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菩薩行——記國際入世佛教協會創辦人Ajarn Sulak
釋昭慧開示‧何湘兒筆錄
佛教有很多典範人物,值得我們學習,Ajarn Sulak就是其中之一。
我們的生命裡其實需要有典範人物,因為典範人物走在前面,會給我們一股力量,
讓我們感到:「他這樣能走得下去,我也應該走得下去!
時間:2018年12月1日
地點:香港佛教中觀學舍
我前幾天去尼泊爾加德滿都,出席國際入世佛教協會(International Network of Engaged Buddhists,簡稱INEB)舉行的諮委及執委會議。這個國際性佛教網絡,值得大家關注。佛教在佛陀時代,就沒有意圖像梵蒂岡教廷一樣,成立從中央到地方的金字塔結構組織,而是維持各個僧團的民主機制與獨立運作,傳到哪裏就在哪裏落地生根,生根後也隨當地文化長出不一樣的風貌。如漢傳佛教、藏傳佛教、南傳佛教,各有各的風格。過往佛教界並沒有大型的統合性運動型組織,只有國際性聯誼會,大家從各國到來開幾天會,吃吃喝喝,走動走動,交個朋友。我很不喜歡出席這類會議,因為在國內都已沒時間應酬,哪還有心情跑到國際應酬?因此我以前不參加這類活動。
這次國際入世佛教協會的諮委及執委會議,我之所以參加,是因為十一年前(2007年),INEB要在台灣舉行會議,當時因緣際會,選擇在弘誓這個小地方舉辦,可能是因我們的風格很相契。INEB創辦人Ajarn Sulak,是泰國的民主英雄。泰國的政治相當動盪,有一條非常嚴苛的法令,假如你對王室有批評,就會被控訴「藐視王室罪」(lese majeste law),可能被判刑入獄。Ajarn Sulak本來跟王室的關係很好,而他也算是中上階級的人,實際上他不用管這件事,但他非常勇敢地要求廢除這一法令。
與INEB的互動,讓我充分看到在不同的社會中,佛教多元樣貌的展現。還有INEB所主導的國際性跨宗教和平運動。例如,Ajarn Sulak長期支持緬甸的草根民主運動,並積極促成佛教徒與穆斯林間的對話。在羅興亞軍事鎮壓與種族迫害事件發生之後,INEB秘書長Somboon Chungprampree還親自到緬甸去探訪羅興亞族人,又與一些言論偏激的緬甸僧人對話,化解他們與穆斯林之間的強大對立。INEB對世界和平的貢獻,不僅在於它的宣言,還包括它的行動。
我向大家分享這個故事,是要與大家談「怎樣看待社會問題」。因為對於內修,我們很清楚自己的方向,佛陀有很多法門教我們獲得解脫,開發覺性;但我們如何用不斷開發的覺性,去面對紛紛擾擾的世間?這對佛弟子是一大考驗。
有些佛弟子會用一些言詞來安慰自己,比如他其實很怕麻煩,不想得罪人,就會說:「我很不執著,我要超越。」這就構成了自我欺騙。我們必須很深層地看到自己內心有些恐懼,有些不耐煩,有些不想付出的放逸心理。我們寧願真誠地說:「我就是這樣。」這個「真誠」的本身也是修行。做不到的,就很真誠地說:「我做不到。」千萬不要用一些美麗的言詞來掩蓋自己,那叫虛偽。虛偽在經典中譬喻為「刺」,它扎刺著我們,令法身慧命無法開展,因為它讓我們習慣性地不在乎「諸法實相」,所以我們要拔除虛偽之刺。
我非常敬佩Ajarn Sulak,這位老人家現年(指2018年)八十五歲。他是一位性格正直、堅毅的英雄,曾在英國留學研讀法律,泰王普美蓬(Bhumibol Adulyadej)非常賞識他,算是前途無量;但他希望自己做王室的諍友,要讓王室聽真話,可他並不是要推翻王室,直到現在,他仍是「保皇黨」。他認為:王室不應該無限地擴大權力,應該接受社會民眾的批評,不應因此而入人於罪。他為此而奔走呼籲,加上泰國民主運動的過程動蕩,他不但開罪王室,還批評軍政府。1984年,他被司法機關逮捕,因「藐視王室」而入獄,後因國際社會聲援而獲釋。1991年,他再度因一場大學演講被緝捕,被迫流亡海外。2008年又因「藐視王室」再遭起訴。新任國王瓦吉拉隆功(Maha Vajiralongkorn,即「拉瑪10世」)上任後,2018年1月17日,泰國軍事法院撤銷了這項起訴。可以說,他不只是佛教領袖,還是泰國民主運動過程中的代表性人物,曾兩度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提名。
泰國有少年出家的習俗,Ajarn Sulak小時候也出過家,所以他對佛教、對僧團很有感情;但他也同樣希望對僧團講真話。他認為泰國佛教傾向財大氣粗,在修行與面對社會方面,都有很多不足之處,因而提出善意的忠告。
有鑒於世界的擾攘、分歧,宗教之間的緊張和對立,他覺得應該做一些積極性的參與式(engaged)佛教活動。參與式的佛教,比起慈善事業又更加基進一些。制度不圓滿,法律不周全,或思想觀念有所偏執,這是參與式佛教應予關切的問題,而不僅是在以上問題構成傷害之後,進行慈善補救。Ajarn Sulak依此理念成立INEB,這也是INEB精神與其他國際佛教組織最大的差異。
泰語Ajarn,即梵語阿闍黎(ācārya),意思是老師。Ajarn Sulak在泰國很受尊敬,他在泰國成立了一些佛教和社會組織,很多青年都在他的座下學習。Ajarn Sulak非常重視善知識(Kalyāṇa-mitta),認為每個人都應接受善知識的勸告,自己也要做別人的善知識。
他在流亡期間到過美國、加拿大與歐洲,到處展開他的行動網絡,跟當地從事社會改革和宗教改革的良心人士、宗教領袖互動。其後,他以其威德與聲望,串連世界各國從事社會關懷的佛教領袖,成立了INEB,其運作方式是平等的合作網絡,而不是上對下金字塔型的結構。雙年會則在各地輪流舉辦。
我跟老人家的緣份很特殊,他在泰國參與社會運動,我在台灣也參與社會運動。但他是我的長輩,已八十五歲,我今年才六十一歲。2007年在台灣辦雙年會時,我說:「我的英文很差,沒法跟您作很好地溝通。」他回答道:「沒問題,妳知道我,就如同我知道妳!」
Ajarn Sulak雖然於流亡期間受到美國的庇護,但他也照樣批評美國,認為美國的消費主義與資本主義甚為傷害泰國的農村與農民,西方資本家大量收購土地,打破關稅保護,賤賣農產品,往往導致農村凋敝,農民破產。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雖然兼顧人情義理,但是絕不鄉愿。佛教中有很多典範人物,值得我們學習,Ajarn Sulak就是其中一位。他不受威脅,不為利誘,對國內、國外的任何政權或是權貴,莫不如此。這正是「威武不能屈」的勇者典範,活出了佛法的「大雄」精神。
台灣有很多很大的道場,但2007年INEB在台灣開會,就是不選用大道場,而選用精簡型、運動型的佛教道場,所以他選了佛教弘誓學院來舉行一百多人的國際會議。因為INEB是草根性團體,住的也不需要豪華旅館,而我們只是隨喜功德,願意共襄盛舉。沒想到會議結束那天,他竟然向大家宣布:說請我當Patron(Patron的意思有多種,其中一種大約是精神導師),真嚇了我一跳,因為與前三個Patron(達賴喇嘛、佛使尊者、一行禪師)相較,我是很年輕的晚輩,而且我是唯一的比丘尼,是一位女性。
由此可見這位尊長內心澎湃的革命情操,他對世間許多不正義的思想和制度,有很大的改革意願與改革能量。也因為這樣,十年之後,去年(2017年)他們再度回到弘誓舉辦雙年會。而執行委員會和諮詢委員會,則每一年都開會,他們會邀請Patron參加。正巧香港中文大學通識教育部邀請我在12月3~5日出席2018年通識學苑暨師生學術會議,12月4日晚上在中文大學有場公眾演講,我也答應了於12月2日晚上在香港妙華佛學會的演講,於是在行程安排上,我恰好可出席INEB於11月28~30日的執委會議,然後轉至香港演講。
「法不孤起,仗境方生」,因緣生法很有趣,我們人生有很多偶然跟人與事的撞擊,我常想,面對這些撞擊,只要常常心存善念,撞擊出來的,經常是一些很正面的結果。今天非常開心,跟大家有這個因緣碰面,把大家覺得很遙遠又很陌生的一位泰國佛教改革與民主運動前輩,向大家略作介紹。我們的生命裡需要有典範人物,因為典範人物走在前面,會給我們一股信心與力量,讓我們感到:「他這樣能走得下去,我也應該走得下去!」
Ajarn Sulak激盪起了泰國社會很大的心靈力量,普美蓬國王在世時,他因為幾番批評普美蓬,讓普美蓬對他又愛又恨,一方面很賞識他,一方面又因被他批評而覺得很受委屈。普美蓬過世以後,新國王上任不久,就特別會見Ajarn Sulak,也親自為他頒贈榮譽博士學位。Ajarn Sulak並不會因為王室對他禮遇有加,而就改變說法與做法,他依然向國王建議取消藐視王室罪,畢竟容忍異議,才能讓民主社會獲得健康發展。
我跟大家分享這些,是希望大家思考一下,作為一個立足社會的佛弟子,除了安身立命之外,面對社會紛紛擾擾的人、事、物,我們要用什麼心情來看待它?這對我們的修行來說就是個考驗。有些人會說:「這妨礙了我的修行。」可是在我生命成長的過程中,關懷社會本就是修行的一部分。有一次來港,我在妙華佛學會講「不思議解脫」,關懷社會的言行,恰恰是「不思議解脫」的一種呈現。有些人一講到解脫,就以為一定要在禪堂眼觀鼻,鼻觀心以修奢摩他與毗婆舍那,其他都是打閒岔。
其實《華嚴經》開展出來的「不思議解脫」法門,就是在每一個面對人與事的當下,映現出菩薩行的溫暖與光芒。自己這樣一路行來,加上在佛門中旁觀各種修行人,最後得到一個結論:一個人的心態若太在意自己,即便修解脫道,也會平添很多障礙。
我跟很多修解脫道的人有會遇因緣,發覺其中有許多人是很難相處的,因為他們只在意他們自己,無視別人的存在與感受。在禪堂,某人如果覺得冷,就要把冷氣關掉,不管別人會不會太熱;只要覺得熱,就要把窗戶全開,不管別人會不會太冷。他們雖然有很多煩惱,但他們的可貴在於紮實修行,長期蹲點在禪堂裡,希望獲得一些止觀進展。不過因為太在意自己,身與心在修行過程中還沒有得到很好的平衡,有時甚至過度鑽牛角尖,讓人感到面目可憎。
成就阿羅漢的聖者當然很偉大,但是在因地上,他想的是「我要解脫」,希望「少事少業少希望住」,所以他跟眾生互動的時間不多,沒有在互動中磨過脾氣,習性難免就重一點。
而菩薩行的可貴則在於,菩薩想的都是其他眾生的苦樂,為了別人好,為這個人好,為那個人好,只要別人離苦得樂,菩薩就高興了。在修菩薩行的過程中,他比較不為自己著想,能對別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心會變得柔軟,不知覺間散發著慈悲能量,想方設法減少眾生的痛苦。在這樣的修行過程中,他的煩惱將越來越稀薄……。
一開始修菩薩道,也會經過跟他人相處的碰撞階段,各方面都要適應,不過,他的發心既然是要幫助他人,而不是想要壓制、掌控、傷害他人,自能慢慢調整互動方式。菩薩行人就是要這樣一步一腳印,在眾生中把習氣逐漸消磨殆盡。佛家講因緣生法,因中沒有種下那樣的種子,將來希望結成那樣的果子,這是不可能的。
有些人,對於菩薩道感到害怕,沒有把握,把利益眾生的事緣當作「打閒岔」,認為這會害得自己沒時間修行。其實倘若真正進入菩薩行中,你會自得其樂的。也許進禪堂的時間相對減少,但對菩薩行人來說,其心因利他成習,反倒有較大的自在感,因為他的心理比較容易維持純淨的狀態,相對而言煩惱也較少。原來,行菩薩道的人,常常忘卻自己,大都將注意力放在「讓別人離苦得樂」,沒有太多自憐、自戀的時間,煩惱反倒相對較少。
在論典裏說,有各種類型的修行人,欲貪比較重的,叫貪行人;瞋惱不耐煩的心比較重的,叫瞋行人;不明事理的,叫癡行人;容易看不起別人的,叫慢行人;頭腦很複雜、很散亂,一天到晚東想西想的,叫尋思行人;還有一種薄塵行人,「塵」就是煩惱,「薄塵」表示他的煩惱比較微薄。
煩惱為何會微薄?它不可能會天生微薄,而是長遠形成的道德慣性,令煩惱越來越稀薄。修菩薩行容易成為「薄塵行人」。大家不要以為,行菩薩道要三大阿僧祇劫幫助眾生,時間太過漫長,其實對煩惱稀薄的菩薩來說,要讓自己達到涅槃,反倒沒有像煩惱深重的人那麼困難。他畢竟在跟眾生互動的磨練過程中,自我中心的慣性越來越少,他看到眾生在三界火宅之中受無量眾苦,便會心生不忍,再思及這些火宅眾生,大都有過往的父母眷屬之緣,就更是十分不捨。於是他會以不捨之情,一生又一生地協助有緣眾生遠離火宅,獲得安穩與饒益。菩薩道對菩薩行人而言,絕對沒有某些隱遁僧想的那麼可怕,說是:「這條路非常危險,非常艱難,跟眾生瞎攪和,煩惱叢生,死後都不知會到驢胎還是馬腹受生。」其實沒有那麼嚴重,因為菩薩在幫助眾生的慣性之中,其心已習慣處在純淨與光明的狀態,純淨與光明,感得的必將是人間、天界乃至淨土勝境,它與幽暗的三惡道是不相應的。只有自我中心強烈的人,不顧他人死活,其心不夠純淨,不夠光明,那樣與眾生互動,才會引來跟眾生糾纏不清且瞎攪和,乃至落入三惡道中的苦果。
那些跟眾生糾纏不清而沒把握行菩薩道的人,沒有體會到,那其實是來自錯誤的觀念與慣性。我們必須真心地為對方著想,而不是想:「這人的人脈很廣,資源豐富,我跟他若有往來,我若對他示好,將來他必有所回報,這樣一來,就可以拓展我的事業,增益我的財富、名聲或是權力。」這樣有所企圖,有所期待,心理就不夠純淨,怎會不跟眾生糾纏攪和呢?
真心行菩薩道的人,不會產生這樣的局面。所有的緣份,即便在過去結的是不怎樣好的緣份,在他的手裏也能運用智慧與慈悲心,轉成相對較好的緣份。我們不能保證,過往跟每一個眾生都結過善緣,但菩薩行能令我們跟眾生在互動中轉向善緣。在這過程中,菩薩有時候也會嚴厲地責備對方,但無論如何,責備也不是為了發洩瞋惱,而是為了對方的饒益。基本上,他在跟眾生的互動中,會讓彼此都轉向善緣,開發覺性,趨向於《華嚴經》所說的「不思議解脫」。
在世間有許多善人,對名譽或物質的需求很低,各種重大的困難也讓他們舉重若輕,其慈悲、智慧與勤勇,所散發出來的溫暖與光明,會讓人在五濁惡世的茫茫人海中,感受到生命歸趨的信心與希望。這樣的一些人,即便還不是聖者菩薩,但他們以凡夫身修菩薩行,正是逐漸趨向「不思議解脫」。
這些典範,若僅在經典中查訪,那是不夠的,因為信心不足者難免會懷疑:「真的可以這樣走下去嗎?」甚至會有旁人告訴我們:「那是大菩薩,我們是凡夫,這樣是行不通的。」很多人因此裹足不前,退失菩提心。
我很慶幸的是,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親近過印順導師,親近過上慧下瑩長老尼,親近過Ajarn Sulak這樣的善知識,當然還有其他大德,我在他們身上,確實看到了相當程度「忘己利他」的菩薩的典範,因此,我深信這條路是可以走得下去的。在座各位有些是在中觀學舍學法,有些是在妙華佛學會聽經,這兩處大致都還是強調大乘菩薩行。當然,現在修上座部南傳禪法的人很多,香港有,台灣也有,我們無須彼此對立。修菩薩行的不應看不起人家行解脫道。倘若哪種禪法很好,很對機,我們當然可以修學,但修學的發心就不祇是為了自己,同時也是為了眾生。即便是禪法這種非常「個人」的修行,當你發心為眾生而修時,結出的果實還是不一樣的。
像我的學生性廣法師,她來過香港為大家演講,她也學習並教授南傳禪法,但她的內心時常關切禪修學員色身的病痛,而不僅是心靈的超越。哪怕是一個學員色身疼痛,她也會盡可能找出讓對方減除疼痛的方法。所以,雖然她大多時間處在深山裏修行,我卻覺得,她是菩薩根性的修行人。
今天是我第三次來中觀學舍,每次來都 有不同的因緣,這次的因緣令我提早到來跟 大家見面,因此在舉行皈依典禮之前,我還有些空檔,與大家分享一點近期體會。從遙 遠國度的Ajarn Sulak講起。事實上,只要留 心,我們在各處都可以看到菩薩行人,甚至 在許多基督徒身上,也可看到「忘己利他」 的菩薩光輝,有時反而在某些名為「佛教徒」 或「法師」的人身上,看不到這樣的質地。
我在台灣參與社會運動的過程中,覺 得有許多心靈美好的基督徒,他們的純淨心 靈,待人平等,有強烈的利他情操,面對人 與事的見解,是相當接近佛法的;相對而 言,有許多佛弟子在我心裏感覺陌生,他們自我中心非常強烈,懷有對性別、階級、身份地位的驕矜與歧視,有時候我只能幽默地笑笑說:「你信仰的跟我認識的,不是同一尊佛陀。」
正因為還有那麼多人間典範在為我們 見證活生生的菩薩行,因此,我們絕對走得 下去!菩薩道的前景是美好的,讓我們大家 以「上求佛道,下化眾生」為目標以相互期勉!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