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伯樂之恩,竟今日之功
——敬述了公長老與筆者的十四載法緣[1]
筆者是個天生叛逆的人,對教內或社會所習以為常的傲慢與偏見、不公道與非正義,常會忍不住「雞婆」地發出不平之鳴。這種人格特質,原難見容於保守鄉愿的華人社會,然而筆者何其幸運,在「純學術」生涯之外,開展「雞婆」事業的啟端,遇到的竟然是一位談笑時如童子般率真,共事時又透達人情、寬宏大度,有才情器識,有風骨擔當的師長——了中長老。
第一次與長老正式結緣,應是在民國七十七年上半年。那時,他還是中國佛教會秘書長,筆者則因社會無聊文人與媒體,時有謗辱僧尼情事。不忍見世人對佛教與僧尼的誤會與惡感愈深,擬展開撰文辯駁與行動抵制的護教運動。前者自忖可以獨力承挑,後者卻非成立組織莫辦。而在那之前,筆者單槍匹馬奮勇進行撰文辯駁的工作,經常碰到「媒體主編護短,不肯平衡刊出」的困境,深切體會:面對無聊媒體與文人龐大的共犯結構,倘無組織交涉以為奧援,縱使再多護教熱忱,也會束手無策。
組織護教團體既然是當務之急,然則該一團體要如何定位呢?有的尼法師主張自立門戶,筆者卻認為不宜如此。原因是:其時社會剛解嚴未久,佛教作風保守,筆者預見:倘無教內之共識而貿然行動,必會招致內外夾擊、腹背受敵,於護教之目的,不免橫生障難。於是筆者嘗試說服同願同行的幾位尼法師:優先考慮「合作」而非「獨立」——成立一隸屬於中佛會的護教團體,讓它在教內先具足正當性與號召力,俾便團結一致以共禦外侮。就這樣,有一晚,筆者邀恆清法師與性廣法師一同到善導寺慈恩大樓三樓,首度拜會了中長老,貿貿然告知來意:想在中佛會下成立護教組織。
如今回想,筆者那時真是莽撞無比——他老人家根本不清楚筆者究係何方神聖,如何能判斷筆者是否別有用心?如何能預知筆者會不會魯莽行事,給他惹來大禍?——要知道:那時的佛教風氣畢竟還是相當保守,政治情勢也還不甚明朗,我們萬一給他捅出了個大婁子,他怎麼對佛教會理事長與全體佛教作交代呢?
作為一位練達人情世事與教會行政的佛教領袖,他不會不清楚:他可能會因接納我們而讓自己置身險境。但是,在交談之中,筆者深深感受到:他同樣有一份深切的護教熱忱,生命深層也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性格。這使他當即接納了筆者的建言(也可以說:性廣法師與筆者,就這麼毛遂自薦地硬賴著要做他的僚屬)。
印象最深刻的是:長老當場詢及一個關鍵性問題:「萬一將來合作下去,有一天發現:中佛會與妳們的立場不一致時,又該怎麼辦?」筆者回答道:「真有那麼一天,反正護教組織也已能夠獨立了,我們再分手各做各的。」聽到筆者這番坦誠的回答,他一定是啼笑皆非!哪有一個初出道的後學小子,是如此面對中央教會的?但他老人家在人事複雜的教會機構待久了,或許反而還看得順眼筆者這種「只有陽謀,沒有陰謀」的性情吧!與筆者相處,或許沒有成人世界裡爾虞我詐的心理負擔吧!之後,筆者不但沒有與長老「分手各做各的」,而且一再受到他的慈蔭與寬容,以迄於今。
就在長老的支持與擔待之下,七十七年六月二十七日,筆者與諸法師居士成立了讓媒體聞名色變的「護教組」,隸屬中國佛教會青年委員會。筆者受推選為組長,由性廣法師輔佐會務。此後陸續發函各大報刊,對曲解或侮辱三寶之文章或報導內容,提出更正說明,並要求即予刊登,否則以「拒訂」或「拒看」抵制之,這樣做,產生了非常良好的效果。特別是大名鼎鼎的楊麗花小姐,於台視演出歌仔戲「李靖與紅拂女」中,出現辱僧之台詞,護教組立即與台視幾度強硬交涉,終於使得她親赴林口齋僧大會向全體僧眾「致意」。
到七十七年底,引爆了舉國轟動的「思凡事件」,當時,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的畢業公演,排訂演出有辱尼師形象的崑曲「思凡」,護教組乃發動佛教界簽名抵制,並向教育部提出強烈抗議。這齣宗教與藝術的戰爭,延燒到翌年春天。那段時日,思凡事件的新聞,常常躍登聯合晚報的三版頭條,護教組立時聲名大噪。此後,媒體辱僧之歪風大為收斂,有些電視台要排演與「出家」有關的戲劇時,竟還主動邀筆者先行看過劇本,以免演出時,遭來教界之抵制!
護教組雖因護衛三寶尊嚴而屢建奇功,但卻把了公長老給害慘了!教內與社會的不滿人士打擊不到我,可還修理得到教會。於是,中佛會常常接到辱罵與指責的電話。倘遇到心性稍微怯弱的上司,一定會把壓力轉介到我們身上來,要求我們卻步退讓,以免他無端招惹怨憎。但他老人家卻堅毅地一肩挑下來自教內教外的指責,全權放手讓我們衝刺!
這是與了公長老共事的最大保障。筆者在佛教遇過一種涼薄的上司,不管你如何忠心耿耿,戮力從公,他都可能會像「下十二道金牌」的宋高宗,讓你死得不明不白。這種人,遇事總是先與僚屬撇清關係,甚或為了討好外人,而不惜落井下石,重踹僚屬。
了公長老不然,他對自己的僚屬,總是「用人不疑」。只要旁人在他面前咬耳朵,指其僚屬的不是,他都會「本能地」先對僚屬予以信賴,甚至不顧對方的不快,而幫僚屬辯護一番。
護教組的基本義工是性廣法師的學生。她先前在弘誓學佛班(弘誓學院推廣部的前身)上《成佛之道》,該一講座設於慈宏居士住宅客廳之中。七十八年暑假,學員成長至八十餘人,場地嚴重不足,筆者遂代性廣法師嘗試向長老商借善導寺大殿場地,他一口答應下來,還給予我們許多方便。不久後,他知我們居無定所,又商請智光商工創辦人兼善導寺董事長妙然長老,將永和中興街秀林大廈的空屋無條件讓我們居住。為紀念此一因緣,我們遂將住處名為「善導別苑」。
由於深深感恩長老的慈護後學,所以當他為籌備玄奘大學之創校而事緣繁重之時,性廣法師與諸弘誓學員遂義無反顧地投入建校義工的行列。不料,義工學員們雖年輕、有理想、有幹勁,卻少了寬厚體貼的心,未能設想長老艱難的處境,他們「銃大炮」的性格,對長老有過多次的言語冒犯。加上那時筆者又從事一堆有高度爭議性的社會運動,讓長老作為一位教會領袖與善導寺住持,得承受極大的壓力。八十二年初,我們竟然無視於長老所要面對的難堪,而一走了之(搬離善導寺與永和住處的善導別苑),講座改設於台大校友會館,將居處遷到桃園雙林寺。這樣一來,與長老就不免疏遠了一段時日。
長老常說:「比丘無隔日之仇」,遠離他的日子裡,我發現他真是說到做到,不念舊惡。翌年,他不但到桃園雙林寺來探望我們,關切我們的生活情形,而且還於觀音像事件發生時,無懼於教內外的壓力,挺身支持我們的護觀音運動。
八十三年佛誕,性廣法師受台北普濟寺聘為住持,長老應邀親來主持晉山大典中的送位儀式。印象深刻的是:性廣法師在致謝詞時,首先感恩長老,對自己年輕歲月中少不更事而傷了長老的心,表達深切的懺悔之情。性廣法師講到此處,眼框紅了,連長老也為之動容。想來他看待我們,就像慈父在看著兩個莽撞天真、常常給他闖禍,而又狀甚無辜的小頑童,又疼惜,又氣惱吧!
早年,筆者志不在任教大學,又對教界「以學歷自相吹捧」的風氣不以為然,故婉拒師友要護持筆者「出國攻學位」的好意。然而受到輔仁大學宗教系主任陸達誠神父的愛護(他在教評會上極力推薦筆者入校任教),八十三年一月起,筆者以大學畢業的資歷,非常例外地,依著作之專業水準而獲輔大聘任為講師。
約一年後,長老在玄奘人文社會學院成立校董事會時,竟然不念我們當年「一走了之」的不良記錄,邀筆者擔任董事,並提醒筆者:要進一步向教育部申請講師證,好獲得在大學任教的正式資格。這時筆者才意會到:校聘並不等於部審。於是輔大乃將拙著《佛教倫理學》送至教育部著作審查,而讓筆者順利取得講師證。也因長老對筆者期許至深,復讓筆者在玄奘人文社會學院創校伊始,受聘於宗教學研究所任教迄今,且即將升等為副教授。回想起來,倘無長老一路提攜覆護之恩,筆者是不可能在輔大之外的其他大學任教的。
性廣法師也是深承長老恩澤的孩子。她北一女中畢業之後,考上中興大學,卻因父親在日本的大學任教,代她申請留學日本,她在尚未出國的空檔,在汐止的一間小學代課,不意竟在一次上秀峰山慈航堂禮佛時,善根成熟而出家了。此後她也和筆者一樣,認為修道與學歷無關,未嘗想要進修。但長老卻珍惜她年輕有為,盼她將來為佛教做事時,不會受限於學歷,於是打電話來善導別苑,要筆者勸她繼續進修。她銜長老慈命,於弘法的百忙生涯中讀完空中大學,然後在玄奘人文社會學院創校頭年(八十六年)投考宗教學研究所,榮登榜首。如今她不但已取得碩士學位,並在中央大學哲學研究所進修博士學位。
長老率真而機智,雖近古稀之年,面貌猶宛若淘氣童子,常發如珠妙語,令我們為之絕倒。他雖身為教界領袖,但從不端出「高高在上」的架子,極不愛出風頭。七十八年十月底,世界僧伽會在台召開會員大會,那時他擔任世界僧伽會秘書長。南下參訪途中,到臨嘉義天龍寺戒場,寺方向戒子與信眾介紹海內外諸山長老上台,筆者見他靜靜地在下面站著,連其他法師招他上台,他也婉拒了。在教界,筆者常目睹「上中前法師」(坐位要上座,照相坐中間,走路在前面)之種種惡癖,相形之下,長老的行事作風低調,反而增加了筆者對他的敬重之情。
在青年歲月,幸賴長老慈悲攝受,讓筆者得以邁出學術的象牙塔,拋下爐香經梵的寧靜生活,走入了驚濤駭浪的社會,面對了一波又一波自己主動掀起或是被動投入的(思想或法制改造的)社會運動。這一邁步,就是不歸路!轉眼已十四個年頭了,由教界而學界而社運界,由護教運動而護生運動,由提倡動物權而提倡佛門的兩性平權,幾乎每一場運動,都會引來兩極化的評價與兩極化的愛憎,隨之而來的,就是連累長老「耳根不得清淨」。
轉眼長老已屆七秩高齡,自幼出家的他,終生獻身於住持正法、利濟眾生的事業上,想來他的輝煌成就,自有各界之推崇,而毋需筆者呶呶。本文只記述長老與筆者間十四年來的幾段法緣,以表達一己對前輩知遇的無限銘念與感恩!
九十年八月三日 於尊悔樓,時禁足中
——刊於九十年十二月第五十四期《海潮音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