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倫理學》解我常年之懸悒
雪生
前言
拜讀了昭慧法師〈安適終老,兩無遺憾〉等三篇文章,牽引了我蟄伏心底多年的不安。於是,我再讀法師的《佛教倫理學》、《佛教規範倫理學》、《佛教後設倫理學》等三本巨作而審思之,來檢視當年我為母親所做的決定是否合乎佛教倫理圭臬?
從我就讀高中開始十八年,母親即生病,卻從未病懨懨的顧影自憐,雖身病但心不病,她用健康的心靈萌發剛毅的張力來迎接佛光。雖然母親歷經各種手術、電療,備嘗艱辛;最後,住進加護病房,醫生說母親只要離開維生醫療即會痛苦而死,然而,維生醫療何嘗不苦?我登時直覺地擅自決定帶母親回家(父親與弟弟已張皇失措),我向母親附耳低語:「媽,我們回家!」母親嘴角上揚,流下一滴眼淚。
當時,醫界還沒有安寧療護與DNR的舉措,雖然,我無忌台灣人對於孝道不中繩墨的非議,可是,尚未信仰宗教的我不知篤信淨土的母親是否心不顛倒地決意往生而惦記悒悒。母親的一滴眼淚化作綿亙的涓流。
緣起法之可塑性
昭慧法師依經驗法則融貫出「緣起」的基本原理,進而開展了「護生」的倫理精神,並提出「中道」用為實踐綱領。
佛陀認為解決生命的苦難是「一大事因緣」。首先,我勾勒母親學佛的行跡:用替人修改衣褲的所得供養三寶、救濟貧困,是財施;提供自己的病體給醫院作教學研究,是法施;引導崇拜鬼神的親友念佛安心,是無畏施;眾善奉行,身心等持,是持戒;支持父親盡孝聽母命,以傾家蕩產的方式資助叔叔,又對叔叔的非善與祖母的冷落不動氣,是忍辱;為了參與共修得寅時起床,耗費五小時清空腸胃,處理人工造口,是精進;接受現世的報身於早晚課,專一彌陀,是禪定;遠離民俗迷信,趣向正法,是般若。
法師說:「緣起法的中心議題,仍是針對生命的種種苦迫,探究它們發生的因緣與解除的辦法。」「生命應該依循苦滅之道,而非苦集之途。」母親的病固然有其原由,本文不探討之,我要務需的是,佛弟子當然應以佛教倫理為標準來會通母子互動的緣起與母病之實然,也提出幫助母親解放苦難之應然。法師說:「由於體會因緣的變化萬端,透過人為的努力,其結果有無限可能性。」「依現象以歸納出緣起與我愛的實然法則,依緣起與我愛復可證成護生之應然律令。」
母親過世,因花蓮佛教居士會陳貞如會長的引荐,達瑩長老尼的慈悲接納,我得以將母親的骨灰罈安奉在慈善寺,從此因緣,事親甚殷的妻子與累及慈母的我先後皈依為優婆夷(塞);母親識字不多,對於佛法的進修都來自善知識的指導,用日文片假名注音注釋來用功,我效法母親的勤學,是以,我明白了往生是生命昇沈的轉換樞紐,向上的往生不是死後的實踐,而是在人還未亡之前就以念力與行為來「與佛相應」,心誠則靈,那是靈性生命的昇華。
自通之法的同情共感
法師說:「由『實然』而『應然』,依有情在生理、心理與心靈層面的實際需要,而提出讓生命得遂所求以『離苦得樂』的種種方法——或淺或深的『苦滅』之道。」是以,法師傳遞「護生」的觀念:倫理實踐在追求自己生命的滿足之外,亦要自他互替來平等照顧其他生命的需求,易言之,我人修行固然帶有目的論的聲聞道,也得平衡具備義務論的菩薩道。所以,我應該對照的核心在於母親是虔誠的念佛人,《彌陀經》說要往生淨土就得在生前做好萬全的準備,依母親不以色身之障而囹圄於「心為形役」之礙,念佛行六度,我相信她已「善根」「福德」具足,我能做的是幫助母親「創發因緣」,滿其心願。
法師說:「『自通之法』是主體與客體交融互會的產物,可以依更根源的真理『緣起』以證成之。」「因為你對某人的心全然張開,全然接納,你對他的苦樂,就會格外感同身受。」「當人愈是將自我中心意識減低,這種互通的管道,就愈是暢通。」我又如何知道母親的心思心願?《成佛之道》:「病想醫藥想,殷重療治想」,母親總是勇敢就醫,手術後常常不用止痛藥,儘管虛弱,次日就下床活動。那是母親最後一次的住院手術,母親沒有下床了,似乎她預知時至而心無恐怖,總是臥榻金剛念佛,也開始對我交代遺言;後來,母親「深層的寧靜」的時間越來越長,被送到加護病房的那一刻,母親睜眼看我,那眼神在告訴我:「歡喜做,甘願受,媽媽認知色身生命的極限,媽媽不是絕望,幫媽媽念佛。」母親不想被外力干擾她念佛。
法師說的:「對於相依共存的眾生,多少都會具有『直覺性的同情共感』。」其實,母親為人一向富有同理心,在我童年時期就教育我「不能對收垃圾、挑水肥的人摀鼻子」的道理,所以,我能會通母親的終極心願是「念佛往生」。當看到插在母親身上維生的侵入性醫具,我心如刀割,直覺決意帶母親回家;母親嘴角上揚,流下一滴眼淚,這是母子二人將心比心的「互通」,長久相依相存的「緣起法相的相關性」與共同意識的「緣起法性的平等性」。母子至親,生存與共,我與母親之間的「互通」自然「超越我愛的本能」。
中道是無私的作為
法師說中道:「在可見聞覺知的因緣條件之中,無私地作相對最好的抉擇。」依台灣人對於傳統孝道的考量或放不下親情的繾綣,我應該要求醫院盡全力延續母親的生命,那麼母親將會苟延殘喘地活著,最後,則悲劇謝幕;反之,若首鼠兩端,逃避親人的異議,放任醫院處置,母親也必不得善終,這樣都是太過或不及的操辦。《阿含經》:「無益之苦當遠離。」它闡揚緣起的核心在於超越無明、愛取而洞徹致使生命苦澀的原因,它分析蘊處界的用意在乎從身心的實況觀察其依緣而滅的本質。追溯當時醫界缺乏安寧療護與DNR,既然母親與其病體和平共存也積極就醫十八年,我當下只想承擔所有責任來幫母親脫離痛苦而簽字棄醫。
於今,受到法師之勸化,終於明白我是在「直覺性的同情共感」之下作「無私地作相對最好的抉擇」。《阿含經》:「但見於法,不見於我。」法師說:「緣起的陶冶下,所產生的自通之法。乃至『緣起無我』的洞觀力,也有助於吾人在作倫理抉擇之時,將『自我利益』放在一邊,而為眾生利益以作『無私』的奉獻。」我不以自我為中心是「人無我」,不受因緣條件的制約是「法無我」,通達至親之間的相依性與平等性是超越「我愛」,滿足母親念佛往生的心願是「無私的護生」。因之,我帶母親回家是「中道」。
法師說:「由於體會因緣的變化萬端……只要吾人在倫理實踐上努力不懈,使福德因緣漸漸具足,則生命的處境改善乃至終極圓滿,都是可以達到的目標。」回到家的母親,我不知道她是在昏睡還是在念佛?至少她沒有呈現出醫生所謂的「痛苦而死」,母親從容的態勢在教我要豁然面對生命的來去,她準備好「念佛往生」了,她不是在「等死」。
次日,達瑩長老尼領眾,真聞師父恭迎地藏菩薩木雕像到母親榻前諷頌《地藏經》;第三日,母親優雅地隨著佛號大去了。隨即,陳會長率隊助念之後為母親沐浴、化妝。我相信母親不全然在昏睡彌留,那是她的生命邁向終極轉折的時刻,所流露出從容的寧靜與非凡的崇高;因為,當師父法事圓滿,我向母親耳語:「達瑩師父他們要回寮了。」數日未語的母親,說出在生的最後一句話:「謝謝大家!」
「謝謝大家」道盡母親對過現未一切好壞因緣的感恩,展現她所作皆作而放下萬緣、心不顛倒而與法相應,「信、願、行」圓滿了。正是母親的「回家」得以「創發因緣」,達瑩長老尼、真聞師父、陳會長與眾大德聚會一處,為一大事而共識共修,母親在「心、佛、眾生」感應道交之中壽終正寢,佛光加被而呈現天庭油亮、身輕似嬰的瑞相。這般殊勝的因緣豈是醫院能全?
終極關懷
法師將終極關懷定義為「生命中的核心關懷」,它是「生命現有處境與生命究竟出路」的關切,循序「緣起、護生、中道」將生命導向苦滅涅槃的進路。回到生命實相的原點,我當時決定性瞬間的直覺選擇,現在檢驗之,應該契合佛教倫理的規範,讓母親作無效治療(維生醫療)只是「死亡過程的延續」。
返家的母親更顯得安慰平和,除了親人的真情陪侍,也因為母親的善因緣感召眾善知識的助念與愛語。根本佛法強調心為有情流轉與還滅的動力因,淨土宗以順利往生為要津,宏揚臨終助念來提撕行者正念,《瑜伽師地論》說人在臨終時,意識會經過「明利心」、「潤生心」、「正死心」三階段的變化,於「明利心」的階段能夠掌控好心念讓意識相應於善心所,就能有效地影響臨終時的身、心狀態,提升死亡的品質。母親的「眼淚與謝謝」證明她的意識明了,可以在自由意志下用心來主導「念佛往生」的大願,在緣起脈絡的無限鋪展中善終。
法師說:「生命的終極關懷,本諸對『實然』之確信;也只有基於某種『實然』」的信念,所導引出的應然規範,方能形成個人堅強的倫理信念,並發為個人倫理實踐的動力。」所以,我對母親的終極關懷,應該捍衛她的生命尊嚴,捨棄自我的愛取,幫助母親趣向佛法光明,了脫生死,畢竟大樂。
結言
就「應然」之上的「實然」而言,我不以為「佛性本有」,我少念佛但同情用「緣起性空」的思路來證成事理,只是有情具有覺知能力,母親遭逢生命困頓之際,欣然同意二舅媽的勸導,棄鬼神迷信而念佛正信,這樣靈性的提昇就是法師說的「心理上知情意的昇華淨化,就是所謂的『覺性』」,法師說:「這就是因緣生法:只要智慧與德行具足,就能成佛。」法師將佛性定義為「成佛的可能性」,善根福德因緣之於母親不再是名言概念,而是緣生法上的覺知印證。所以,我竊以為母親已往生到她心所嚮往的歸依處了。
感恩昭慧法師著書的「燃燈引路」,感恩達瑩長老尼、真聞師父、貞如師姑及眾大德的成全,感恩妻子的侍親,感恩一切因緣的造化,祈願逝者安寂,生者安心,「安適終老,兩無遺憾」。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唐.劉禹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