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樂生:台灣社運史上壯闊的詩篇
釋昭慧
(玄奘大學應用倫理研究中心主任)
樂生療養院是台灣第一間公立漢生病(俗稱痳瘋病)隔離醫院,也是台灣兩所公立漢生病隔離醫院中,碩果僅存的一所。由於台北捷運新莊線興建機廠的需要,原樂生三十公頃的舊院區,早已被徵收了約百分之七十的範圍。沒想到複雜的官商共構利益,使得殘餘百分之三十的院區,也面臨著拆除的命運。
樂生療養院不但是寶貴的歷史文化資產,也是年已老邁的漢生病友住了一輩子的家園,院民組成的「樂生保留自救會」、許多NGO組織與文史、醫界、建築、學界、社造各界人士,都紛紛加入了保護樂生的行列。即使蘇院長已公開表達了保留樂生殘餘院區百分之九十的決心,但是政客依然結合地方派系力量,強硬表示:拆遷樂生勢在必行,並製造新莊住民與樂生院民的假對立。令人髮指的是,暗夜將樂生院區付之一炬的陰謀,竟也悄然施行於保樂生大遊行的前夕。
樂生療養院為一山坡地,院內環境優美,屋舍周圍皆有大樹環繞、枝葉扶疏。在院長室前路邊立有一座黑色石碑,銘刻「以院作家,大德曰生」八字。據聞:有漢生病人受囚於此,一見碑文,竟爾悽苦悲鳴,撞石自盡,留下斑斑血跡。原來,這八字雖看似國家德政,實則已宣判自由無望。
院區內的信仰中心「棲蓮精舍」,於民國四十三年五月落成,至今猶存有孔子後裔孔德成先生與孫立人將軍所題字的匾額,即此已屬無價之寶。院民佛友當日節衣縮食,集資建寺,以蜷曲不全的手足,扛挑著磚瓦、沙石,打造出這片心靈淨土。高齡七十三歲的樂生自救會會長李添培老居士,用手杖指著大殿內平整的磨石子地,說道:「這地板是院民跪著,一吋吋用手磨出來的。由於神經壞死、沒有痛覺,在磨石子地板時,關節磨出血來了都不知道。」這段以殘缺身體供養三寶的血淚史,讀來令人動容!
筆者強烈鼓勵不瞭解「保樂生運動」原委的善心民眾,一定要上樂生院區一行。到了那裡,你的感動之情會油然而生。在那裡,每位院民都仿若「生活哲學家」,從他們的口中,你將很意外地發覺:他們真正要力爭的,不是遲暮之年的居住福利,而是這片蒼翠蓊鬱的山林,以及絕對構得上「古蹟」條件的台灣漢生病醫療見證。他們一再熱情地說:生命有限,殘軀不足顧惜,但這麼美好的山林與房舍被毀,會讓他們心頭滴血。他們真是不折不扣的迴龍山林「護法神」。
雖然前途尚多險惡,但這段歷經三年餘的「保樂生」運動,絕對可稱得上是台灣社運史上,極為悲情而又極具壯闊的詩篇。
特別是在護樂生青年朋友的身上,我再次看到台灣社運的前景。解嚴以後,社會運動盛極一時,不料政運過熱,將原屬社運的人力與財力資源,吸納殆盡。野百合學運與四一○教改運動,算是較為成功的兩大學運。自此以後,台灣幾乎如陳總統之所言:「只有統獨問題,沒有左右問題。」然而種種婦運、勞運、環運、動保運動,未曾休歇,只是能量有限,氣候難成,因此不分藍、綠的許多政治人物,只要擁有「政治正確」的身份,經常有恃無恐地向財團靠攏,遠離、漠視乃至踐踏弱勢族群。
年輕學子常被譏為易碎的「草莓族」。由於政治運動過熱,歷史仇恨又離青年的心靈遙遠,較諸野百合年代的學長,學生顯得相對冷漠,學運時代形同告一終結。不料竟有一群青年學子顛覆了「草莓族」的刻板印象,以貼近弱勢的無限悲心,堅毅持久的過人意志,活潑多樣的抗爭創意,偕同院民一齊譜下了血淚交織的「保樂生」歷史篇章,終於讓這個原被視作無足輕重的冷議題,綻放著無比的熱力與光芒,感召了各界人士與熱情民眾。在他們的淚水與笑靨中,我看到的不僅是保樂生化危機為轉機的奇跡,更是台灣社會運動承前啟後的希望曙光!
九六、四、十五 于尊悔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