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從眾」的獨行俠──文珊教授
──《向左走向右走》序
釋昭慧
《向左走向右走》,可說是一部華語世界重要的「性別神學」(而不僅是「女性神學」)專書。
本書共十四篇文章,其中「性別神學」的主題,就佔了一半,共計七篇。另有四篇雖從其他議題切入,但都以「多元性別」或「婚姻平權」的國內外相關時事為重要案例,而進行嚴密的哲學分析與神學反思。然則本書四分之三都觸及「性別議題」,其論述比重可見一斑。
作者文珊教授,不但有神學專長,而且是學思敏銳的哲學學者。對於《聖經》文本、主流神學與教會現況,她不只是作神學的反思,還以哲學(特別是倫理學)專業素養,就著各種向度,往覆進行綿密而犀利的辨析。伴隨辨析而來的,則是真誠、正直的諫言。這些不太中聽乃至很不中聽的諫言,雖然大都針對基督宗教內部的觀念與現象而發,但對於其他宗教或無宗教信仰的讀者,也都具有「振聾發聵」的作用。因為,在「性別」方面的迷思與禁忌,久已形成普世皆然的父權文化,無論是教徒、非教徒,都應解除這些加諸女性或其他性小眾身上的禁梏。
更麻煩的是,宗教界的性別歧視,經常都藉諸聖典、天啟與先知金言。這在佛教,則名之為「聖教量」。量,即是判準;「聖教量」,是指以教典中的佛陀開示,作為真理的判準。有了「聖教量」的加持,在信仰型的佛弟子而言,其權威性自是無與倫比。因此,性別歧視的嚴重現象,基督宗教絕非特例,佛教界實不遑多讓,穆斯林社會則猶有過之。
茲依佛教為例,男尊女卑的所謂「八敬法」,自古聲稱是佛陀所制,依「聖教量」以證成性別歧視的正當性,從而建構出了一套性別尊卑的律法與禮儀。於是它在佛教社會,就形成了無所不在的「性別秩序」。隨著性別秩序在無數儀典與集會場合的反覆操作,無形中全面深化且強化了性別歧視的觀念與感情,由是產生了更多性別歧視的惡質言行。父權文化於是宛若空氣,讓人無所遁逃於天地之間。因此當筆者在進行佛門女權運動時,第一步就是「直搗黃龍府」,先從聖典記載內容的相互矛盾與荒誕不經,逐一推翻它作為「佛陀教法」的真實性,其次再依於「同情共感」的良知及「離苦得樂」的效益作為判準,進行理性驗證與事實檢證,逐一挑戰這些「聖教量」及「性別秩序」在心理、倫理與社會面向的正當性。
作為一介性別神學的倡議者,文珊面對那些聲稱依於聖典或先知的父權宣告,以及「無所不在」的教會父權文化,強調所有的神學都是「文化神學」,從根源處否定有所謂「純粹客觀的、普世的、不受特定文化侷限的信仰表述」,進而忠告教友們:聖經乃至傳統神學論述,都帶有濃厚的「父權文化」色彩,不宜將文化無限上綱,作為真理的來源或判準。她明確指出,「文化文本」必須先接受「兩性正義的倫理檢測」。
怎麼進行檢測呢?她毅然宣告:「絕不可迴避聖經文本所帶來的挑戰」!必須對所有文本,進行「抵抗性的重讀」與「價值的翻轉」。本土婦女的文化神學,即須依此方式,以進行「解構」與「再建構」。她說:
「那些在旁人看來越難詮釋的經文,在我看來,卻是最直接快捷的便道,成為我磨練自己的女性主義釋經理念與方法的試金石。」
之所以會有「難詮釋」的經文,表示該段經文的內容,很難用一般人的理性與良知,來作正常、合理的解釋;這時,將經文等同「天啟」的人,往往避重就輕或曲意迴護。但是文珊則不然,她直下將這些經文視作「文化文本」,用來作為「父權文化」對文本影響的鐵證。
或許這就是文珊與我,宛若在宇宙時空的不同軌道上,竟然可以密切交集而且惺惺相惜的原因──我們在宗教性別問題上,都曾各自奮鬥,並無事前默契,然而事後回顧發現:兩人的思維邏輯與使用手法,竟然如此地雷同!
「應該要向左走,還是要向右走?」文珊在本書之中,並不想提供「懶人包」式的「標準答案」。她既然對先知語言,不惜進行「抵抗性的重讀」與「價值的翻轉」,那麼她當然不會自己跳進去扮演「下指導棋」的先知角色。她只是建議吾人(包括她自己):
「要抗拒文化在我們社會化過程中,書寫在心靈白板上的自動程式,我們需要批判性思考,甚至需要保持一點情緒距離,不那麼快就作出本能的反應。」
這樣大剌剌把聖典從雲端的神聖高度,拉到「審視文化」的明鏡台前,即便不是「前無古人」,也絕非「教會主流」。如此拒絕「從眾」的特立獨行,可想而知,很有可能如筆者過往一般,面對排山倒海的風暴。
然而智者無怨,仁者無憂,勇者無懼。面對此諸風暴,文珊必會昂然面對,灑然釋懷!謹書此序,用表讚佩,並互勉焉!
二○一七、四、二十 凌晨於玄奘大學養息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