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街頭音樂之一:結界
——萊城日記完結篇
劉宇光
2014.6.26
來布拉格的第一個下午,被這裏的旅遊業場面弄得有點沮喪,也許在萊城三個月鄉下仔當久了,不適應都會生活。但當天黃昏,却在街角看兩個街頭藝人的手風琴表演,看了起碼45分鐘,人終於開朗回來。三日在布拉格,遇上三個特別有感覺的街頭音樂表演。
當日黃昏七時多,太陽已經開始轉暗,在城中亂走了數個小時,而且方向不辨,轉來轉去,加上旅遊業製造的遊客人潮,有點厭煩與沮喪。在市中心旁一個較邊緣的路口角落,首先是聽到空氣中迴盪著手風琴聲,依聲走過去,看到兩個曬得紅紅黑黑,神態衣著有點似粗線條農民的uncle,這當然不是農民,但確似鄉下人模樣,正各以一部手風琴非常專注地作合奏,先後演奏了韋華第(A. Vivaldi)《四季》選段、貝多芬C小调第五交响曲(即《命運》)、巴哈的D小調觸技曲與賦格(Toccata and Fugue in D minor, BWV 565, 即吸血僵屍)、巴哈《耶穌,世人所仰望的喜樂》(Jesus bleibet meine Freude, BWV 147)、約翰施特勞斯(Johann Strauss)的拉德茨基進行曲(Radetzky-Marsch; op. 228,即每年夜維也納除夕夜音樂會的最後一首樂曲)等等,都是一些流行得不能再流行的大眾曲目。
在黃昏斜陽將暗未暗之際,這個不在旅遊業景點範圍內,但仍在其外圍的空曠大街上,馬路的車不算特別繁忙,但紅色車身,帶上早期現代線條有軌電車,幾乎有節奏而平穩地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地隆隆駛過,背後沿街是一排深蛋黃色,有著牌樓與雕塑的巴洛克式房子,其深蛋黃還反影著六月的布拉格晚上七時的太陽的暗光,兩位演奏者在古老街燈的光照下作為舞台,音樂以動人的情感迴旋在清涼的黃昏天空中,也充滿在舉頭即見的整排巴洛克房子身上。
在三十尺半徑外,疏落有緻地圍繞著演奏者的街頭觀眾,不自覺地為兩個演奏者的音樂,形成了如同宗教儀式進行時所展現的,無界可見,但又有界難越的神聖空間。其無界可見,乃在於在此世俗的街頭生活與宗教音樂,一動一靜之間,是相互嵌入的,偶爾仍會有如衝鋒的戰士般的年青人閃電似,以一秒的時間,穿過演奏者與觀眾之間的空間,一方面與音樂無關地突然切進來,但其用力傾身踏車,讓單車在一秒內從現場的右方穿過左方時,其一閃而過,更像宗教儀式中,當唱頌聲充斥的空氣之際,吸引了因好奇,而閃身經過探望的天使或鬼魂。
但另一方面,其實現場概然是大街一角,所以還是不斷有各國遊客,來了一群,又來第二群來。先是走過一群身形矮小,安靜不哼聲,雖然樣式各異,但通通戴著有邊草帽的東方阿婆仔,應是南方高麗國來的。過陣子又來一群高聲說著火星話,長得高大,黑髮黑鬍,有些穿著長袍,女的都披頭巾的中東大食國人。再一陣,又來一群其氣質似生活在香港旺角或台北萬華龍蛇混雜之地,說著土星語的草根斯拉夫人。
然而,其有界難越,則在這些如八部天龍似的路過遊人,不單未對兩位演奏者的音樂構成任何干擾,反而正好以其流動的紛雜,將演奏者透過音符所形成的結界(佛教用語,指儀式操作的法力所直接籠罩的範圍)範圍,由不可見變成可見,也就在於透過世俗行人的紛擾,呈現出此由音符所充實,光線所召喚,凝然自成的神聖空間,既在這現世的紛沓之中,但又在紛沓之外。
古典音樂在現代華人世界,往往有某種階級的暗喻,所以總應盛裝而正襟地在交響樂團演奏會的衣香鬢影中,甚或夾帶著某種對階級虛榮的期待而被呈現出來。但在這兩個街頭藝人的音符結界中,救贖或起碼是它的短暫預演,根本就可以在最日常的生活中,與世俗交叠但又不相混淆地朗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