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南榕基金會「自由講座」】第九講
生命自由的理論與實踐
——佛法觀點的自由論
釋昭慧
楔子
本文初稿題為〈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於民國92年4月7日,演講於「自由之愛:鄭南榕殉道14週年紀念活動」追思會上。兩天後(當年4月9日)刊於《自由時報》「自由廣場」。93年11月間,接受鄭南榕基金會之稿約而增補全文,題目改作〈生命自由的理論與實踐——佛法觀點的自由論〉,編入《自由十講》(台北:玉山社,2005)中之第九講。茲應《弘誓雙月刊》主編明一法師之邀,摘取其中部分內容,放入本(183)期「言論自由的佛法觀點」)專輯。
藉此因緣搜尋舊作並回顧日期,方纔發現,兩度(鄭南榕殉道14週年與34週年)於金寶山鄭南榕紀念會上擔綱演講,前後竟然相隔二十年。二十年來,世事如棋而風雲詭譎,差堪欣慰的是,個人並未因此而於菩提道上稍見退轉,反而益加堅定信念。
與筆者於112年4月7日之講稿〈莫道自由易求取,頭顱擲處血斑斑!〉相互參照,發現一件趣事:紀念會的宗旨未變、紀念會的地點未變,自己的核心思想同樣未變,然而前後兩次的演講風格卻是丕變。
逾耳順,涵養日增,文風理當益趨溫潤。未料二十年前的舊作涵融蘊籍,二十年後的新作反倒慷慨激切。這應是「情境使然」。近兩年來,翻天覆地的局勢變化,讓兩岸情勢益加凶險。人心一旦怯懦,歪理必然叢生。在此情境之下,個人難免在理性分析之餘,多了一些「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李白詩《行路難》)的壯志豪情。
雖應主編之邀而查找舊作,竟然藉此審視心境,這也算是個人的意外收穫吧!
鄭南榕的生命實踐:百分之百言論自由
我們恆常感覺「自由」的重要,但又會隱約明白「自由」的限制。例如:剛才為鄭南榕追悼會獻唱的福爾摩沙合唱團,四部合唱的音階高低、快慢、強弱,都必須接受指揮,合唱團的成員絕不能任情自由,愛怎麼唱就怎麼唱。唱歌尚且如此,言談更是要講求分寸,然則,又怎麼可能有所謂「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呢?
原來,談「自由」,要從三個層面理解此一語彙:一、日常語言。二、哲學語言。三、政治語言。
就日常語言而言,我們未必精確地以理性分析的方式,看待「自由」的權利來源,但在感情上當然願意獲得自由,並往往因自由受限而承受種種痛苦。然而依經驗法則而言,我們生活之中,卻充滿著種種的不自由。舉南榕所說的「言論自由」為例:我們從小在家庭、學校、社會教育的環境裡,不斷地在制約反應的學習過程之中,學會了如何在運用語言的同時,不因語言的錯誤,而導致自己或他人的傷害。我們學習著言論的「分寸」,好能用溫暖的語言,撫慰親友的心靈。我們從來就不是「愛講什麼就講什麼」,而必須注意講出來的效果,否則就必然要為自己的「黑白講」而付出自他受害的代價。
就哲學語言而言,自由的理論依據何在?這是一個難解的課題。例如:基督宗教的神學可以詮釋:自由意志來自神的恩典。但這對無神論的佛教或非宗教信仰者,就無法具足說服力了。
就政治語言而言,由於政權擁有權力(power),權力又經常導致腐敗,有權力的人還是一樣會犯錯,但又往往因耽嗜權力,而不願接受異議的挑戰。他們更恐懼的是:異議所產生的社會影響,可能會導致權力的淪喪,於是他們往往剝奪異議份子的言論權乃至生命權。古今多少「文字獄」,就是這樣產生的。以此方式,可以讓沉默大眾更形恐懼而完全噤聲,以方便政權的持久穩定,並達成統治人民的效果。
然則鄭南榕先生所提倡的「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正是一種政治語言。這句話倘若放在政治與法律的脈絡裡來解讀,是意義深長的。言論自由是任何人民所應擁有的,一種不能打折扣的權利(right),如果稍打折扣,不能「百分之百」,那麼,折扣的部分,就會形成政權鉗制乃至迫害異議份子的藉口了。
然而生存自由比起言論自由,顯然更形重要,人們如何可能冒著生命風險以爭取言論自由?大多數人是寧願封口以換取生存空間的。大眾既然如此沉默,又如何能凝聚出一定的力量(power),來抗衡政權的力量,以爭取言論自由的權利(right)?這確實是行動策略上的重大難題。顯然必須有典範人物(甚至可能會成為烈士)挺身而出,喚醒人民的自由意識,並以其人格感召,讓人民因感動而願意追隨其後,如此而形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改革力量,迫使政權尊重人民「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
為了爭取人民最大的言論自由,鄭南榕選擇做一位開風氣之先的烈士。他犧牲了自己最大的自由(生存自由)。筆者更覺得:他不僅像一位烈士,更像一位宗教家。因為他已把「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當作自己一份無可撼動的信念。這就如同本基金會一位董事(記憶中應是李喬先生)的說法:「說南榕『殉難』是不夠的,應該說他是『殉道』。」確實如此,南榕用一種宗教家殉道的精神,面對重大的艱難困挫,喚醒了沉默大眾的良知。[1]
在本次演講中,要進一步討論的是「自由」的哲學語言,並且是在佛法的理論系統中,討論「自由」的理論根據與實踐方法。
【中略】
從佛法看待生命三種層次的自由
從佛法「緣起、護生、中道」原理以觀,我們可以將生命所追求的「自由」,分作三種層次:身體的自由、思想的自由、心靈的自由。
1. 身體的自由
身體的自由,是每一個生命本能的期待。但是它的獲得也異常脆弱,因為它必須建立在業果報與遺傳基因的影響力之上,而生態環境、醫療衛生、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因緣,也都會影響個人的身體自由。例如:天災或環境破壞,導致身體受苦;醫療環境欠佳,導致疾病無法獲得良好的醫護;政治力介入與迫害,導致個人身陷囹圄;社會或個人經濟力太差,導致基本生活物質匱乏。諸如此類的外部因素,吾人都要在各種領域之中,以適當方法謀求改善,以創造更良好的因緣條件,滿足生理的基本需求,維護生命的身體自由。
然而即使如此,生命還是必須經歷生、老、病、死的種種痛苦,這不是上述各種領域的人為改善,所可以徹底解決的。我們可以這樣說,佛陀之所以出家求道,即是體念到生命所面臨的這些根源性苦迫,決志尋求「解脫」之道。解脫,亦即是生命去除一切束縛的自由狀態。
解脫的聖者,依然可能有生理上面對病痛與衰敗的時候,但是他已超越「自我」的繫縛,因此能無有貪戀地看待身體的舒適,也能無有恐懼地看待身體的變化與衰亡。臻此境界,即是身體徹底解脫束縛的自由境界。
2. 思想的自由
思想自由,與言論自由是一體兩面的,兩者經常都是一種政治語言。因為政治權力的挑戰,經常是來自思想的異同,思想又往往透過言論以發聲,而爭取群眾的共識與共鳴,因此思想洗腦與言論控制,向來就被視作鞏固政權的重要手段。鄭南榕先生的「百分之百言論自由」,正是掙脫政治控制而獲得思想自由的重大訴求,但這偏是專制政權所最不能鬆手的部分,因此他爭取言論自由的過程,會如是其慘烈!
即使政治控管業已鬆手,然而思想自由的理想,依然是障礙重重的。因為,人類的思想,很難不塗上族群文化與意識形態的色彩。族群文化與意識形態是無孔不入的,它會從家庭、學校、社會的每一個場域,對人們的大腦作慢性的滲透。因此,即使政治鬆綁,都無法根絕來自四方八面的「洗腦」效應。
因此,如何作一個在思想上不受惑的人?這就必須先有「緣起」的自覺,體會到吾人的思想,原已不是「一張白紙」,都有來自個人性格與外在因素的重重塗抹,因此最好警惕到自己是帶著「主觀」,而不可能百分之百「客觀」的。在此同時,要學習聆聽,面對不同思想,給予一個「充分對話」的空間,在善意的充分溝通之中,在兼顧各個面向的思索之下,依「中道」精神,而無私地尋求「相對最好」的答案。
一個依「緣起中道」智慧,而提昇生命至於「無我」境界的人,在發現思想錯誤時,不排除隨時「自我解構」,而沒有利益或「面子」的顧忌。看來這好似限制了個人思想的空間,然而這正是徹底打破思想框框的自由境界。
3. 心靈的自由
心靈的自由,這可以「緣起、護生、中道」的實踐來達成它。以「護生」而言,嚴格奉行自我節制的戒學生活,讓自己接受合理的規範約束,即有其無可取代的重要性。
許多以「靈性成長」號召的禪學團體,常常抨擊各宗教的戒律,視其為束縛自由的繩索。殊不知,良好的規範,不但得以保護週遭的生命,使其免於被自己干犯、騷擾、傷害,而且讓自己也獲得相對較大的自由空間。
何以自我節制反而造就個人更大的自由空間?原因是:一、良性規範足以保身,讓自己減少了與他者之間的衝突與摩擦,增加自己與他者之間和諧共處的能力,這將造就生命更大的揮灑空間。二、遵循良好規範所養成的良好習性,讓自己不會受到無限欲求的束縛,因此可以獲得相對寬廣的心靈自由。
在此之上,還有禪觀之學,可以讓人遠離或斷除欲望與煩惱的束縛,可以讓生命終止輪迴的鎖鏈而徹底解脫,甚至可以讓人在「護生」的實踐過程之中,徹底銷鎔「自我」的枷鎖,而在犧牲奉獻的每一個當下,享受到心靈自由的無限喜樂。但這部分已涉及更深層的修道內容,故此暫且打住。
九三、十一、六 于尊悔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