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與效益主義的哲學對話
——對談尾聲的總結與回顧
昭慧:在本書告峻的此時,回顧我們的對話,不禁深深地珍惜這份看似偶然,卻又有些必然軌跡的因緣。
說「偶然」是因為你是一位世人景仰的西方哲學大師,而我卻是一名在東方遙遠國度裡的佛教僧人。即此而言,彼此的交集幾等於「零」。哪能料到彼此不但相遇,還有機會展開一場內容豐富的哲學對話。
說「必然」是因為,我們在「動物保護」方面志同道合,又有「利他主義」的共同信念,並且運用不同的系統理論以證成這項信念。我們發現彼此的思想有不少交集,這些交集成為彼此進行對話的良好觸媒。
在許多情況下,佛法與效益主義比較接近,因為佛陀時常提到「自他饒益」、「離苦得樂」,也就是自己與他人的利益。但我原本不很確定,效益主義與佛法可以近似到甚麼程度。特別是,強調「初善、中善,後亦善」的佛法,必當檢核任何倫理行為的前端(動機)與過程(方法、手段),而非僅是後端(結果)。那麼,重視檢核動機與手段的佛法,似乎又很接近以「金科玉律」作為判準的「義務論」。
而這次對話給我最大的收穫,正是彼得在這個議題上對我的啟發。您讓我明白,效益主義本來就將金科玉律納入考量,而非排除在外:
當我們的正義感告訴我們「事情不公不義」的時候,我們必須把它視為一項警告,它在告訴我們:「回頭確認效益主義的計算方法。在某些狀況中,你會忽略無法替自己發聲的族群,犧牲他們的利益,或許現在正是那種狀況。」
也就是說,「正義」雖非判準,但可視作供效益主義警惕其「計算方法」的警訊。這樣的解釋,我首次從一位效益主義大師口裡親自聽聞,這讓我更能接受這種定義與考量下的效益主義。
此外,您指出:效益主義的考量必須放在全面的情境(例如:民眾乃至動物的最大福祉),而非僅止於考慮兩個當事人互動的金科玉律:
如果這件事只牽涉兩個人,譬如說妳和我,那我可能會自問:「我喜歡別人這樣對我嗎?」如果我不喜歡,那我也不應該這樣對待妳。但是在很多狀況下,牽涉到的人數不只是兩位,往往是為數龐大的人口。
也就是說,金科玉律其實可以運用在所有受影響的人身上,這是效益主義視角下的金科玉律。彼得,您的這一番闡述,讓我更加明白了「效益主義」的考量面向。當我們考慮到與此事相關的所有人,並且對這些人的處境感同身受時,金科玉律也就被包含在考量之中。而這種思考模式,又不會落入動輒依整體效益為理由而犧牲個體福祉的「整體論」(holism)。
最後,針對「為了拯救許多無辜的生命,是否可以勉為其難地殺死一個人」這樣的兩難議題,我從佛典文本的菩薩本生故事來作歸納,原本認為:別無選擇而迫不得已的殺害雖可理解,但也僅止於犧牲自己以拯救他人,或是殺害惡人以拯救眾人,斷無殺害無辜以拯救眾人的可能。然而彼得把交談的視野提升到公領域的決策層次,您讓我正視任何機構決策者所必須面對的難題。這些決策者無法避開「在別無選擇的某些情境下,必須要在少數無辜者與多數無辜者之間作出取捨」的難題。
是的,即便是機師面對即將發生的空難,也會立即決定避開眾人群聚的高樓與市集,而讓飛機墜落在人口較少的村落。對於被飛機撞死的村落民眾,人們會至感哀悼,但沒有人會苛責機師「殺死無辜」。這是效益主義在公領域的鉅大貢獻,而我得承認,依於佛法的「中道論」定義:「無私地作相對最好的抉擇。」那麼這位機師的抉擇豈僅是符合效益主義,這必然也是無可奈何下忍痛作出取捨的「中道」智慧。
辛格:謝謝妳的誇獎。首先,我要說妳對自己的介紹實在太過謙虛了。妳不僅是一位東方遙遠國度裡的佛教僧人,同時也是一本優異著作《佛教規範倫理學》的作者,這本書有中、英文兩個版本。但我想更重要的是,妳選擇的道路促成我們相遇的機緣。妳的作風和大眾印象中的佛教僧人相去甚遠,並非不問世事,而是積極參與不同領域的入世活動。妳與我們分享過自己如何匡正女性僧人對男性僧人不當的服從,並且倡導社會大眾慈悲對待動物,減輕他們的痛苦,最後這項志業正是促使我們相遇的原因。妳創立關懷生命協會(Life Conservation Association),這個台灣的動物保護組織出版我的著作《動物解放》繁體中文版,而妳應邀寫序。因為此書,我在2002年受邀至台灣,促成我們相識並討論西方的「動物解放」與東方的「護生哲學」,更延伸到2014年我二度造訪台灣,首次產生與妳對談的想法。
整個對談經驗對我彌足珍貴。我們討論的這些道德議題,都是我多年來書寫及教授的主題──有些議題我甚至關注足足半個世紀──但是直到我們開始對談,我才了解並領會從佛教角度看待這些議題的可能性。這項任務可不容易。我們的文化背景迥異,討論的觀念對於以母語學習這些思想概念的讀者不成問題(例如中文之於佛教),但是對於非母語人士理解這些陌生的概念則是種挑戰。因此,我們必須再三思索精確的語彙來表達這些觀念。妳的工作夥伴筱晴熟悉中英文,在她幫忙之下,妳傳授的佛法真是妙不可言。
我們的對話之所以如此圓滿,妳對兩個佛教觀點的解釋功不可沒。首先,妳讓我了解我們可以把佛法視為有條有理的世界觀,以及生活的準則,而非無法驗證的信仰──例如轉世。若非如此,我們的對話應該在初期就會陷入僵局。當討論到道德議題,若妳仰賴信仰闡述自己的觀點,我就會直接說,很抱歉,我無法接受這樣的討論方式。其次,這點我已說過,妳並不認為妳個人證悟的重要性凌駕一切。當世界上充滿苦難及不公不義時,妳並沒有與世隔絕,反之,妳看到在世間採取行動的重要性,積極爭取讓眾生離苦得樂,獲得正義的機會。
與妳對談這些主題的過程中,我充分享受智識之樂。如今,對談告一段落,內心頗為不捨,但同時,看到我們合著的書籍圓滿完成,我既欣喜又激動!(我不確定妳能否感同身受,或是妳認為此事不宜執著?)
昭慧:面對歷時五年的成果,我們兩人(指筱晴與我)也很興奮。那是自然情緒,不是執著。
這本書是我們三人(指彼得、筱晴與我)投注大量的時間與心力,字斟句酌的「善之執著」(擇善固執)之結晶。為了完成這樣的任務,如此執著是必要且正向的。
在佛法中,執著是必須善用的心理狀態,這種正向執著的心理狀態有個專有名詞:正念。人類若無「善之執著」,恐將向怠惰、放逸、縱慾奔馳。那時必將引發「屈服於各種慾望」的執著。必須等到「善之執著」可以毫不費力,任運而行,這時才有資格運用智慧將此「善之執著」放捨。
所以佛教中有人動輒說「放下執著」,其實完全忽略了修行的階段差異。
辛格:很高興知道我們能共享此刻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