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遊心法海,千百秋光照人間
悼念印順大師
楊曾文(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教授)
2005年6月4日上午,一代高僧、佛學大師印順法師在臺灣花蓮慈濟醫院圓寂了,離開了他生活了一百年的人間。消息傳來,筆者十分悲痛,周圍的朋友知此消息也感到悲痛。近年來隨著海峽兩岸人間佛教思想的盛行,知道大師的人越來越多,提到人間佛教必然想到大師,想起大師也必然想到人間佛教,而且在兩岸的佛教院校,大師的《印度佛教思想史》、《佛法概論》、《成佛之道》、《中國禪宗史》等等著作,似乎已經成為年輕學子的必讀之書,大師的名字在佛教界乃至佛學界幾乎無人不知,受到普遍的尊敬。
1986年大師寫了《遊心法海六十年》的文章,回顧了自己從接觸佛法以來60年走過的曲折而不平凡的人生道路,讀來令人感動。他說自己十三歲高等小學畢業後因家庭經濟困難失學,從此進入自修的道路,二十歲開始閱讀佛書,二十五歲出家,「出家以來,在『修行』、『學問』、『修福』??三類出家人中,我是著重在『學問』,也就是重在『聞思』,從經律論中去探究佛法。」從大師一生走過的道路來看,雖然也從事弘法、教育等活動,然而為之付出心血最多的是佛學研究,所取得的成就也最大。
印順大師從開始發表佛教著述到1994年基本封筆為止的60多年期間,出版的著述有41部,並且編輯《太虛大師全書》、《雜阿含經論會編》等4部。這些成果,無論對中國佛教界還是學術界都?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據筆者的考察,大師的佛教研究成果可歸納如下幾點[1]:
一、通過對浩繁的漢譯佛典進行深入細緻的研究,對印度佛教從原始佛教到部派佛教,然後發展到大乘佛教的歷史過程做出清晰的論述,所撰《印度佛教聖典之集成》、《印度佛教思想史》、《印度之佛教》、《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等著作是這方面的代表著作。
大師根據自己長年的研究,相繼提出印度佛教史的分期說並加以比較說明。最初在《印度之佛教》(1942年)中提出五期說:(一)聲聞為本之解脫同歸;(二)菩薩傾向之聲聞分流;(三)菩薩為本之大小兼暢;(四)傾向如來之菩薩分流;(五)如來為本之梵佛一體。在《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序》(1964年)中提出三期說:佛法,大乘佛法,秘密大乘佛法;而在最早的《法海探珍》(1941年)中,曾將大乘佛法分為三系:性空唯名、虛妄唯識、真常唯心三系,也稱三論。
大師在1989年撰寫的《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論文中將上述各種分期的說法加以綜合,指出三期說中的「佛法」相當於五期說中的前二期;「大乘佛法」相當於五期說中的第三、四期;「秘密大乘佛法」即五期說中第五期。他又將大乘佛法分為前期與後期;前期是「性空唯名論」,後期分為「虛妄唯識論」和「真常唯心論」,並用表作了說明。
大師最讚賞和提倡的「佛法」是原始佛教、部派佛教中富有淳樸的現實人間性的佛法,認為大乘佛法前期的「性空唯名論」,乃至「虛妄唯識論」,在思想上是承繼「佛法」的緣起法而來,仍保持了「佛法」的特色,對它們在理論上的發展表示肯定,而在對「真常唯心論」中的「菩薩行」、佛性論等表示肯定的同時,而反對其中的「天(神)化」傾向;對「秘密大乘佛法」??「如來為本之梵(或天)佛一體」的佛法中存在更多的「鬼神化」的因素進行分析,要人們慎重對待,不宜提倡。(《印度之佛教·自序》)
大師的《印度之佛教》,1942年寫于四川合江法王學院,當時正是中國抗日處在最困難的時候。他在〈自序〉中曾嚴肅地指出:
中國佛教為「圓融」、「方便」、「真常」、「唯心」、「他力」、「頓證」之所困,已奄奄無生氣;「神秘」、「欲樂」之說,自西而東,又日有泛濫之勢。乃綜合所知,編《印度之佛教》為諸生講之。
只要是對中國佛教有基本常識的人,都可以從中看出他這段話的深刻含義。大師傾心研究印度佛教,再三對印度佛教作歷史分期並詳細對比各個時期佛法的特色,注重考察它們是否有失佛法之「真」,對現實人間態度,是為他繼承並發展太虛大師的「人生佛教」,提出系統的「人間佛教」理論在思想上進行準備的。
二、印順大師對中國佛教界的最大貢獻是提出系統的人間佛教的理論,並且在不同場合加以提倡。他在1984年寫的《遊心法海六十年》的書中,對此有帶有總結性的說明:
大乘佛法,我以性空為主,兼攝唯識與真常。在精神上、行為上,倡導青年佛教與人間佛教。……
虛大師說「人生佛教」,是針對重鬼重死的中國佛教。我以印度佛教的天(神)化,情勢非常嚴重,也嚴重影響到中國佛教,所以我不說「人生」而說「人間」。希望中國佛教,能脫落神化,回到現實人間。我講人間佛教……
大師介紹自己有關著作有:《青年的佛教與佛教的青年》、《人間佛教緒言》、《從依機設教來說明人間佛教》、《人性》、《人間佛教要略》。在1989年又寫了《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針對後期大乘中的將菩薩天神化的弊端,特別提倡「修學人間佛教——人菩薩行,以三心(按:大乘菩提心、大悲心、空性見)為根本」,在現實人間弘揚佛法,利樂眾生,造福社會。
三、重視對被中國佛教諸宗判為「小乘」的長期受到冷落的《阿含經》的研究和闡揚。特別看重《雜阿含經》,比之為「四悉檀」中的「第一義悉檀」,另三部相當於其他三悉檀。在所著《佛法概論·自序》中說,《阿含經》所闡明的「緣起中道,是佛法究竟的唯一正見,所以《阿含經》是三乘共依的聖典」。為此他特別撰文對《雜阿含經》作了詳細介紹,並將全經與《瑜伽師地論·攝事分》的解釋《阿含經》的部分作了分類彙編,編為《雜阿含經會編》三冊。他在〈自序〉中說:「佛法是簡要的,平實中正的,以修行為主,依世間而覺悟世間,實現出世的理想──涅槃。在流傳世間的佛教聖典中,這是教法的根源,後來的部派分化,甚至大乘「中觀」與「瑜伽」的深義,都可以從本經而發見其淵源。這應該是每一位修學佛法者所應該閱讀探究的聖典。」由此引發和推動了佛教界、學術界對早期佛教以及南傳佛教研究的興趣。
四、大師注重「從現實世間的一定時空中,去理解佛法的根源與流變」,因此重視對佛教史地的考察和研究。除寫《印度之佛教》之外,還與妙欽編寫《中國佛教史略》及《漢明帝與四十二章經》、《玄奘大師年代之推定》等論文。他參照大量文獻,編出《太虛大師年譜》。1971年將自己研究早期禪宗史的成果整理成書《中國禪宗史》,特別注重考察禪的中國化問題,認為老莊思想與重三論空論的牛頭宗的彙入南宗,在禪實現中國化中具有重要意義。日本大正大學以此書授予他文學博士的學位。
五、大師認為中觀理論是「大小共貫」,「真俗無礙」的,很重視對中觀學說的研究,在介紹中觀著作和詮釋中觀思想方面做出很大貢獻,所著《中觀論頌講記》、《中觀今論》為人們瞭解中觀思想提供極大的方便。此外他在多年的講經說法過程中,撰述了很多適應一般信眾閱讀的佛教著作,例如《藥師經講記》、《往生淨土論講記》、《寶積經講記》、《學佛三要》等。還寫了《成佛之道》,以其準確透徹解釋和獨特的論述,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
六、大師重視培養佛教人才,經常給身邊弟子講授佛學。建立福嚴精舍後,便辦起佛學進修班,後成立福嚴佛學院,招生培育後進佛教人才。他對教育有一系列的見解,在《佛教與教育》(在《妙雲集》下編之一《佛在人間》)和《論僧才之培養》、《福嚴閒話》(在《妙雲集》下編之八《教制教典與教學》)等論文中都論述了自己對佛教教育的看法。
現在,印順大師地離我們而去了,然而他的豐碩的佛學著作、他結合時代和佛教發展趨勢闡釋的人間佛教思想,將永遠留在人間,將為推進佛教適應時代進步和發展,為培養一代又一代的佛教人才,不斷發揮積極的作用。
印順大師遊心法海八十年,在中國佛教文化發展史上留下光輝的篇章,他的道德風範、人格的魅力和卓越的智慧,必將光照千秋。
2005年6月9日於北京
[1] 筆者2002年上半年在臺灣法鼓山中華佛學研究所講學,期間應慈光寺惠空法師之約寫《時代召喚:培養多方面優秀的佛教人才--兼論印順法師人生道路的啟示》,然而據說因為約稿未齊尚未發表。筆者在寫悼念印順大師文章之際,決定摘引其中部分結論以與朋友們一起回顧和展示大師的業績,緬懷大師的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