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弘誓雙月刊 |

 與法相應,求同存異——我對林建德居士與現代禪師友論諍的看法

釋昭慧

        一月29日午間,筆者與性廣法師抵達台北松山機場,將坐遠航班機飛往花蓮,向導師禮座並拜早年,性廣法師並將為導師拍攝本次祝壽研討會海報所需用到的獨照。在機場候機時,基金會秘書印悅法師來電告知:林建德居士來函(電子郵件),附上其〈與現代禪談印順法師人間佛教思想──回應溫金柯先生對我的回應〉與回應恒毓居士〈「印順法師的悲哀」讀後〉之長篇論文,請學院轉交筆者。

        31日之除夕夜,李元松老師來電,談及林建德居士大作,他倒是心胸開闊,為導師思想「後繼有人」而深感喜悅;但是另一方面,他對林居士誤解其皈依在印公座下之誠意,以及將其與盧勝彥相提並比,頗為感歎。

        筆者誠懇地告訴李老師:我與林居士素昧平生,否則很願意就著他誤解李老師皈依在印公座下之誠意,以及他將李老師與盧勝彥相提並比的兩件事,與他作一溝通,表達自己的看法。

        筆者十餘年來,忙碌有增無已,至今連三月底即將發表的《佛教規範倫理學》,尚因閒岔不斷,迄未開始撰作。離新書發表期限,只剩不到兩個月了,這個內心的擔子是何等沉重!

        在此忙碌情況之下,針對林居士所提出的,對現代禪或恒毓先生在理論方面的質疑,也只能表示:我已於前年底至去年初,針對如石法師大作所提出之類似看法,作過議題性的「批印思想總回應」,此即去年(九十一年)四月出版《世紀新聲》的緣起。我實在無暇閱讀所有「批印」作品。

        林建德居士之大作傳來,筆者全文瀏覽一遍,雖未逐字細讀,但感受得到他研究導師思想之殷切,以及維護「人間佛教」理念的熱誠,內心深深感動!思想與信念的部分,筆者與林居士當然比較接近。只是林居士對現代禪師友們,因未作直接之接觸,由疏離而導致陌生,所以未能體會他們善良、熱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面向,而只憑著網路上業已公開的所有文章(且大部分是過去發表的文章),來對現代禪打「印象分數」。在這情況之下,林居士因義憤填膺,下筆難免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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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2日,筆者因重感冒而躺臥在床,無法開機作業。下午,李老師致電告知:已作了回應林居士的公開聲明,請筆者上網閱讀。他約略告知,聲明中提到:導師「學尚自由,不強人以從己」,所以深信「真理有多元」。

        筆者當即答覆:導師雖不強人以從己,但也不會認同「真理多元」之論,因為他判攝大乘三系之高下時,是明確認定「性空唯名究竟,真常唯心不究竟」的。但是真正的緣起論者,當然不會以「絕對真理」自恃,而能以寬厚平和的心胸,來看待根機不同、思想信念有異的人,所以儘管歐陽竟無等人乾脆聲稱「如來藏非佛說」,但導師還是認為:即使不究竟,也不用抹煞他們作為佛教中一個學派的事實。因為林居士文並未細讀,您的聲明稿還未看到,溫居士的大作也還在撰寫之中,我且等到溫居士作品寫完,兩造作品刊出之後,再決定自己要怎麼做。當時我已決定:把自己「與法相應」的思維與信念,以及自己怎麼看待「現代禪」這個團體,作較為完整的陳述,來回應這整個諍事。

        3日下午,筆者正會客中,學生告知:林建德居士來電。筆者因茲事體大,立刻請客人暫候,走到書房接聽電話。林居士問筆者對現代禪以及其本人所傳大作的看法,筆者乃於電話中表達看法。茲憶述大意,並以按語來向讀者補充一些電話中未談到的細節如下:

        一、你敬重導師的心是如此的真誠懇切,對導師思想又是如此殷重習學,作為導師門人者,只能說是無比欣慰。而且我更欣見,在我們這一世代之後,又出現了像你這樣智勇兼備的後起之秀,將導師思想「薪火相傳」。所以在思想、信念的部分,我與你對導師思想的詮釋與領會,當然是比較一致的。

        二、至於我與現代禪之間思想、信念的差異,不會因自己與現代禪的私誼深厚而有所改變。但這是一個「以對話代替對抗」的時代,我與基督教的神父、牧師都可以成為摯友,沒什麼理由對現代禪反而築起心靈的高牆。現代禪與弘誓的互動,是在「求同存異」,尊重各自主體性的前提之下展開的。

        三、我無暇閱讀溫金柯居士與恒毓居士的作品,而且如此忙碌的宏法生涯,也迫使我不再能「有響斯應」,所以只能以去年出版的《世紀新聲》,作為對所有「批印」思想的總回應。而基於我十餘年來在論壇上「爭戰沙場」的經驗,針對議題而作回應,也許會比針對特定對象而展開反擊,效果來得更好。不反擊並不表示「沒能力反擊」,有時是因為「沒時間奉陪」,有時是因為體會到,要以更高遠的智慧與更深徹的慈悲心來細膩處理,才能真正化解彼此的歧見。所以對你此時拋出回應溫金柯居士並質疑李老師的大作,內心感慨萬千,不知此後的發展,會是大好還是大壞!

        四、大作對現代禪李元松老師皈依導師一事,所作的質疑是未見公允的。去年四月間,因於電話中交談,知道了李老師對導師懷抱著崇敬孺慕之情,乃主動促成了4月26日李老師拜會導師的心願。當其時,在眾多現代禪子弟之前,李老師潸然淚下,並主動向導師提出皈依座下的要求。現場的人(包括導師在內)都非常感動。導師為了取李老師的法號而沉吟良久,最後微笑地吐出「慧誠」二字。(筆者按:「慧」字頭是女眾出家弟子與早年在家弟子之法號,近數十年已不用之。據慧理法師告知,除了李老師以外,另一位破例取「慧」字頭的是香港旅加的黃家樹居士,他對阿含、中觀與導師思想的體會深切,在香江地區與多倫多作獅子吼,慧瑩長老尼對他贊歎弗已。)由此看出,導師對李老師皈依座下一事,是何等的欣慰與期許!

        五、此後我因深知李老師對導師的思念與孝心,所以偶而也會邀他一同前去禮座。他皈依在導師座下的心腸,是至誠懇切而無庸置疑的。在皈依之前,李老師已對宏揚導師思想,以具體行動(大力贊助祝壽研討會)來隨喜功德,歸依之後,更是大力為現代禪子弟未來宏揚導師思想,而細膩地做著鋪路的工作。這些真誠與努力,作為導師門生的我,是理應樂見其成的。

        六、當「慈濟一灘血」事件發生,證嚴法師被莊汝貴醫師之後代纏訟不休,並受到網路上鋪天蓋地的誣衊之時,教界都還作壁上觀,有的甚至幸災樂禍。李老師驚聞溫金柯居士要為莊家後代撰寫有關「慈濟一灘血」的翻案文章,並結集成書,幾度勸阻無效,乃不惜與溫居士「割袍斷義」,以維護證嚴法師之清譽,並且帶領現代禪教團,兩肋插刀地協助慈濟之訟事,向媒體揭發慈濟內部資料庫遭莊家後代入侵並竊取資料之內幕,以破解莊家在媒體與社會人士心目中的道德光環,慈濟因此而化險為夷,網路上針對證嚴法師或慈濟所施與的猖狂惡毒之謠言,也就漸漸地自動消失了。但要知道,這樣做是要付出重大代價的。這件事讓整個現代禪教團、李老師個人與(後來隨順師意而打消出書計畫的)溫居士,置身在險惡難測的處境之中。我十餘年來在教界勘透世態炎涼與人性奸險,對現代禪師友義薄雲天的道情,當然是會銘念在心,而「觀功不觀過」的。

        七、你的大作有些措詞是如此的咄咄逼人,鞭鞭見血,這當然會逼令他們必須為「宗門立場」或「個人尊嚴」而戰,對此我只能抱持「哀矜勿喜」的態度。我不能預估這樣做會更好還是更壞,但我將以沉重的心情,尊重你的寫作與發表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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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憶述近事至此,筆者因讀到林建德居士2月4日所轉來,他個人致李老師的私人信函,而沉吟良久。他說得對:

        「由於過去您有不少對導師的評斷,雖然正面的遠多過負面,但負面的部份總是被記得比較清楚,如說:菩薩道格局太低,淺化菩薩道,不重修證,是修行人但不是大修行人等。其實您表示這些看法的時候都很隱微,但很多人引用您的看法時,就發揮得很好;您大概只有講五分,可是其他人可以發揮到七八分以上。……批評導師思想您們多少開風氣之先,許多人批評導師都引用您們的觀點(如石法師、恒毓先生等),雖然這些批評在我們看來不見正確,但您的立場相對顯得重要。」

        筆者與李老師較近距離地相處了一年,感受得到李老師的善良與敦厚,相信以李老師對導師的深切孝心,會審慎思量這些諍言的。但那要給他時間思考、沉澱,而不是趕鴨子上架地,要他在還沒有想清楚自己「過在何處」之前,就立刻對自己過往的言論公開認錯。畢竟他現在的健康情況已大不如前,又與筆者一樣忙碌不堪,過往的著作,他已不可能一一覆按。而且在雙方如此「劍拔弩張」的對峙氣氛中,他必須考量到現代禪子弟們的痛切感受。

        林居士在函中如此懇切地告知李老師:

        「我的想法應該反應了一些(甚至大多數)印老門生的觀感。曾經和一位法師寫電子郵件,對您的皈依感到匪夷所思,甚至懷疑您可能有什麼政治動機。」「很高興對您的認識多了一層,尤其知道對導師的態度我們其實是一樣的,就一同為導師思想的介紹而各盡心力!」

        他於2月3日致李老師的公開函甚至提到:

        「我希望現代禪永遠和導師思想及昭慧法師保持親近,和我一樣自勉全盤性吸收與理解導師思想,如此很多的問題應不致於產生。」

        這顯示林居士是何等坦蕩蕩的君子!即使是在展開雙方劍拔弩張以激烈論諍之時,也毫不隱飾他個人對李老師原來的觀感,並在與筆者交談而瞭解真象之後,如此地與人為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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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點部分,筆者既與林建德居士比較接近,那麼,何以這一年來,我與現代禪會有更為接近的交往呢?其實與現代禪的交情,應要追溯到十四年前了。我們一向是諍友,如今依然如此。

        早年我對現代禪幾位朋友(如廖閱鵬、溫金柯等居士),雖無深交,卻已非常珍惜他們(尤其是李元松老師)的才情。所以雖有幾度相互之間的法義論諍,也幾度於講學之中,提出自己對現代禪觀點不以為然的看法,但是因為內心對他們有一份珍惜之情,所以筆之於文,多了一份溫情,減除了一些犀利(這一點,於筆者民國八十九年六月間撰寫的〈我願將身化明月,照君車馬渡關河〉,特別明顯)。

        記得民國八十年間,有一次回應了溫金柯居士的一篇大作(連題目我都已經忘了),並要求刊於《現代禪》(當時是報紙型刊物)。
       
        但刊出之後,溫居士以三大版回應之。筆者看了這三大版的篇幅,不禁搖頭。因為筆者的最大罩門就是「時間不足」,那時已從事護教護生之事業,席不暇暖,連閱讀該文的時間都已短缺了,如何回應它呢?而且,倘要論究一句錯誤,最少要用三句證明,難不成我要寫個九大版嗎?即使我有心回應,但寫作的時間又在哪裡?終極而言,筆者已看到了一個問題:以諍止諍,有時只會挑激起對方更多的反擊,而模糊了原來的焦點,這樣做值得嗎?這樣做,符合我對溫居士「論法」的原始目的嗎?

        從那以後,自己十餘年來從未閱讀溫金柯居士大作,甚至在九十年七月間,溫居士惠贈其大作時,筆者連書名都不知道,就幽默地向他覆函表示:「您的人遠比您的文章可愛,為保留心目中對您的美好印象,所以不擬拆封。」對溫居士尚且如此,對恒毓居士等等的「批印」作品,就更不用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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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在民國八十二年吧!有一次筆者到華雨精舍向印公導師禮座,老人給我看一篇他剛寫完的手稿,題為〈《我有明珠一顆》讀後〉,這是針對李元松居士在《我有明珠一顆》之中對他所提出的批評,所作的一個回應。筆者當即向導師稟告自己的看法:

        一、以您老人家在教界人士心目中如此崇隆的地位,向李元松這樣一個人回應,這是「上駟對下駟」,似不值得如此。

        二、以我對溫金柯的印象,他一定會回應的,而且回應一定是非常冗長而讓您無暇細讀的。您有力氣再回應嗎?這樣做值得嗎?但您既已回應過李元松,就會讓外界有一種「您一定會回應」的錯覺,您倘因無暇回應或無氣力回應而置之不理,他人(或是異日)看待此一公案,是否會誤以為您已「無話可說」?

        三、導師,每次看到批評您的文章,我都會立刻回應,但我年事漸長,心境已稍有不同,護師的熱切依舊,但是方法已經轉換了。我認為:在沒時間、沒力氣的情況下,有些文章就不必回應了,讓歷史去沉澱它吧!

        但是導師深思熟慮之後,還是將它發表了。而後面的發展,也就被我「不幸言中」了。畢竟導師時年八十八歲,身體衰病,氣力不足,舉起筆來,手都略略發抖,勉力寫完一篇,已是不可思議,哪還有力氣再回應什麼呢?可是外界能知道這些嗎?日後禪、淨、密教之信奉者,引現代禪之言論來攻擊導師,豈不也因為,他們錯覺現代禪的言論讓導師「無言以對」,所以才想要夾其餘威來「乘勝追擊」嗎?

        林建德居士扼腕歎息之餘,當無法理解文字背後「歲月不饒人」的深沉無奈吧!而這也就是為什麼筆者在《世紀新聲》的序文之中,會寫如下感慨的心理背景。

        印順導師可能要深深歎息他「生不逢時」吧!在他還「講得動、寫得動」的年代裡,所有批評他的看法都只流諸口耳相傳,不敢正式表諸文字,以資互作法義上的「無諍之辯」,總是深感遺憾。諷刺的是,到了「講不動、寫不動」的耄耋之年,他竟然「很巧」地開始面對著紛至沓來的批判文章(以下簡稱「批印」文章)。縱算他有再高深的「立破無礙」智慧,「講不動、寫不動」就是他的最大罩門。於是,緘默,成了老邁的他面對所有挑戰時,唯一的回應方式。

        然而,作為以「人間佛教,薪火相傳」自期的弟子門生,難道也可以保持緘默,而不為自己所服膺的真理作些辯白嗎?還有,作為一位有良知的佛教學者,難道忍心看著人多、勢眾、篇幅大的口水戰,淹沒了真理與實相嗎?而這樣的考量,就是江燦騰教授與筆者無法保持緘默的最大原因了。

        同樣的,縱然我們有再淵博的知識或「立破無礙」的智慧,也依然有我們的罩門——「時間有限」就是我們的罩門。江教授雖無暇回應,但基於研究台灣史的需要,還是會瀏覽相關群籍,至於筆者,面對那些冗長的「批印」文章,連閱讀都沒時間了,哪有可能一一回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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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歷史竟然如此弔詭,李元松老師讀完這篇序文之後,竟然告訴筆者:他深深地受到了這些文段的感動。而這些文段,也竟然是李老師決志進入導師門下的一個「契機」。他對導師受到圍勦而無力回應,是如此的悲切,如此的義憤,並以「皈依」的實際行動,表達他那份對導師深切的心情,為此而默默承受著昔日「批印」陣營的人對他的冷嘲熱諷(他們聲稱他已「變節」)。

        如今,歷史竟然同樣弔詭,他的善意與真誠,他內心深處的千迴百轉,是不可能悉數形諸文字的。於是,他開始承受到某些「印老門生」私底下的無情嘲弄,一些惡毒的謠言也開始出現,無情地分化並挑撥著他與印公導師的情份。知道了這個背景,讀者就不難明白,筆者何以對「公開質疑」現代禪的林建德居士,如此激賞?因為,即使是因疏離而造成了他對李老師「皈依」一事的誤解,但他從頭到尾都是「站在陽光底下丟球」,而不是「躲在陰暗角落放箭」的。

        宏觀而論,即使現代禪與導師思想,直至如今依然還有「不同」的部分,但是,少了一個站在門外叫陣的敵人,多了一個願意求同存異的朋友(甚至還以具體行動來贊助導師思想之發揚),這難道不應是值得歡喜的一件事嗎?還是一定要「為淵驅魚」,逼到他們只好繼續「站在門外叫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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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德居士大作(註41)有一段質疑:

        「事實上,不管是『「廣義」的印順法師門下』,或者『「嚴格意義」(狹義)的印順法師門下』,這都不是相當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正確意義」的印順法師門下』,才是吾人所關心的,也就是正確的理解並實踐印順法師的思想,能在印順法師的指引下,對佛陀的教法有進一步的行解。」

        這話是完全正確的,但也正是同樣的心情與體會,讓我對現代禪的改變,多了一份疼惜,少了一份疑懼,那就是:我十餘年於「印順法師門下」,無論是為三寶還是為師長,在「孤軍力戰」的過程中,鮮少看到「『正確意義』的印順法師門下」;像慈悲無私的傳道、慧瑩、慧瑜、慧理、明聖……法師或楊惠南、呂勝強、黃崧修、莊春江……居士這樣的典範,是不可多得的。這讓我對人性有了更深刻的體會與寬容。

林居士指出:

        「中國大陸學者恒毓教授說『印順法師的悲哀』,用現代禪的觀點批評印順法師,李老師是洋洋得意的自以為是?還是黯然神傷的內心沉重?李先生怎麼皈依一個悲哀的師父?而別人說你的師父真悲哀,為什麼悶不吭聲?難道默許別人糟蹋他?甘於坐視別人曲解他?究竟對自己的皈依師存著什麼樣的想法與心態?種種匪夷所思的行徑,又如何能『自勉做一個具格的佛弟子』?」

        這話問得好,但我更好奇的是,十餘年來除了筆者一貫(以及林建德的前後三篇論文)對類似言論嚴加撻伐之外,其他「印順法師門下」面對導師類似的受辱情節,不也是「悶不吭聲」嗎?難道他們也都一樣是在默許別人糟蹋他?甘於坐視別人曲解他?筆者不禁要問:這種對「印順法師門下」的質疑,可以有「雙重標準」嗎?

        面對師門受辱而悶不吭聲,這倒也就罷了,因為他們或許是溫柔敦厚,或許是能力不足,或許是覺得「無我、無我所」,既無「我所」,何來對師長之深情可言?但是,面對諸如觀音像事件、佛誕放假運動……之類牽涉到「三寶榮辱」的重大事件,試問他們又做了什麼好事?在觀音像事件時,想辦法逼著導師將他的簽署函撤回,並製造惡毒謠言(說我「偽造導師簽字」);在佛誕運動時,乾脆將導師簽署(或請學生隨喜簽署)一事來個「消息封鎖」,甚至說導師簽署是因為他「老糊塗了」,這就是「『正確意義』的印順法師門下」嗎?

        再以「廢除八敬法」一事而言,女眾爭取平等,會妨礙到比丘高高在上的利益,所以他們忙不迭地前來鬧場,其行徑雖然可鄙可笑,但還可以同情理解。但是,千不該萬不該的是,部分「印順法師門下」,竟然狠心地拖老人家下水,從中穿針引線,自導自演,弄了個導師覆中國佛教會「八敬法是佛制」的代筆短函,以遂其「一石二鳥」的毒計。殊不知,這封信讓開明派的佛弟子與學者譁然,甚至讓江燦騰教授忍不住公開質疑老人:「你的一生,是否能堅持所學所信到底?」「你認為自己在行為上是開明派或保守派?」

        這些質疑,對導師都是「不可承受之重」,但是,「誰為為之?孰令致之?」所以筆者認為,真正對印順導師構成傷害的,不會是現代禪或其它「批印」人士,而是這些「印順法師門下」。這些躲在陰暗角落裡的「印順法師門下」,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讓年已耄耋的導師,被外界誤以為無法堅持所學所信,被外界誤以為他已倒向「保守派」的陣營。相對於星雲大師在觀音像事件、佛誕運動、廢除八敬法運動中,大力支持的公開宣示與實際行動,後代史家如果不知內情,而只憑書面資料,會如何評議此事?

        有一次筆者風聞,某「印順法師門下」又在放冷箭,說筆者「經常鬧事」,所以導師「不喜歡見到」筆者,導師與筆者聞言,都忍不住失笑了!我們之間的師生情份,當然不會被這些閒言閒語之所離間。筆者更深知,癥結無非在於「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所以對這類(甚至比此更嚴重的)詆毀筆者的語言,向來是一笑置之。但是試問:如果明理的第三者聽聞此一謠言而信以為真,他們會對導師有什麼評價?畢竟筆者所「鬧」之事,沒有一件為了自己,有者,就是為了三寶,為了眾生,為了佛門正義,為了師門榮辱呀!

        導師有這樣的「門下」,又何需有「敵人」呢?筆者有這樣的一些「同門」,依然打自內心無法生起對此諸人的恨意,所以寫到這裡,尚且不忍心透露出任何一個「主角」的名字。試問:人生境界至此,我又如何可能將現代禪這些與導師思想不同的人,視若「寇讎」呢?果如林居士所言,李老師必須要向導師「好好頂禮懺悔」,那麼,「印順法師門下」傷害到導師的種種,又有誰向導師「好好頂禮懺悔」?如果「印順法師門下」做過諸如上項傷害導師的情事,依然吃得下,睡得著,「俯仰無愧」,那麼,現代禪任何在自衛前提下「理直氣壯」的回應,又有什麼稀奇?

林居士致李老師函以下的這段話是擲地有聲的:

        「批評在追求進步的過程中是必要的,最偉大的思想家往往是被批判最多的,因為被批判最多才顯得其重要。其實,倒是樂見導師的思想接受批判,這代表著進步的追求,只是批判的方式與觀點是有深刻論證基礎的。一個朋友跟我說,印順法師的悲哀,在於找不到這樣的對手。」

        印順導師的悲哀,在於找不到這樣的對手(真正通透法義的高手),「批印」文章,向來也只不過就是「口水大、篇幅多」而已,試問有哪一言哪一句,足以推翻「人間佛教」的正當性?然而,某些「印順法師門下」將無辜的導師,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向歷史的險境,這才是更深層的人性悲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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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者自問是「菩薩根性」的人。作為一介「倫理學」的研究者,筆者在倫理辨識方面的價值優位順序,是非常清楚的:在理智方面,(緣起)「法」的位階高過一切。在情感方面,三寶與師長比自己還重要。聞一言謗破三寶(與導師)音聲,如三百矛刺心。對三寶與師長的這份深情,也依然是「因愛真理而敬吾師」。「依法不依人」,在個人的倫理判準之中,法、理、情的價值位階是不可錯置的,以此常將史可法覆多爾袞書的一句話語,銘記在心:「自古大夫無私交,春秋之義!」

        記得朋友仁皓法師曾告訴筆者:如石法師對筆者個人的所做所為非常贊歎,但是九十年十月二日下午,當筆者午休時偶一翻閱《中華佛學學報》,看到他批評導師的大作〈大乘起源與開展之心理動力——永恆懷念是大乘起源與開展的動力嗎?〉,立刻彈跳起來,開機作業,從下午三點寫到晚間十一點,八個小時不吃、不喝、不睡,九千字左右的回應文〈方法學上的惡劣示範——評如石法師〈大乘起源與開展之心理動力〉〉,一氣呵成。當其時,筆者專心致志,想到的只是佛法與恩師,決不因如石法師個人對筆者的贊歎而「手軟」。

        同樣的,黃麗明居士有一回告訴筆者,中台山的惟覺長老曾公開在她與出家弟子的面前讚歎筆者,認為筆者雖批判過他,其實是「對事不對人」的。筆者非木石無心,聽了豈能不為自己對他毫不留情的批判,而深感抱歉?但是想到中台山種種行事作風對佛教的潛在傷害,立刻斷然割捨了這份深刻的「私情」,與惟覺長老保持距離,爾後並繼續對他展開批判(昨日修訂完成的拙作〈當代臺灣佛教的榮景與隱憂〉,也還不忘對中台山的行事作風,作一番評議呢)!

        但是即使如此,筆者對如石法師,還是衷心認定他是一介光明磊落的君子;對中台山,也還是會思量到:它讓龐大的信眾在情感上認同佛教,讓佛教少了一些旁觀者與敵人,這對佛教未始沒有正面意義。

        筆者十餘年來護教、護師、護生,人格是經得起檢驗的。我不是一個可以被金錢或溫情「收編」的人,現代禪對弘誓全力護持的一片真誠,筆者點滴在心,也希望「湧泉以報」,但這必須是在「與法相應」的前提下。

        但筆者與林居士不同的是,我因為有緣與現代禪師友作近距離的接觸,而看到了現代禪朋友們的可愛處與可塑性。我的立場是:應該拋除「現代禪永不可能改變」的自性見,而樂於見到他們「與法相應」的成長!

        套句證嚴法師最近針對「一灘血事件」(當事人莊汝貴老醫師,以及難產失血過多致死的原住民陳秋吟)所說的一句話:「沒有別的,就是不捨,不忍。」筆者現在對任何一種意義下的「印順法師門下」,心情就是如此:無論他們做過什麼,說過什麼,筆者對他們都沒有怨恨,沒有報復,有的只是對煩惱、罪惡與苦難如環無端的眾生相,說不盡的「不捨,不忍」!

        這大概又再度印證了筆者於民國七十八年於《燃燈與熄燄》一書中所寫過的一段話語,以及同樣的一種心境:菩薩行者面對煩惱無邊與苦難無盡的眾生,沒有責難,有的,大概只是「永世的哀傷」吧!

九十二年二月六日午夜,于尊悔樓

後記:
        二月四日,見到林建德居士轉來其致李老師大函之後,忽然覺得:自己已無須等候溫金柯居士寫完回應文(其實也無暇再讀其回應文),就可以寫一些筆者的看法、想法了。而且《佛教規範倫理學》一書之撰作與出版,事已迫在眉睫,現實情況也已不容筆者的寫作時間再予割截了,因此於溫居士文尚未撰訖的今日,先行撰為本文,用以向教界、學界,特別是「印順法師門下」,自剖十餘年來面對整個論諍,由咄咄逼人以奮力相搏,轉而為「與人為善」,千迴百轉的一番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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