們就陸續問這些戒法的問題,我會花太多時間一直不斷的回答戒法,結果本末倒置該講的沒講,所以請大家配合一下。我很喜歡大家問,像這樣你問我答就更增加彼此互動,而且對大家理解戒法有幫助。但我比較擔心的是,細碎戒法的問題很多,如果你一直問下來,我一直不知不覺回答,時間可能會有一些割裂。所以希望大家能夠每次上課之前,針對上一次兩堂課的內容提問。
怎麼都安靜呢?大家不要呆若木雞,修道人應該比社會人更仁慈、更有人性,我們當然不能輕佻而沒有威儀,但是也不要到後來就是板著臉,以為這樣才叫做修道人。修道人如果不能讓人家覺得如沐春風,也許你可以自利,但是你不能利他,你不能讓人家看到你心裡產生安全感,產生溫暖的感覺,我們自己要常常注意。上課的時候,有時同學們閉目垂眉好像在入定,事實上有沒有入定不知道,也許在打瞌睡,你覺得好像跟一群木頭講話,這不是很奇怪嗎?
所以後來我們跟同學交流,主張同學們在聽法的時候,不要閉著眼睛、不要往下看,聽法的時候你要專注地看著老師、看著法師,一來這是一種禮貌;二來教與學其實是一種互動。好在我近視眼,反正也看不到大家,若看到大家都板著臉的時候,你會覺得自說自話,然後會有點不知道,到底他們需要的是什麼?因為你講的艱難,他呆若木雞,你講的簡單,他也呆若木雞。如果你能夠有一些表情,比如說聽到哪裡表情有點困惑,老師就知道可能講得有點難,他就會注意調整一下;底下的學生聽了非常法喜微笑點頭,對於老師就是一個鼓勵,知道這樣講,學生聽懂了,而且接受。教學本來是一種雙向過程,所以我們可以在某些場合注意某些威儀,而不是在任何場合注意所有的威儀,在聽講的場合像入定一般,那個威儀不是太好。
不但是聽講,有些修道人可能太急切地希望在任何時候有一個修道的威儀,甚至抓緊任何時間在修道,所以你可以看到,有一些修道人都不理人,他那個時候就是真的面無表情走進走出,對旁人視若無睹,在一個大家很友好在談話的時候,你可能就會看到有人像死人一樣坐著,說臉色臭也不是,反正你就是不太知道這個人在這個團體裡面,對這樣子的一個情境是不是有抗拒、有敵意等等。有些人因此就會對於修道人產生惡劣的印象、不喜歡,會跟這個修道人疏離。
修禪觀很重要,修道不能跟禪觀脫離關係,但是永遠要記得,你是不斷自利而利他,這個自利利他是並不違反的,不要認為:我利他就沒時間自利,愈是利他而忘記自我的人,其實愈是不知不覺在自利。愈是三輪體空的菩薩,愈是不知不覺的成就自己;愈是斤斤計較自己要擁有什麼的人,他愈是遠離自利原則。所以你不妨要記得,任何一個場合你只要有正念就是修道,任何一個場合不一定你都定住了才叫做修道。所有的正念正知,在每一個場合你的心念都很善意,這種善意包括你願意傾聽別人講話,你願意對於別人的傾訴有一個善意的互動,這個時候你都會給人家溫暖跟安全的感覺,這就是無畏施。
你要布施,利己的最大原則不是祭祀、不是咒術,人要如何利己?透過祭祀可行嗎?不能,佛陀說祭祀是無用的。透過咒術嗎?不行,佛陀甚至強烈反對用咒術驅遣鬼神。那麼佛說利己要用什麼方式?要以「三福行」,布施,持戒,生天之法,布施就是分享自己所有的;持戒,要節制自己的言行;生天之法,修禪定可以達到色界天。從這裡來看,布施、持戒很重要,持戒是我們今天要講的重頭戲。布施,你要分享給別人不只是財務,即使你一無所有你還是可以布施,你分享給別人你的善意這就是布施。
曾經看過一個小小的故事很感動,俄國作家屠格涅夫有一天走在街上,看到一個乞丐,他生起很大的悲憫心,拿出口袋左掏右掏,錢沒帶,他就很抱歉,握住乞丐的手說:「很抱歉,我沒帶錢,真是對你非常的抱歉。」那個乞丐非常感動,說:「你給我的已經非常的多了。」所以生命有情,我們持戒,持戒最高的精神就是護生,要護念生命,呵護生命。什麼距離最遠?仇恨的距離最遠。什麼使生命與生命的距離最近?你疼惜他,你跟他的生命就最接近。因此你要善護念眾生,在那個場合你能夠想到,不是想到「我我我,我要什麼、我要什麼」,而是想到「他要什麼,他需要被注意,他需要被傾聽,他需要你給予他溫暖」,那麼你的心念隨時想到的是他人的需要,而不是自己的需要,這就是正念正知。你是停留在一個正知的狀態,因為你都無我。但是並不是要大家透過這樣對別人示好來獲得更多,那就不對了。
曾經有一個有名的律師,他在訪談節目中問我說:「法師啊!我覺得你很善於跟別人溝通,你很能夠獲得人家認同。」抱歉,這是人家對我的印象,所以大家不要認為我都派西西(台語),大家都很討厭我。他說:「你是用什麼方式讓人產生很大的共鳴?」我說:其實在我的心念裡面,從來沒有想到我要他對我怎麼樣,因為我要他對我好,我要他對我尊敬,我要他對我有什麼好,那個心裡還是想到我,不是想到他,即使為了要他對我很好,所以我就對他表現得很和善等等。如此我的起心動念還是我自己。
我並沒有很認真去想如何產生這樣的溝通和說服的能力,所以跟他講說,其實我並沒有想到要培養這樣的能力讓別人被我說服、被我感化。只是常去想別人需要什麼?我願意去幫助,願意把自己排開來去接受他,在那個當下並沒有想到我這樣接受他,會不會因此就讓他被我說服,會不會因此就讓他對我更好。心念不要去想這些那就是正念,否則你堆滿了笑容,可是心裡想來想去就是希望他被你征服,將來對你俯首貼耳,那不是正念正知。
所以跟大家互勉,你不要擔心說,我修道一定要是眼觀鼻、鼻觀心,否則通通都不是修道,浪費生命。不要這樣想,任何時候都正念正知,令自己的心念非常純淨,只關心他者,那個時候你只認認真真把那件事情做到最好,沒有怨、沒有恨、沒有不耐煩,那都是修道。因為我相信,大法師有大法師的忙,小師父有小師父的忙,總之出家人忙得不得了,有時候忙就會不耐煩。你自己注意,不耐煩就跟修道背道而馳,安住那個境界做到最好,那就是正念正知的修行。
五、制定社會規範的思維方式
上來已經說明了戒與律、波羅提木叉的定義、內容,然後談到了佛教戒律背後有一套哲學。在這裡不講背後的哲學,但是大家要有一個基本觀念,世間任何的規律,不管是在哪一個族群、在哪一個國家或在哪一個宗教的內部,它的一大堆規律彼此間難免有些小小的矛盾。但是總的來說,那個社會會產生那些規範,一定有那個社會的基本思考邏輯,朝著這個思維方式,以這個思維方式為中心,然後面對許多情境產生各種不同的規範,來使這個社會或者是這個族群,或者是宗教內部的成員,能夠達到這種思考的理想的目的。
舉例來說,在西方不管是大陸法國家還是海洋法國家,有非常多的法律,看起來這些法律千頭萬緒,但是法律背後有什麼哲學根源呢?那就是「性惡」哲學,相信人性是本惡的。在這個法律體系裡先要理解人性本惡,然後為了制止人性之惡、把人性之惡減到最低,達到社會共同生活的和諧,以及這個社會每一個成員的最大利益,法律必須規範,因此制衡就變得很重要。怎樣的制衡法呢?
既然人性是惡,所以你擁有太多的權力就一定會朝惡的方向發展,小至個人、大至國家的體制,都要有制衡的原則。個人的行為要有所節制,要有一套監督系統,要有一套懲罰機制,來面對那些不受制衡的人,監督他、懲罰他以維持這個社會的和諧。同樣的國家體制也是如此,行政、立法、司法這三大部門各司其職。為什麼要這樣區分?讓彼此互相制衡,不要一個機構同時擁有行政,立法、司法的權利。如果權力太高,他可能拿這個權利來破壞政敵或者迫害無辜。這是西方的法律跟政治背後的哲學,也可以說是西方的法律哲學跟政治哲學。
你不要認為這一套哲學跟法律無關,我們回過頭來看中華民國的法律,孫中山先生最近大家在吵他是不是國父?我們姑且不說他是與不是,總之,他是一個中華民國建國的偉人,他不是不知道西方有三權分立的制度,但他發展出五權分立。大家如果讀過高中,應該都知道五權分立。五權除了行政、立法、司法以外,增加了考試和監察。為國舉才由另外一個機構來處理,不要行政機構包攬;監督官員是否依法行政,這個機構就叫做監察院。這當然是來自於古代御史大夫的觀念,古時候天高皇帝遠,基層官員有沒有違規做惡呢?所以要有御史大夫到各處去明察暗訪,做為帝王獎懲的一些參考。
他不是沒有一些制衡的理念,但是受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到孟子一脈相承中國傳統思維影響,這個傳統思維就是「性善論」,相信人性本善。當他去做五權分立理論時,強調的不是制衡,而是互助和合作。他甚至也看到了達爾文進化論、馬克思主義的缺點,就是過分強調競爭、過分強調生存鬥爭跟階級鬥爭,但是忽略掉生命與生命之間、人與人之間,其實可以有另外一個模式,不是鬥爭而是和諧,互助獲得雙贏的局面。這當然是孫中山先生的智慧,但是因為他自己重視的是性善論,所以對於這個五權分立的解說,就傾向於互助合作而非制衡。
最有名的是他曾經講過自己切身的例子,他說有一次司機開車載他到一個目的地,因為開會時間很趕,他要求司機一定要在什麼時間以前到達,結果那個司機就開始穿小路。那時候他很緊張,覺得很奇怪,大馬路筆直就可以到,為什麼你穿越小路,不是更遠嗎?但是他就忍住,這個司機果然左彎右彎準時把他載到目的地。於是他有了一個覺悟:其實人民就像那個車上的主人。那政府是什麼呢?公僕,就像幫主人駕車的司機,人民擁有選舉權來罷免政府,政府擁有治權來治理這個國家。人民選過以後,放心的把這個治權交給政府。如果當初他干預了司機,不准司機這樣走,搞不好根本沒有辦法準時到場,所以有時候你要放心的交給政府去做,以達到那個效果。
這樣一個善意的陳訴就是背後有一個理念,他相信彼此都是善意的,然後他也先相信那個善意的政府,一定會把我們人民帶到一個最好的地方,如果我們掣肘管東管西,會讓政府受到影響不能用最好的方式達到那個效果。但是這裡我們必須提出一些質疑,難道你真放心,如果碰到一個笨蛋司機給你闖小路,那個小路反而紅綠燈更多,由於小路不像大路紅綠燈要等很久,然後車子擠來擠去,搞不好更慢也不一定。何止司機笨,如果司機居心叵測,你明明說要到哪個單位,他給你載到山裡去擄人勒贖,你怎麼辦?這是假設的,這樣那個主人不是死翹翹了,你太相信那個司機了。
所以佛家說人性沒有絕對的善、惡,但佛家還是看到生命的習性慣性發作的問題,慣性使得那個人呈現常常為善或常常為惡,在這個情況下變得法無定法。你相信一定是性惡嗎?好像有時候又冤枉人,把人家當賊來看。你相信一定性善嗎?有時候你可能弄到自己不可收拾,因為你放棄了當一個國家主人的權利去監督這個政府,讓這個政府可以有更多空間去胡作非為。
基本上不同的哲學思維,會導致法律的制定乃至政治制度的制定,出現不同風貌。今天不是要跟大家分析哪一種看法更正確,但是大家可以理解這一點。可見得我們戒律整個的規範,背後到底要透露什麼樣的哲學,如果我們對於它背後要透露的東西不知道,那我們只是在死記規範,就像從小進到學校要遵守校規。記得國中時代我們都還要背「青年守則」,背了半天也不太知道為什麼要背這些東西,這樣規範會變成沒有生命死板板的一些教條,所以我還是願意跟大家分享一下,這背後的整套哲學思維是什麼。
宗教的哲學思維當然會影響這個宗教的規範制定。舉例來說,基督宗教也有十戒,這個在《聖經》「舊約」裡有提到,上帝透過摩西來跟以色列的子民立約。這個約有十條,十條裡前四條都跟上帝信仰有關,這裡面擺明了就是告訴大家,你只能夠相信你的主,唯一的上帝、唯一的真神,必須照他的話來做,那麼你必須要遵守安息日等等。後面六條,就跟一般的不殺、不盜、不淫、不妄,基本的普世規範完全相同,雖然文字內容有點出入。
例如:不誑語,基督宗教的表述是:「你不可以陷害鄰居而做假見證」,做假見證其實就是說謊。我們從這裡看到,宗教與宗教之間,有一些普世價值相同的部份確實相差無多,同樣都是告訴大家不可以殺、盜、淫、妄。但是彼此間的不同,你若看它的規範就會呈現出來。難道佛教會告訴你,你只可以相信你的主,唯一的真主、上帝之類的話嗎?沒有,沒有這樣的戒法。從這裡可以看到規範背後一定反映它的教義,就是這個宗教基本的哲學思想。
再來,基督宗教的十戒告訴我們不可殺人,但是佛教的五戒是告訴我們不可殺生。比丘、比丘尼的戒法也是很清楚的,不只是殺人,殺人當然要趕出僧團,如果殺害動物、殺畜牲也要受到輕度的處分,總之,不殺生這是一個基本的原則。現在比較需要了解的是,為什麼佛教戒律規範是不殺生,可是基督宗教卻只說不殺人呢?對於殺動物這個部分,基督宗教並沒有那麼堅持,而且只要是對人類有利益的事情,即使殺動物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太大的罪惡可言。
所以從這裡來看,兩者的規範不同,背後一定有它的哲學思考不同。簡單的告訴大家,為什麼基督宗教只規定不能殺人?因為基督宗教的整套理論是「創造論」,他們相信人是上帝創造的,是上帝七天創造過程中最後一天創造出來的,而且是依著上帝的肖像,跟上帝的面容完全相像。因此在他們的定義裡面,人就有動物所不及的神聖性,因為具足部分神的形體。至於動物,雖然也是上帝創造的,但是它受到人這種受造物的管理,也就是說,上帝把管理大地萬物的責任交給了人。
所以這一套創造論的哲學思考,使得他們對於人的神聖性不可冒犯這個部分非常尊重,可是對動物就不認為有那麼重要了。在這中間,人不但不能害人,而且要愛人如己。這個愛人如己,不只是愛你的家人、你的親人,還包括要愛你的鄰人,特別到了耶穌《新約》時代,甚至告訴你要愛你的敵人。為什麼要愛那麼多呢?也是來自此中的哲學思考,認為上帝是創造者,上帝有兩種屬性,一個是愛,一個是公義。上帝是博愛的,而且是非常公正的,就這兩個屬性來說,上帝博愛一切他所創造的人,那麼人也應該要回報上帝的愛,所以人應該要愛上帝。愛上帝要用什麼方式來愛呢?你只要在你身邊最小的弟兄身上所做的事情,就是回報了上帝。
所有的人類都是你的弟兄姊妹,因為通通都來自於天父上帝,這樣就把一個家庭擴大成為整個世界的家庭,整個世界的家庭的家長是誰呢?就是上帝。於是這整個世界的人類彼此之間不就是兄弟姐妹嗎?因此人要回報上帝以愛,那麼就要愛人如己。這就像說兒女要怎麼孝順父母親?兄弟姊妹少吵架,不就是孝順!兄弟姊妹常常吵架,爸爸媽媽看了就傷心。這樣一個邏輯思考下,人應該要愛敵人、不相干的陌生人,乃至於有怨結的敵人。這是回應上帝的呼召,是一種對於上帝恩典的回報。
基督宗教的邏輯基本上是這樣,如此有其很偉大之處,由於堅持愛人如己,所以不能夠忍受在人類間有階級的仇恨,這當然是指人道主義的基督徒。所以在十九世紀,許多非洲的黑奴被送到了歐美國家,但是你可以發現到,凡是反對把黑人當作奴隸再販賣的幾乎都是基督徒,他們相信人類是平等的,不應該有一部分人是淪為奴婢,這是對上帝的一種侮辱。這種正義的堅持,使得他們到最後徹底廢除奴隸制度。我們從這裡就知道,一個哲學基本原理的思考是多麼影響規範。
六、佛教戒律的法哲學
現在要講到佛教了,佛教當然也有一套哲學思考,否則為什麼會提出不殺生,而不只是不殺人;為什麼沒有說你一定要相信唯一的上帝。我們即使不信上帝也會信三寶,有沒有說如果不信三寶就會下地獄?有沒有說不信三寶就要受到審判?沒有,為什麼沒有?當然跟背後的哲學思考有關。從這裡呈現出來的風貌也就會比較寬容。不管你有沒有信奉三寶,如果做事能夠符合布施、持戒的精神,那麼你還是會有德而招感其福,德、福是一致的,但不會因為你沒有信奉三寶所做的通通都白做,這是佛教基本的哲學思考。
西方基督宗教在這部分經過長期的互相論辯,到晚近來才稍稍轉彎、妥協,因為早先他們會比較強調「上帝雖然愛每一個人,但是生命的救贖只有在教會的兄弟姊妹之間,教會以外的是沒有得到救贖的。」也因為這樣,所以他們積極的讓所有的人都要被救贖,即使是來自於好意,可是就讓人覺得排他性很強,勞師動眾就是要人家信奉他的宗教,甚至於有十字軍東征這樣殘酷的宗教戰爭發生。
佛教這方面比較好,不管你信不信佛教,總之你能夠做得正就好,也祝福你!可見這背後一定有其哲學思維,相信唯一真理的宗教就容易有排他性,相信真理可能在多元的宗教跟文化中,部分、少分、多分或全分的呈現,這樣就比較有寬容性。所以在這方面,宗教的規範就會出現很大的落差,各宗教間的規範有同質性、有異質性,我們可以在這裡看到其背後的哲學思考。
那麼佛教的法哲學是什麼?在這裡從佛教的基本原理簡單的說明。佛教沒有創造論,它是「緣起論」,什麼叫緣起論?一切的現象都是因緣和合而生,因緣離散而滅,這叫做緣起。這個規則很簡單,而且可以落實到經驗之中,每個人可以透過經驗去檢驗,有沒有哪一件事情是非緣起,可以不透過因緣而本自存在的。沒有這樣的事情。我們常識的語言也許會說:「今天我看到那個人無緣無故的對我擺臭臉。」所謂的無緣無故是我們不知道緣故,他擺臭臉一定有緣有故,也許不是針對你、也許他今天身體不舒服、也許他今天因為被老師罵等等,反正他擺臭臉有原因,可是我們會說無緣無故。世間一切現象都有因有緣,因緣非常的複雜,所以佛陀說「緣起甚深」。
那麼這個緣起法透露出什麼樣的訊息呢?如果只是講因緣生滅誰不知道,到底要讓我們從這裡建立一套怎樣的人生哲學呢?一個對緣起的法則有少分、多分和全分的體會者,他的人格或多或少會呈現以下一些特質。
七、「謙卑」與「自卑」的截然不同
第一個,就是真正體會緣起的佛弟子,他必然流露出來的是謙卑的品格。因為他的緣起見地使得他深深體會,自己的成就其實來自於「因緣和合」。這有什麼好處呢?使得一個人不要太驕傲地認為什麼成就是他的、是了不得的事情,他隨時都知道,他的一切成就都來自於這麼多的因緣來促成,在這個情況下他的心就柔軟而謙卑。因此你看那種鼻孔朝天的、眼睛都斜視而不正視的那種人,即使他叫做佛弟子,可是他心裡沒有佛法。世間有什麼事情好那麼驕傲的,有什麼了不得的,所以民主制度是一個讓人培養觀照緣起能力的好制度。
你看那些政治人物在過往戰爭時代多驕傲,這叫牧民,把人當羊來牧。叫父母官,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但是曾幾何時,他們被定位為公僕,選舉的時候要拜票,要一直不斷的握手,不斷的跟人家說感謝。你不要看說這只是一個形式,可是都會內化為他的性格,他會知道他今天居於高位,要感謝人民對他的支持。所以緣起法能夠體會通透,一個人呈現出來的人格特質是非常謙卑的。
但是大家要注意,謙卑不是自卑,自卑跟自大其實是一體兩面的。人為什麼會自卑?來自於他把自己看得很重要,然後往上比、往下比,往上比覺得不如人就自卑,往下比覺得自己比別人高就自大。所以自卑不是修道人的好出處,修道人要學習謙卑,可是千萬不要自卑。那要如何避免自卑呢?觀緣起,即使你某些方面的能力、階級、身份、性別不如人,也無所謂不如人,總之你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中。
但是如果善觀緣起你就知道,所有一切的因緣都可能改變,而你現在擁有的因緣也依然可以幫助社會、幫助他人,建設有意義的人生。在這種情況下你沒有理由自卑,許多宗教包括佛教在內,都在培養女性自卑的心態,總是告訴我們女性是五不能──不能為佛、不能為大梵天、不能為帝釋天、不能為轉輪聖王,還不能為魔王,連魔王都沒份。在在處處都在訓練女眾的自卑感,產生那種自慚形穢的感覺。曾經有無聊男子竟然要他們佛學院的女眾,天天背八十四態、女性有八十四種醜態。我看了很生氣就寫文章罵他。我說:「奇怪!我們這些比丘尼忍辱負重服侍你們,打理道場、打點三餐,剩下時間拿來念佛、念法、念僧都不夠,你還叫我們唸八十四態,豈有此理!」
其實你想想看,一個女性若總是認為自己醜得不得了、有種種醜態,想久了真的會發顛。所以人應該要有自信心,這是修道要培養的,自信我可以成佛,否則我念佛幹什麼,我當然相信我可以成佛才念佛,相信我一定是有用的人。就像很多的模特兒,她不但要學習外表的臺步和威儀,而且常常要自信,自己是很美麗的。同樣修道人要有自信心,要相信自己是很好的,自己是可以很好的,一定可以達到良好的境地。因此這種自卑的訓練對於修道人的殘害很深,這也是為什麼每次都會對歧視女性的言論非常感冒,原因就在於,我覺得那個對修道人沒有幫助。硬是把這些比丘尼洗腦到認為自己壞的不得了、惡劣的不得了,這對她有什麼幫助?
曾經有個比丘叫女眾頂著保麗龍走路,有位女眾還感激涕零的寫文章感恩這個比丘。她說:「我頂著保麗龍走路,保麗龍掉下去,所以這個法師說我女態。」可是你讓這個比丘頂著保麗龍走走看,保麗龍不會掉下去才怪,這個心理變態的不得了,竟然就有比丘尼還如此的感恩他。那是非常變態的訓練,他竟然讓女眾對自己充滿著那種不滿意、充滿著那種覺得自己很醜陋的感覺。什麼叫女態?基本上這個語彙就已經有了女性歧視。女態又怎樣?女態就不好嗎?男態就很好嗎?他不能這樣去想問題。情欲態男性、女性都有,有些男性眼睛色眯眯看起來讓人多討厭,何必一定要認為說是女態,我們討厭的是情欲態,所以很不客氣寫文章責備那個比丘。
後來有一位比丘尼告訴我,安居期間也是這個比丘教導她們,教她們表演八十四態。大家知道什麼叫做八十四態嗎?我根本不背它,反正知道就是要凸顯女眾很醜陋、很有淫欲心、很妒忌、很小人、很聒噪等等這些特質。男性沒有這些特質嗎?所以問題不在於性別,有些男性就有這個特質,有些就沒有;同樣,有些女性有這個特質,有些女性就沒有。她們這些人被催眠到認為女性都很卑賤,所以把他服侍得像大皇帝一樣,就真的表演,表演完還寫心得找罵。她寫心得說:「她本來很抗拒不太願意這樣表演,表演下來忽然間發現,其實她心理是有這些東西的,原來是以前沒發現,所以她就非常感謝這個比丘。」
你想想看,一個比丘尼要表演自己扭扭捏捏,扭過來扭過去的,你能想像嗎?從心理學來講這是極端變態的一種訓練,因為每個人心理都會受暗示,心裡有沒有一些妒忌、喜歡偷瞄、喜歡偷偷喜歡男性之類的。你不要去想,因為你想就會自我證實你是有的,這種心理暗示非常可怕。這個比丘尼可能心裡原來沒有這些東西,但是在表演的過程中其實會認同她自己的角色,然後就助長、印證了對方的理論:「原來我們女性是這麼不堪,是那麼醜陋、邪惡。」這對於我們是沒有什麼幫助的。
所以謙卑的品格絕對不等於自卑,那種自卑品格展現出來的那些人,不見得對別人有善意,她自卑,她在意的是自己,她要爬得更高。她在意的是自己要比別人高,自己比別人低就認了,只好對人家低聲下氣;自己比別人高媳婦熬成婆,她也照樣對人家不客氣。所以你看,越強調她是謹守戒律,非常奉持八敬法的人,她比我還不謙卑,而我看到每一個人,包括你們戒子,我都很謙卑,不會認為自己是了不起的人。可是你看有一些人,她告訴你她奉行八敬法,看到比丘的時候像看到皇帝一般,可是轉身看到新戒,看到小沙彌、小沙彌尼,那真的是鼻子裡出氣,叫人家「小眾、白衣」,充滿了階級的臭味。為什麼?
她心理需要補償,媳婦要熬成婆了,她就要端出婆婆的架子來。那個不是謙卑,謙卑是對每一個人的謙卑,不是對特定對象的謙卑。相反的,有時候看到這個人太驕傲,我就讓他知道,就偏偏對你比對新戒還不客氣,我對每一個人都願意頂禮,可是我只要趴下來,你就認為我是因為比丘尼要頂禮你這個比丘,那你就休想!你要訓練自己做為一個修道人的謙卑,不要一天到晚想到要別人頂禮、恭敬。我這是對你慈悲的表現,讓你收斂你自己的敗行劣跡,省得頂著一個光頭在外面,讓人家看了就側目。有時候你這樣教訓他,他自己警惕到,就知道不是所有女眾都跟我頂禮,最起碼釋昭慧就不跟我頂禮,她會影響很多女眾,於是看到女眾就不敢認為,這些女眾必然應該跟我頂禮,先收斂自己。
修道人要學著謙卑,點點滴滴要顧念上報四重恩,這個四重恩包括眾生恩,那有一天到晚想著要別人禮敬,那有一天到晚把自己抬高的。一個善觀緣起的修道者對任何人都謙卑,對太驕傲的人不要理他也是慈悲他,這樣你的品格會透過因緣的深觀自然培養而成,不是勉強自己故意裝得很謙和的樣子,那是自然流露的。從謙卑進一步來談,由於因緣造就了他的成就,所以他會感恩,只要想到自己一點一滴成就,都是來自於這麼多因緣成就,內心就充滿著幸福的感覺。感恩的心自然會對他人也有謙卑的心,這兩者是一體兩面的,感恩也讓人心裡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