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弘誓雙月刊 |

蠟炬成灰淚始乾

——《慧瑩法師文集》序

釋昭慧

(玄奘大學教授兼文理學院院長)

《慧瑩法師文集》,分作「法義篇」與「雜義篇」。後面附錄以老法師年譜,以及老法師所珍藏的歷年師友題辭。

「法義篇」是老法師的佛學文章,其論述領域,從般若性空之學而至唯識無境之義,對空與有、真與俗、一乘與三乘、共與不共之佛法,兼具精嚴判準與融通悟境。「雜義篇」多半憶述早年求法時,親炙高僧大德的點滴往事。在動蕩戰亂的年代裡,老法師無畏於顛沛流離、衣食無著之艱難困頓,一心親近善士,聞熏正法。對大德高僧芳潔、慈悲的行誼,自然流露著孺慕、感恩之忱,對甚深妙法的思維、修學,則有著無有厭足的喜樂、殷重之心。

老法師於數十年間在香江說法,晚近偶至廣州與大馬弘化,所講述之法義甚多。但老法師大都謙抑自牧,述而不作,只有少部分被學生整理而為講錄。本書作品,只是老法師佛法體悟的部分呈現,然而讀者大體已可於字裡行間,感受到老法師的人生智慧與修持意境,尤其是她老人家為法忘軀的堅毅精神,以及自奉甚簡而澤被後學的寬廣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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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之末,登錄若干「師友贈言」。其中兩則贈言,分別是李子寬老居士的「嚴持八敬法」與白聖長老的「尼眾之戒,首重八敬」。這「八敬」二字,讓提倡「佛門性別正義」的筆者頗感刺眼。

就筆者所知,老法師對八敬法,保持緘默而不置一詞,但從未將它視作什麼金科玉律。她一向對人謙下,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比丘還是比丘尼,年長還是年少,僧眾還是信眾,一律平等對待。妙華佛學會在她老人家座下,有一項良好傳統,是即打破「視『白衣上座』為僭越」之封建迷思,禮請德學俱美的大德居士上堂說法。對於僧尼中的後生晚輩,她老人家更是護念提攜,不遺餘力。這種謙讓美德,倘被定位為「嚴持八敬」,未免是太小覷老法師的喜捨襟懷,也太扭曲老法師的性空見地了!

筆者認為,老法師在與人互動之間,早已超越男女與僧俗之表相,視人人為未來佛,並且為法惜才,甚至自稱其「愛才如命」!她可不是什麼「八敬尼」,而是善說《法華》要義,而又善體菩薩作略,宗本般若而導歸一乘的當代常不輕菩薩!或許續明老法師的嵌字題辭:「妙慧達無生,戒瑩定乃正,男女法平等,號稱雌中雄。」才堪稱是老法師的知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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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諸文之中,讓筆者最為注意的,是老法師對「一大乘」之堅固信願,與對「緣起性空」之不壞正見。老法師承事印順導師與遠參長老,在兩位大德高僧的思想影響之下,深切掌握《阿含》、《般若》與《法華》要義。她對於《法華》「一大乘」義,有著堅固的信願,卻從不依此而非議三乘共法或般若空義,並且苦口婆心地指出:

「《法華經》是以般若為基礎的。若無般若正見,單信自己是一乘菩薩,這叫做『有信無智長愚痴』。」(頁六十一)

在老法師的體會中,遠參老法師與印順導師的思想非常接近(宗本性空,導歸一乘), 二人所主張「為佛教、為眾生」的動機也都相同。而遠參老和尚之所以高推《法華》,並非彈偏褒圓,而是「因材施教」。如云:

「遠老法師本身成就般若空慧,為人非常灑脫自在,全部佛法,也通曉了,他有真知卓見,辯才無礙。但他特別高推法華。我想大概他看見眾生根機淺薄,難用般若為他們奠基; 而一乘法華, 可以提高理想, 更易引人入勝, 容易令人信受,所以特別推崇,加意弘揚。因為《法華經》側重信心願力,比理解甚深空義,容易得多。」(頁五十五)

她對部分佛徒以「維新」與「一乘」自居,而偏執狂傲的佛徒行徑,甚感痛心,切中要害地直指問題核心,是即「躐等僥倖」。這種對於性空正見與修學次第的嚴謹辨明,不只是傳承自兩位大德高僧,也不落入天台徒裔談玄說妙的窠臼,此中自有老法師本身對「二諦」與「權實」教法的體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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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談談筆者撰序的緣起,以此略抒晚輩對老法師的懺悔之情。

三月十八日,香港妙華佛友麥紹彬居士函告:已蒐集慧瑩老法師之散佚舊文而彙編成冊,題為《慧瑩老法師文集》,請筆者撰為序文。當時筆者手頭正忙著趕稿,而四月六至七日的「第十二屆印順導師思想之理論與實踐」國際會議將屆,短期內實無法分神寫序,因此回函云:能為老法師大作寫序,這是筆者的榮幸,但請其允許筆者晚些交卷。第二天,麥居士函覆云:

「明天將此喜訊告知長老尼。至於文集之出版,盼於四月底五月初竣事。故此昭師序文,可於四月二十六日前供稿即可。」

忙中歲月易逝,轉眼已近截稿時日。本擬於四月下旬起排定時程,拜閱書稿,孰料四月二十二日晚間,忽然接獲勞海新居士來函,告知老法師病篤。第二天中午,老法師安詳示寂。噩耗傳來,傷痛之餘,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拖欠未交的序文!老法師以九秩晉四高齡,衰病身軀勉強撐持多年,早已油盡燈枯,而筆者與老法師天各一方,竟未能體會此刻是在「與死神競走」,以致未能即時將序文寫就,呈奉老法師過目,而留下了無可彌補的遺憾。思及於此,筆者不禁深深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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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通宵達旦以閱讀本書並撰著序文,不免頭昏腦脹,眼冒金星,但是回顧本書最晚近的作品(紀念法舫法師與茂峰法師的兩篇文章,約一千五百字),竟然是在今年三月十五日的一天之內寫訖!相形之下,自己的熬夜趕工之苦,實在算不得什麼。〈從小親近茂峰法師〉之文末提到:

「我今年已九十四歲,眼睛很濛,寫字是順筆勢寫出的。」(頁一七八)
這讓筆者不禁十分震撼!原來,就在麥居士向筆者索序之前三天,全書業已進入排版階段,但老法師竟還撐著病弱已亟之身軀,濛濛盲盲之雙目,趕在文集送印之前,將最初學佛時親炙座下的茂峰法師,與在香江受學唯識的法舫法師,這兩位大德對她的法乳深恩,嘔心瀝血地筆之於書,好讓後人領略兩位法師慈護後學或嚴謹治學的大德風範。不禁想到李商隱的〈無題〉: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老法師到了晚年,常自歎其老病衰朽,無法自理生活,宛如「廢物」一般。然而爭知風中殘燭,依然奮吐智慧火燄,綻放燄裡紅蓮!「蠟炬成灰淚始乾」,這真是老人家念恩不忘而為法忘軀,最為貼切的生命寫照啊!

民國一○二年四月廿九日上午十時,完稿于景英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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