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到位，淨空牢籠──《打破牢籠》序

釋昭慧

玄奘大學社會科學院院長

關懷生命協會創會理事長

　　湯姆•雷根（Tom Regan）教授依義務論而創立「動物權」理論，與依效益主義以證成動物的道德地位的彼得•辛格（Peter Singer）教授分庭亢禮而蜚聲國際。早在1983年，他已在《為動物權利辯護》（The Case for Animal Rights）一書中，將源自「道德直覺」的動物意識，用綿密、繁複的哲學辯證，完成了「動物權利」（animal rights）的系統理論。簡述理論梗概如下：

　　一、理論結構──本有價值（inherent value）與生命主體（the-subject-of-a-life）： 動物之所以具有權利，是因為動物具足「本有價值」，且具有作為「生命主體」的特徵。而在所有具足「本有價值」的個體之中，吾人只對「生命主體」具有道德上的直接義務。

　　二、道德原則：

　　1. 尊重原則：對符合「生命主體」判準的個體，應尊重它的「本有價值」。

　　2. 不傷害原則：作為「生命主體」的個體，具有苦樂的感知能力與趨利避害的欲求。因此吾人有義務不傷害他們。

　　具體而言，「動物權」也者，正是源自這兩大道德原則：動物擁有兩項「基本權利」（basic rights）：受到「尊重對待」的權利（the right to respect treatment），以及「不受傷害」的權利（the right not to harmed）。

　　三、衝突處理原則：

　　作為具足「本有價值」的「生命主體」，個體與個體間一旦遇到衝突，可循著兩個道德原則來加以解決：

　　1. 「最小凌駕原則」（the miniride principle或the minimize overriding principle）：當傷害的狀況相當時，以個體數量較少的一方，作為不得不凌駕其權利的對象。

　　2. 「消除更糟原則」（the worse-off principle）：當傷害的狀況不相當時，不得不凌駕傷害最小的一方之權利，以避免產生更鉅大的傷害。

　　以上這些論證，圍繞著一個核心信念：動物具有「本有價值」，本有價值，正是這一系列理論得以成立的基本前提。而「本有價值」的證成，恰是最令人難解且容易引生爭議的命題。

　　這套系統理論，既繁複且艱深，一般非哲學系所科班出身的人，很難確切掌握系列專有名詞的定義，遑論窺其理論堂奧！

　　但是，雷根教授絕非活在高端知識象牙塔中的學者，他步下象牙塔，在生活中與動物近距離互動，並從其中體察動物的苦樂與欲求，見證動物受到人類凌虐與剝削的血淚場景。

　　《打破牢籠》，不啻是雷根教授的「現身說法」。在這部書中，他將艱深枯澀的哲學論述，轉換成淺顯易懂的科普文章，將他個人提倡動物權的背景故事，以及動物在人類社會中的悲慘處境，娓娓道來。他平靜地敘述著自己如何從一個肉食者、皮草購置者、屠宰業的兼職者，逐漸轉化成為一個打破牢籠以解放動物的提倡者。在平靜的筆觸底裡，激盪著澎湃洶湧的生命感情。於是，作為讀者的我們，不祇是在理智上跟著他的步伐，平靜地作出倫理判斷，更在情感上深受無以言喻的震撼！

　　雷根教授「現身說法」地告訴讀者：倘若你是生性慈憫動物的「達文西人」（DaVincians），或是瞬間在某種情境觸動下，經由同理心與同情心，進入動物的內在生命而產生動物意識的「大馬士革人」（Damascans），那麼你容或不須閱讀本書；但是，作為一個與他一樣躊躇漸進的人（Muddlers），必須一步一步、一點一滴地產生動物意識，那麼，請你務必要閱讀本書。因此他開宗明義地將本書「獻給全世界還在躊躇不前的人」。

　　而躊躇不前的人，恰恰就是人口中的多數。受限於人類沙文主義的觀念盲點，他們在理智上無法平等尊重人以外的動物，受限於（以口腹之欲為主的）各項利益誘惑，他們將動物排除在良知之窗的外緣。雷根教授遂於本書中雙管齊下，一方面揭露動物受虐的真象，以敲擊人們的道德感情，一方面駁斥似是而非的謬論，以提供理性的道德判斷。

　　他一步到位，直接提出「打破牢籠」的訴求：

　　動物權利的真正含意是：讓牢籠消失，而非將牢籠變大。

　　依此訴求，他正色駁斥諸如「動物福利」或「人道對待」之類的美麗名詞，以杜絕人們更加心安理得以利用動物的躊躇空間。

　　非常有趣的是，他以相當份量的篇幅，訴說著動物解放者被汙名化為「激進者、好戰者、恐怖份子、反人類福祉者，反科學、反理性、反美國人、反一切正派人士價值觀的厭世暴力違法者」的艱難處境，以及處心積慮將他們汙名化的共犯結構──依靠動物以牟利的產業，以及依靠產業以存活的媒體：

　　媒體把動物權利提倡者給抹黑了；而多數媒體之所以做出負面報導，是因為他們不斷被財大氣粗、靠動物牟利的產業發言人灌輸了負面訊息。

　　他引述加拿大海洋環保人士保羅・華生（Paul Watson）的名言：

　　媒體只關心四個面相：性、醜聞、暴力和名人。如果你的故事沒有上述元素，那就等於沒有故事。

　　這不祇是美國動物解放者的處境，而是全球深受媒體霸凌之害者的共同處境，台灣在這方面，也絕對不遑多讓。

　　令人震驚的是，他舉證歷歷地指出，依靠動物牟利產業的人，總是會確保有足夠的「動物權利恐怖份子」，以滿足他們的需要，因此在必要時，他們不惜雇用奸細，潛入動物權利運動中，以達成「損害動物權利提倡者名聲」的目的。

　　這是本書的特色之一，雷根教授「現身說法」，以自身與動保友人的經歷告訴讀者：「提倡動物權或動物解放，你可能會面臨什麼樣的打擊？」然後提供一套心理建設並捍衛理念的「教戰守策」。

　　早在1996年元月，關懷生命協會就已出版彼得•辛格教授的《動物解放》中譯本；2006年，協會擬進一步將雷根教授的《動物權》相關著作，引介給台灣讀友。因為雷根教授依義務論以證成的「動物權」理論，與辛格教授依效益主義以證成的「動物解放」理論，在哲學界與動保界，堪稱「雙璧」。雙璧缺一，當然是台灣讀者的極大憾事。但是聯絡出版社的過程並不順利，音信如石沉大海，這使得翻譯計畫為之中輟。

　　2014年，一場由協會、玄奘大學宗教學系與佛教弘誓學院聯合主辦的國際動物保護會議，一舉將兩位大師邀請到大會中進行主題演說。我們親睹兩位大師睿智與慈心兼具的哲人風采與宗教家情懷，也見證兩位大師在台上針鋒相對，在台下情誼篤厚的學者風範！就在這次相聚的過程中，我們與兩位大師締結了珍貴的情誼，遂把握難得因緣，建請雷根教授惠允將其著作中譯，於台灣出版。雷根教授不但慨然首肯，回到美國之後，還抱病為協會居間連繫出版社，讓協會順利獲得了本書版權。

　　本書的發行，是台灣動保界的一大盛事，也讓全球動保「雙璧」的智慧，得以完整呈現在台灣讀者面前，彌補了協會的十年憾事。謹於序文之末，誠摯感謝本書作者雷根教授，促成本書出版的弘誓學院院長性廣法師、協會理事長見岸法師、副理事長張章得先生與輔大張瓈文教授，推動本書中譯的陳若華、林云也、吳奐均與陳悅萱女士，以及擔任編、校的協會秘書長傳法法師與編政工作的吳念諠女士。諸位的無私奉獻，必當功不唐捐，因為本書的發行，讓「還在躊躇不前」的華人，有了跨步邁進動保行列的大好機會！

　　2016/1/13，于景英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