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乎論諍而止乎「無諍」——禪林法師《心淨與國土淨:印順導師與當代人間佛教的大辯論》序
釋昭慧
(玄奘大學宗教學研究所教授)
四月間,禪林法師告知:她在圓光佛學研究所的畢業論文《心淨與國土淨:印順導師與當代人間佛教的大辯論》即將出版,請筆者為她寫一篇序文。
首先讚歎本書作者,用了這麼多心血,耐煩而細膩地爬梳相關資料,針對以「當代台灣印順導師『人間佛教』思想」為軸心的「人間佛教」相關論諍,作了一個總回顧。這是一個當代佛教思想界的重大議題,特別是「人間佛教」運動的影響力方興未艾,作者以「人間佛教」相關論諍作為論文題材,是深具前瞻性眼光的。
在這一連串的論諍之中,主動或被動加入論局的作者群,廣及兩岸(當然還是以台灣為主)的教界與學界,其學習背景大都以漢傳佛教為主,間亦有認同藏傳或南傳佛教者。議題內容加上作者陣容,使得該諸論諍,廣受教界與學界矚目。
本書完稿之後,去(二○○四)年底迄今年初,筆者與林建德先生又針對依南傳佛教見解以「批印」的「典範轉移」論,作出了犀利的批駁文章,而且此中涉及「慧解脫阿羅漢」與「法住智、涅槃智」的重要法義問題。1惜乎這一部分的論辯內容,本書已不及備載。然而無論如何,大體而言,圍繞著印順導師「人間佛教」思想的論諍,本書幾可說是「蒐羅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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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誇大的、不實的、情緒性的、枝節瑣碎的論議內容不談,總的來說,當代台灣(乃至海峽兩岸)的「人間佛教」相關論諍,主要來自「批印」與「尊印」兩造之間基本態度的六大差異:
一、長於「辨異」與長於「融貫」的學問性格差異2。
二、「不為民族情感所拘蔽」3而直探佛陀本懷,與帶有民族情感而尊崇中國佛學傳統的差異。
三、「不為一宗一派之徒裔」4與徒裔之間學派本位或宗派本位的差異。
四、出自佛法理解之不同,而有大乘三系(特別是性空唯名與真常唯心)思想孰優、孰先之看法的差異。
五、出自佛法實踐的信念,而有「此世」、「他方」、「出世」、「入世」見解的差異。
六、同樣是贊成「入世關懷」,但仍因行事風格不同,而有「心淨」與「國土淨」之間孰優或孰先,以及是否介入法律或政策層面的見解差異。
這些論諍,留下了豐富的書籍與論文資料,本書也已多所援用,書目與篇目列舉得非常豐富,不勞筆者一一介紹。而筆者一向認同印順導師本諸「緣起、性空、中道」義的大乘佛教理想,十餘年來針對「批印」文章,已撰寫過不少論文乃至專書;5而諸如「印老不重視修行」或「人間佛教導致佛教庸俗化」之類的不實指控,性廣法師、林建德居士與筆者也早已一一反駁,毋庸在此叨述。
既然論諍之所從生,涉及前述六項根源性的差異,因此在本書序文之中,筆者嘗試發掘這一場又一場論諍裡,理性思擇深層所潛伏的情感因素,並試著從諍論的根源出發,從而探索一條發乎論諍而止乎「無諍」的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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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為欲依,欲為勤依。」6佛法信念的成形,對信行人而言,可能來自對佛陀、明師或善知識真誠信任的情感,乃至對爐香經梵、暮鼓晨鐘的清淨莊嚴,所產生的嚮往之情;但對法行人而言,信念主要還是來自對經教或律制的理性抉擇。然而即使是法行人,一旦依理性而抉擇的信念成形,就很難不對自己所抉擇的內容,產生深切的情感認同,此所以「信為欲依」。一旦情感認同出現,人就可以發為堅?的意志力,為這樣或那樣的信念而奮鬥不懈,甚且無怨無悔,死生以之,此所以「欲為勤依」。
因此,依論諍在檯面上的內容而言,這是教界與學界不同立場、不同信念的人,依理性而互作腦力激盪的精彩過程;然而就論諍在檯面下的暗流而言,它蘊藏著一股又一股不容小覷的感情力道。情有所鍾的族群認同、宗派認同、師門認同、信念認同乃至實踐模式之認同,再加上論辯過程中勝負爭競的無形壓力,使得依於理性所架構出來的觀念平台,很難出現冷靜平和的「無諍之辯」。
體會及此,就能警覺:真理未必「愈辯愈明」,反而經常淪喪在辯論過程中,失落在入主出奴、黨同伐異、逞強鬥勝、(給對方)穿小鞋、戴小帽、貼標籤的高亢情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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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十餘年來,主動引發或被動參與的論諍實在不少,本書所涉「人間佛教論諍」只是其中之一。被動參與的部分姑置不論,許多時候,筆者主動引發的一場論諍,往往意味著一場觀念角力或現狀改革的社會運動。有的是佛教內部的議題(如發起教內之性別平等運動),有的是佛教與社會互動的議題(如佛誕放假運動),有的則是社會議題(如動物保護與反賭博合法化運動),其涵蓋面不可謂不廣。積十數年之論諍經驗,不但沒有「江湖走老,膽子走小」,反而以親身經歷,見證著論諍之於推動「人間淨土」理想的積極、正面意義。
筆者常說:「對立往往是對話的開始。」因為對論兩造,往往會在互相衝擊的「觸痛」之中,易地而處,真正理解對方的「痛者有理」。倘若沒有「對立」的過程,則人們的慣性思考,容易將一切不合情理、不符公義的惡劣現狀(例如:性別歧視、物種歧視、階級歧視、宗教歧視),視作「理所當然」,而無法建立一個除弊興利的「人間淨土」。
所謂「不打不相識」,許多「各自表述」而毫無交集的論議,或是針鋒相對而犀利難當的評議,在當事人的情緒逐漸沉澱之後,或多或少還是可在論諍之中,相互瞭解而自我成長。特別是,假使論諍的同時,雙方常能易地而處,尊重對手,那麼,基於雙方的善意流露,往往還能出現「和解」的曙光。
以筆者與現代禪朋友們的「人間佛教論諍」為例,在長達十餘年斷斷續續的論辯之後,未必見得改變了彼此的想法與做法,卻因更加瞭解彼此的思考邏輯、行事風格與生命情調,而增進了彼此為佛法與眾生而攜手合作的道誼,這即是「無諍之辯」的一個良好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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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筆者提及「情感因素」,說到理性論辯的局限,這並非鼓勵儱侗含混,不求甚解,演一齣「差不多先生傳」;也並不贊同只問立場與交情,而不計是非與對錯。筆者只是認為,倘若動機純正,心態健康,則論辯之為物也,依然可以視作心性觀照的修行,或是社會改革的利器。
在動機方面,必須是為了追求真相或探索真理;切忌為名、為利,為了權利鬥爭,為了挾怨報復,或是藉「修理名人」的手法來迅速打響知名度。在心態方面,光是在用詞遣句的技術層面,虛以委蛇地修修補補是不夠的,必須是在理性層面求同存異,充分理解彼此的論述內容與思維脈絡;在情感層面閑邪存誠,拋開勝負較量的爭競心,避免用挑釁、驕狂、尖酸刻薄的詞令來宣洩情緒,並易地而處地尊重對方的情感認同,維護對方的人格尊嚴。
欲期真理「愈辯愈明」,必須以寬厚溫和、推己及人的心境,細膩體貼地尊重對方的情感認同。生命自己會找尋它的出路,即使你認為自己的看法才是「真理」,也切忌將這個「真理」粗暴地強加到對方身上。倘能如此依於「無我」與「護生」精神而發為論諍,則諍辯將不再只是唇舌之間的刀光劍影,而會成為另一種提昇人生境界,入於「無諍三昧」的法門。
可能就是源於這樣的體悟,筆者發現,印順導師越到老來,詞鋒越是溫厚委婉。而且他雖畢生堅持佛法信念,但也堅決地表示:「余學尚自由,不強人以從己。」7這正是離於「鬥爭堅固」與「儱侗含混」的二邊,所行出來的論諍中道。
這是一個「和解」與「對話」的時代,信仰上帝的神父、修女與牧師們,都已嘗試伸出友誼之手,與不信上帝的比丘僧尼進行友誼對話,難道說同為佛弟子,在入世與出世之間,在此世與他方之間,在緣起性空與真常唯心之間,在佛陀本懷與民族情感之間,反倒失去了善意溝通與對話的能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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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林法師的努力、謹慎與謙遜,是值得嘉勉的!她依於嚴謹的史學方法,細心耐煩地歸納、整理十餘年來「人間佛教論諍」的事件始末與論辯內容,卻不輕易評比高下,並時而謙稱這是受限於她的能力使然。
筆者並不諱言,一部學術論著,沒有在陳述各方意見之後,表達自己贊同或反對的意見,並進以分析自己贊同或反對的理由,這毋寧是一大缺陷;然而禪林法師如此敬慎行事,使本書在行文之間,時時顧及冷靜客觀,避免挑起另一場「人間佛教論諍」,這使得她最起碼不會陷入「公親變事主」的尷尬處境。
筆者期待,透過本書的總回顧,人間佛教的相關論諍,可以沉澱糟粕,提煉精華,在兼顧理性思擇與情感認同的反思之中,透過真誠對話而出現「和解」的曙光!
是為序。
九十四年八月二日凌晨完稿于尊悔樓
[1] 林建德與筆者針對南傳佛教觀淨比丘「批印」論述之回應文,詳見第74期《弘誓雙月刊》專題系列作品,桃園:弘誓文教基金會,94年4月發行。
[2] 印順導師於〈我懷念大師〉一文中比較太虛大師與自己學問性格之差異云:「大師不拘於一宗派,不拘於一文系,在不失中國佛學傳統下,融貫一切。……我雖然也覺得:『離精嚴無貫攝,離貫攝無精嚴』,而其實長於辨異。」(《華雨香雲》,頁三○三)
[3] 印順導師著:〈《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序〉,頁四。
[4] 印順導師曾於〈福嚴閒話〉中提及:「我們虛大師曾這樣對人說:『我不為一宗一派之徒裔』。」(《教制教典與教學》,頁二二一)他自己也說:「我不屬於宗派徒裔。」〈《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序〉,頁四。
[5] 但針對程度太差的「批印」文章,除非其發表在普及性高的重要刊物,會有誤導讀者之嫌,筆者不得不摘要回應之外,其他則一概置之不理,以免「上駟對下駟」,浪費寶貴光陰。
[6] 窺基:《成唯識論述記》卷第六本(大正四三,頁四三三下)。
[7] 印順導師著:〈序佛教時論集〉,《華雨香雲》,頁二五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