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爐白雪──一位「癡漢」的心
──讀印順導師《華雨集》(五)有感
釋聖凱
(哲學博士.清華大學博士後研究)
佛法的緣份真是不可思議,有些人雖然從未見過面,卻結下深厚的法緣,我與印順導師就是這樣。出家後不久,便接受師父的指導開始學習佛法,而最先系統閱讀的書竟是導師的《中觀今論》與《中觀論頌講記》。從那時開始,便一直不斷地拜讀導師的著作,從中汲取思想的營養。導師以流暢的文筆,深入淺出的說理,帶著深深的宗教感情的筆調引導我進入一個真實的世界──佛法的世界。他以菩薩的悲心,提出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使我明白身為佛子的重任與義務。
無論是閱讀《妙雲集》,還是閱讀那些裝幀精美黑色封皮的專著,如《中國禪宗史》、《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等等,都不由地生起一種驚歎:導師的思想確實博大精深,確實是獨具新意。但是,讀懂一個人很難,就如在黑夜中要讀懂一顆星星,似乎離得很近卻又是很遠。這幾天來,讀過導師的《華雨集》第五冊,這才覺得自己似乎對導師有一點認識。
《華雨集》第五冊主要收集了一篇《遊心法海六十年》及一些小文章、一些答別人提問的信,從中我們可以瞭解到一位被稱為「現今真正能為中國佛教的未來說幾句話」的老人內心世界中的一些真實感受,才知道其實導師也是一位很真實的老人。他在《遊心法海六十年》的文末總結自己說:
「我有點孤獨:從修學佛法以來,除與法尊法師及演培、妙欽等,有些共同的修學之樂。但對我修學佛法的本意,能知道而同願同行的,非常難得!這也許是我的不合時宜,怪別人不得。不過,孤獨也不是壞事,佛不是讚歎『獨住』嗎?每日在聖典的閱覽中,正法的思惟中,如與古昔聖賢為伍。讓我在法喜怡悅中孤獨下去罷!」
當我讀這段話時,仿佛覺得他老人家就坐在我的面前,用慈祥而又略顯沉重的語調緩緩地敘述著自己的一生,又像是一位老人在絮絮叨叨,他真實地走進我的心中。以前,也許大多是愛發感慨吧!而今天,才明白什麼叫做「曲高和寡」,什麼叫做「自古聖賢多寂寞」。好順潮流的現代人,大多提倡「識時務者為俊傑」,而導師卻以堅定的信念逆著潮流在艱難地跋涉著。我想起孤峰峭壁上的松樹,它孤獨地傲立著,雖然比在平地幽谷中的同伴多受風雨的摧殘,可是它也接受更多陽光的愛撫,飄蕩的白雲與蔚藍的天空整日都與它作伴。有時,一位不畏艱難的爬山者登上山峰時,發現一棵孤松在靜靜地等著他,那麼他是多麼欣慰啊!
所以,我想:孤獨者永遠也不會孤獨。亞里斯多德說:「孤獨者不是野獸便是神靈。」現代佛教與社會需要神靈的孤獨者,導師在一次演講中說到:
「我這個人,生來是不太合時宜的……,我在原則上,帶點書呆子氣,總是以究竟佛法為重。自己這個樣子,能夠怎樣發展,能夠得到多少的信眾,我都不考慮。這許多就是我學佛的動機與態度──甚至可以說是,我就是這樣的人。」
人類的進步都是因為那些不太合時宜的想法,同時代的人們總是斥之為「荒謬」,而後代的人們卻又證明「荒謬」論題的正確性。一生中能抱著一個信念──「我就是這樣的人」很難,但是反過來說,如果每位佛教徒對佛教的信念都有這樣的堅強,我們的佛教肯定會興盛;如果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骨氣,我們的國家必定會發展。可是,現代人太不願意孤獨了,佛教徒也不願意,於是那些「方便」、「隨緣」便成為不如法的「如法」論據了。
人生幾十寒暑,如果有人能對自己下這樣一個結論:「我無怨無悔」,我想:他是真真實實地走過了一生。導師總結自己幾十年研究佛法的感受時說:
「我不再悵惘:修學沒有成就,對佛教沒有幫助,而身體已衰老了。但這是不值得悵惘的,十七年前說過:‘世間,有限的一生,本就是不了了之的。本著精衛銜石的精神,做到那裏,那裏就是完成,又何必瞻前顧後呢!佛法,佛法的研究、復興,原不是一人的事,一天的事。」(《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序)
這是一位老人經過半個世紀多的風風雨雨以及對佛法的深刻體會所得出的人生哲言,對佛教徒,對每一個人,都是一種警策。對於人生,我們總希望努力向上,然而就怕找不到生命的至高點。因為生命畢竟是有限的,挑戰是對生命的發揚,那麼明智該是另一種美好的境界,是對生命的愛戴與尊敬。一個不懂得珍惜生命的人,命運會給予他懲罰的。
對於現實的佛教,無論是信仰者或是關心佛教的人,我們都不必抱怨,只要有一種「精衛銜石」的精神,佛教的未來必定是美好的。導師在「《臺灣當代淨土思想的動向》讀後」的文末中說:
「我只是默默的為佛法而研究,為佛法而寫作,盡一分自己所能盡的義務。我從經論所得到的,寫出來提貢於佛教界。我想多少會引起啟發與影響的。不過,也許我是一位在冰雪大地撒種的愚癡漢。」
佛教的發展需要每位佛教徒盡一分自己所能盡的義務,如果您是一位出家人,住持佛法是您義不容辭的責任;如果您是一位居士,護持佛法是您應盡的義務。我們不能互相詆毀,我們需要理解與團結,我們要學習導師的「在冰雪大地撒種的愚癡漢」的精神。導師,一位真實的老人,以他無怨無悔的癡心去耕耘。在他的心中:只要有耕耘,必定會有收穫的;即使是在冰雪大地,也有一顆種子在發芽,在茁壯成長……
面對老人的「癡心」,我想起宋朝大慧宗杲禪師一首題為《贈別》的禪詩:
桶底脫時大地闊,命根斷處碧潭清。
好將一點紅爐雪,散作人間照夜燈。
我想:我們佛教之所以在中國綿延兩千年,正是因為無數的「癡漢」以那顆無悔的癡心孜孜不倦地努力的結果。禪詩中最動人的是末後兩句,「好將一點紅爐雪,散作人間照夜燈」。清涼智慧就如熱烘烘的火爐上的一點白雪,在怨憎會、愛別離的熱惱世界中,顯得那麼微弱,那麼單薄!可是,「癡漢」還是願意奉獻出自己的一切,把自己體悟到的一點智慧,分享給有情人間,成為照破無明黑夜,指引生命出路的一盞明燈,這是所有「癡漢」的悲願與溫厚心意。
紅爐白雪,在冰雪大地撒種,一位「癡漢」的心,也是無數「癡漢」的心。他們都是智慧的傻瓜,在火爐般的紅塵中做一點清涼的白雪,化成水,化成淚,也在所不惜。我,在期待著更多的「癡漢」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