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疾示現的樂生菩薩--樂生療養院參訪側記
釋傳法
樂生療養院設立於昭和五年(1930年),是台灣第一間公立漢生病(即痳瘋病,已正名為漢生病)隔離醫院,強制隔離病患並動用警察權管制被隔離的患者。最多時期曾收容一千五百多名漢生病患。由於台北捷運新莊線興建機廠的需要,原樂生30公頃的舊院區,已被徵收約70%的範圍。而後續的捷運機廠施工,引發了工程與古蹟保存的爭議,也衍生院民安置的爭議。
樂生療養院不但是寶貴的歷史文化資產,也是漢生病友阿公阿媽住了一輩子的家,目前,院民組成「樂生保留自救會」自力救濟,許多單位包括青年樂生聯盟、台灣人權促進會、臺大城鄉所等NGO組織,以及文史、醫界、建築、學界、社造各界人士,加入保護樂生的行列。但是,北縣政府卻漠視弱勢院民的人權及社會各界人士的呼聲,悍然下紙公文:4月16日將強制拆遷樂生,全部院民遷移到新醫療大樓。
幾日之前,關懷生命協會美編志工張齡文來電商請昭慧法師聲援保樂生運動,並邀約參觀樂生療養院。4月12日中午,昭慧法師於輔大宗研所授課畢,下午1時左右,與筆者、張齡文會合後,驅車到輔大附近的樂生療養院參觀。
樂生療養院為一山坡地,院內環境優美,屋舍周圍皆有大樹環繞、枝葉扶疏。當初,由於考量漢生病患即便治癒也不為社會接受,因此樂生院為病患規劃的住所並非「病房」,而是花木扶疏、約十人集住的「日式台灣合院」宅院,供患者永久居住;診療中心既為研究、醫治漢生病之機構,亦為院民各種病痛的專屬醫院;院內鍋爐熱源、公共餐廚、浴室、市場、福利社一應俱全,更有完善的上下水道、污物消毒設備,佛堂、教堂、教會建築,還有焚化爐、納骨塔,以照顧一生被隔離於院中患者「生老病死」的種種身心需求。
我們一行人於參觀中巧遇樂生自救會會長李添培老居士,高齡73歲的李老居士見到法師,立刻虔誠恭敬地跪拜頂禮,他歡喜道:「這裡很久沒有看到師父了!」李老居士帶領我們參觀院區。在院長室前路邊立有一黑色石碑,原是1938年日本皇太后御刻,1949年國民政府接管樂生院,延續隔離政策,並磨銷此碑誌,重刻「以院作家,大德曰生」。看似國家德政,實則宣判自由無望,是隔離拘禁的具體證明。我們在此碑前與李老居士合影。
接著,我門來到院區內的信仰中心「棲蓮精舍」,禮佛之後,坐下來聽李老居士講述院史。我們才知道,原來院區中花木扶疏的優美景緻,是院民們與漢生病奮戰之餘,發揮殘而不廢的精神,胼手胝足、自力更生,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打造出這片美麗的家園。尤其這座佛堂,是民國四十三年,院民徒手蓋起來的。起初,蓋佛堂計劃需要三萬元作建設基金(當時每天領到的政府配給是六毛五分錢),但是院民沒有錢,於是院友金義楨寫了封信給李炳南老居士,由於他的呼籲與協助,菲律賓有位華僑捐了三千元菲幣,那時三千元菲幣剛好換成臺幣是兩萬四千元,加上院民湊集的六千元,正好是三萬元。
錢湊到了,院民決定自行建造佛堂。李老居士用手杖指著平整的磨石子地,說道:這地板是院民跪著,一吋吋用手磨出來的,由於神經壞死、沒有痛覺,在磨石子地板時,關節磨出血來了都不知道。筆者為了寫本文,上網查索關於樂生院的歷史,看到院誌中有段記載:「……土是一擔一擔的從山上被挑過來把地填平、墊高。大家都在幫忙,有的人手不好,就用沒了手的手臂提水上工地,物資也缺,提水的水桶是用鐵絲串起臉盆克難製成的;要搬磚的話,一些二手都沒有的病患,就用二臂夾著一塊磚,一塊塊的搬上來。」這段以殘缺身體供養三寶的血淚史,讀來令人動容。
佛堂終於于43年5月落成,獲孔德成先生贈墨寶「棲蓮精舍」而名。
李老居士並憶述15歲就被警察用手銬「逮捕」抓進樂生,開始58年與外界隔離的生活。當年為了「國家衛生防疫」被隔離終生,現在又為了「經濟發展」,?去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家,被強迫搬遷到極不適合漢生老病患的新大樓。其殘忍,比之當年,猶有過之。說到心酸處,李老居士不禁紅了眼框,我們聞之亦同感惻然與憤慨。
李老居士說:政府無所不用其極,軟硬兼施,迫使院民遷往新大樓。手段包括:不再撥經費維修院舍,任令古蹟破敗毀損;某些院舍只能克難地用帆布套住屋頂,避免漏雨灌風;而且,停止提供舊院區的醫療服務。許多人以為,院民遷到新大樓,不是很好嗎?殊不知,許多肢體殘疾、目盲的老人,平日以電動代步車可在平地四處走動,一但住進電梯大樓,根本寸步難行。而且,整日冷氣空調的環境,也不適合漢生病者乾燥的皮膚。有些已移住新大樓的老人,經常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原本清醒的病友搬過去一陣子後,竟變得癡呆,且萬一失火或有緊急災難時,又該如何逃生?
然後李老居士告知,蘇貞昌院長終於在昨天晚上接見青年樂生聯盟與院民,更臨時決定在下午3時半來探望院民。張齡文乃懇請昭法師留於院中等待蘇院長,當面向院長表達意見。昭法師本與郭建盟於下午3時有約,乃臨時更改行程,留在院內與院民一起等待蘇院長。
之後我們繼續參觀院區,又遇院民林葉阿媽,她說,漢生病當時真的是沒有醫藥,一天到晚有人在自殺,今天這裡有人自殺、明天那裡有人自殺,天天都有,因為神經痛痛得受不了,與世隔絕、沒有未來,很多人因而走上絕路。
阿媽接著說,是慈濟讓他們獲得重生的:廿幾年前(筆者按:民國六十七年),證嚴法師曾到過樂生院,知道有一群無法照顧自己的病友,上人就每月提供二萬五千元,設置癱瘓病房「朝陽舍」,請了四位比較年輕健康的院友照顧癱瘓病者,而且不限宗教。我們那時不知道慈濟錢從那裡來,以為是找到靠山了。後來才知道,慈濟的錢得來不易,都是會員十元、廿元合起來的,那時很少有人捐伍拾元,而二萬五千元是多少人所累積來的?那時大家知道以後,就不敢要這筆錢了,因為佛教徒明白因果,不敢再接受慈濟的幫忙。我們想,既然十元、廿元可以做善事,這種力量我們還有,便請求上人接納我們的捐款,上人慈悲,鼓勵我們從慈濟的感恩戶變成為會員。慈濟給這群病友打開「告別悲情,迎向尊嚴」的希望之門。
接著林葉阿媽帶我們參觀她住了59年的蝸居,她終生沒有結婚,卻因為她幫助病患的親戚照顧小孩,開設「樂生免費安親班」的善心,讓自己也有兒孫滿堂的喜樂,擁有許多的乾兒子與乾女兒,她喜悅地展示照片給我們看,言語中充滿樂觀、自信。阿媽堅決留在樂生院,為保留樂生而奮鬥,她說:「我們這群老人一點也不重要,再幾年我們都不在了,但是樂生院一但被毀掉,幾千億也換不回來。最後縱使失敗了,但我們曾努力過,以後才不會後悔。」
當年,院中四百多位的佛友組成念佛會,每日早晚課誦、不曾一日或斷。棲蓮精舍竣工後,四十年來,都由金義楨擔任會長,統籌精舍大大小小的事。金會長已經高齡八十八歲了,是院內佛友的精神領袖,超過半世紀的悲慘歲月,不但沒有擊垮他,在宗教的薰陶下,反而讓他多了幾分慈悲喜捨,與豁達的人生智慧。林葉阿媽帶我們去見金義楨老伯,他看到昭慧法師相當歡喜,一直讚嘆法師富有正義感、「言人之所不敢言」,他說︰「我們已時日無多,但是樂生院址是新莊山脈斷層地帶,我們不忍見山林國土的毀損;其次,精舍與佛像亦絕不可毀。」
之後,幾位青年樂生聯盟的年輕朋友,陸續前向昭法師致意。我們一行人在棲蓮精舍前面等待蘇院長,等到三時半許,蘇院長在部屬隨扈簇擁之下,沿著院區小徑來到精舍。昭法師向前迎接蘇院長,院長看到老朋友昭法師,親切地打招呼,與法師一起入佛堂禮佛,法師趁這短短幾分鐘的時機,向院長表達了「保留樂生療養院」的共同心聲。
之後,院長至福利社安慰久候的院民,聽取院民的心聲,院長在此發表簡短的談話之後,繼續參觀宿舍區,了解院民的實際生活環境,接著在「貞德舍」前廊下舉行臨時記者會,他承諾:16日不會拆除樂生,行政院將以保留院區90%為最高目標,同時,不延遲新莊捷運通車時間,不讓新莊市民失望。如因保留樂生療養院院區而衍生的額外工程經費將由行政院補助,以讓台北縣、市政府更願意配合。
蘇院長向樂生院民表示歉意,他說:樂生療養院是當年日本人無知的情況下做出錯誤的決定,而成為時代下的犧牲產物,而拆除樂生療養院是在民國83年捷運路線定案時決定的,在決定的過程中也未充分瞭解院區的意義,以及與院民之間互動溝通。因此,院長特別為過去政府在決策過程的粗糙及粗心,向院民致意及表示歉意。
院長指出:古蹟保護是一個價值,經濟發展是另一個價值。一個好的國家領導人,要有能力平衡兩種價值,創造雙贏的局面。同時院長也責成衛生署,不只要保留院區文化古蹟,同時也要照顧好新、舊院區的院民。
最後院長表示,希望大家停止緊張及衝突,向前看,讓全世界看到台灣從過去的無知,進步成為一個重視人權、文化、古蹟保存的國家,讓樂生療養院見證台灣的醫療歷史、人權進步,同時院長也希望台灣社會,從樂生療養院事件中,學習如何彼此關心、理性溝通。
蘇院長作出這番政策宣示,非常正面地回應院民的訴求,數度獲得在場院民與青年朋友的熱烈鼓掌。院長似乎也放下心中一塊大石,欣然駐足聆聽一位老阿媽獻唱「小城故事」:「請你的朋友一起來,樂生來做客」,場面相當溫馨。院長隨後前往附近的樂生新院區大樓參觀,緊接著還轉往新莊市公所出席說明會,親自向市民說明新莊捷運等議題。
我們一行人恭送蘇院長離去之後,昭法師繼續與青年樂生聯盟的朋友討論翌日記者會及15日大遊行活動,然後才趕回學院赴與郭建盟之會面。
這次臨時安排的參訪行程,筆者撰寫本文之時,一邊回憶當日情景,一邊疼惜那群被世間遺忘的老阿公老阿媽。他們一生經歷了生離死別、病苦殘疾、隔離拘禁、飽受歧視等苦難,在晚年卻又遭遇家園?破之禍。這群孤弱的老人與年輕學生,四處陳情不下數十次,卻處處碰壁、求告無門。在孤立無援當中,院民仍每日早晚課誦不綴,自信仰中獲得力量,克服自慚形穢的自卑,長年隔絕的怯懦退縮,年老與殘疾等身心障礙,與官商勾結之惡勢力奮戰不懈。歷經三年多的艱苦奮鬥,終於為保存樂生爭得一線曙光。
編按:有了這次的樂生之旅,本院遂積極安排四月二十四日學團師生的樂生之旅,並於該次參訪之時,為樂生院民在棲蓮精舍誦經祈福。詳如本期〈活動看板〉所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