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的終點省思
口述:釋本願‧撰稿:張慰慈
生命在哪裡?
佛教裡說「涅槃寂靜」形容得真好:不生不死,不生不滅,真正的生命是超越無常無我的。有次看見一篇文,星雲大師拿被斬斷的蚯蚓來作例子,當頭尾雖各分置一處,但被切斷的頭在動,尾也在動,那麼生命究竟在頭部?還是尾端?後來科學家經過分析,發現動的不是生命,而是能量。之所以會動,是因為一息尚存,還沒有用完。因此,生命不在頭部也不在尾部。
但現下在滾滾紅塵中,一般人對生死仍是多有迷茫,尤其對死後世界的未知產生了莫大的恐懼。生前到死後是片刻間的轉換。此一期的弘誓雙月刊主題與病人自主權法有關,更進一步淺顯的說,這個「自主」是攸關病中生命的終點在哪個階段作為永久停駐?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在有限的智慧中所理解的是無法作主,那麼生的終點,有沒有能自主的空間呢?
在多方意見的探討裡,筆者特別就大家在面臨世間最後回眸的情況,訪問了法務以做儀式為主的本願法師談談他到醫院做探訪時所遇到的各種情況,以及他的看法與作為。以下是我的訪談記錄:
本願師父到小院子來接受採訪那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午後,我們坐在窗邊有了一席長談,我請法師先來分享他在臨終關懷以及病中探訪時會採取的作法和遇到的各種不同的情況。他娓娓道來:
「我常有機會去醫院做關懷,但大多不外乎兩種起源,一是病患的家屬請師父去替病人加持或是心靈開導,另一種則是醫療單位(例如養護中心)請法師去做整體的關懷。一般來說,無論是誰的請託,我都會在行前先訪查清楚探視的對象當下的病況。也就是說我需要明白病患是有機會治癒?抑或是只是要延續生命(此所指例如全身癱瘓的病人)?對此也會有兩個不同的方式因應。
先談加持與開示,站在宗教的立場,其實是也都需要有儀軌來圓滿的。按照理論來說,一個生著病的人,元神是比較薄弱的,所以當法師到現場,我會先在病床四周做一個結界,希望那些無形的眾生,無論是來討債的,還是來報冤的,暫時被區隔到結界外部去,這樣就不能近身傷害病人。通常我們會在現場念六字大明咒或是大悲咒來完成儀式,這些步驟都是從老和尚與長老的教導裡學習精進的。
這些做法無非也是希望病人能早日康復,因為無論家屬或是病人本身對法師做了請託探視,就是希望自己能好好休息。我們設法讓會干擾他的因素不能近身,讓睡不好的或是做惡夢的情況能夠獲得改善。這樣睡眠足夠了,免疫力就能加強,當然就會加快病癒的速度。我認為這絕對不是迷信,而是有操作原理過程的安置。雖然也有許多人不認同這些儀式可能帶來的幫助,但對其提出請託的病友來說,我們的到場已經讓他們的心上得到一些支持與依怙,有時即使是心靈上的撫慰也會讓身體的潛能在此時發會自癒的幫助。」
師父很有耐心並客觀的說得仔細。在我細細咀嚼本願法師敘述的一字一句裡,我又想到了〈普門品中〉的一段「……觀世音菩薩摩訶薩。於佈畏急難之中。能施無畏。……」當心中無所畏懼時,心能安穩,對肉身的病痛的確有很大的療癒幫助,這是我曾親身有過的經歷,能心同此理的認同師父所述。然後我們進入了下一個話題,師父無私的分享了一段親身經歷,本願法師接著說:
「除了前面我們所談的法師們前去為病人做加持得以讓肉身病痛快快康復外,還有另一種情況,就是知道病況已無法獲得改善,甚至已到了醫療無效的病症末期,雖然我們到現場依然是先下結界讓病患所處空間先獲安穩,但是加持的目的卻有很大的差別。前者為求康復,後者卻是希望能協助消除業障,好讓他在大限到時能平順安穩的離開,不再分秒受病苦折磨。
在我記憶中有個很深刻的經驗,之前有幾年我受一個安養院的請託,前去為那裡收留的病患做消災祈福法會。這個單位的負責人是位獨身女士,她非常的慈悲全然將自己奉獻在這個事業裡,每日親自值大夜班看顧大家。這個安養院收容了許多家庭無力照顧的長年臥床者,或是公立單位以及其他療養院拒收的重症患者,雖然也向政府申請補助,但幫助實在有限。
我每次前往時都難免感到怵目驚心,因為許多無自主行動力的病患,院方為了確保他們的安全,很多都縛了手腳綁在床上,甚至不斷因難忍的病苦發出哀嚎。有的病患年紀不大,但是卻已臥床有年,甚至很多幾乎是被家人遺棄的,無論求活或是求死都非能自主。我認為所謂的人間地獄也大約不外乎就是這個景象,讓人十分不忍。
世俗有這麼個說法,人到臨終時許多冤業都會湧上來,索取虧欠或是極盡折磨病人以圖個痛快。若真是如此,原本就虛弱的病體再加上如此摧殘,萬般苦痛加身,實在很難在臨終時提起正念。若是臨終時能消除並減輕業障,就能較安穩的離開,這樣正念才不容易喪失,心裡明白著自心念著佛號,觀想菩薩容顏,減少心中恐懼,得以安然自在。
因此法師到此通常會念《地藏經》,拜《水懺》,也一定會放焰口,來協助病患業力消除。我在此做了幾年法會,有個重複出現的情況是,每次師父去唸完經,完成整個儀式,就會有不少原本長期遭受病痛折磨的病人往生,無論真正原因為何?在我根本的觀念裡認為未嘗不是好事,與其遭受不知盡期無止無盡的苦痛,也許當生命轉換後,有個新的機會重新開始。
但是一再接到這樣的訊息通知時,我的心裡也出現了不少起伏。我對自己的身分起了很大省思,我一個法師,憑什麼去操縱別人的生死?但是這些已無自主能力卻又連家人都長期撒手不管的患者,就算是有天安樂死法案通過了,誰能來為他們簽字呢?人生有些事真是令人不勝唏噓的。」
師父一臉慈容,講起這段往事眉宇之間展露了萬般的不捨。在訪談最後,我詢問了本願法師對《病人自主權利法》的看待,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對我說:
「我每天的法務除了在自己道場和其他道場做法會外,其餘的時間幾乎都在面對生死(信眾家庭中的身後事),我自身認為很多時候要真心理解病患所處所願很重要,尤其是那些承受極大病痛折磨的患者。當能同此心此理時,能滿足他所想要的方式,就是一個好的因緣圓滿。當然很多親眷在面臨這種別離時,都會有萬般的不捨,這也是情有可原的,相信關於這個部分可以依靠教育來做得更完善些。」
師父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最後也給所有學佛道路上的朋友做了一個勉勵:
「很多人在遭遇病苦折磨時,常起了退道心,認為學佛多年一點都沒有得到庇佑。希望大家明白關於生死,不會因為你學了佛就不用面對了,而是學佛後了解了一些道理,能更平常心看待。我們常提到懺悔業障才能身心清淨。但其實光是懺悔是不夠的,懺悔後需要改過,改過後需要發願。戒、定、慧的修習連貫落實,才是完整的拜懺學習。祝福佛弟子們都能道業精進,萬事吉祥!」
這次的訪談就在夕陽餘暉中畫下了句點。十分謝謝本願師父,分享了許多我們不曾涉入的生死情境中,重新對《病人自主權利法》做出更進一步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