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大喜捨的常精進菩薩——禮讚上慧下瑩老法師
釋昭慧
筆者所深深敬愛的上慧下瑩老法師,已於二○一三年四月二十三日中午,於香港伊利莎伯醫院安詳捨報示寂,世壽九十五歲。
筆者與性廣法師於老法師示寂兩天後(二十五日下午)赴港,至法雲蘭若的老法師蓮位前默哀、誦經,向共修的佛友講述《金剛經》中,菩薩安住其心、降伏其心的要領——「離四相」義,並略述老法師「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而奉獻佛教、孝敬師長、護念後學的典範。以此而向大家慰勉道:
「老法師無住相的財法二施,廣大福德不可思量,色身雖逝而恩澤綿長。既然衰朽身軀已經配不上芳潔心靈,老法師終當遠颺光明淨域,因此吾人於緬念令德之時,不妨謹遵教囑,以法相會,則老人家於常寂光中必當欣然頷首。」
之所以會選《金剛經》於其蓮座前覆誦,之所以會提及「老法師無住相的財法二施」,那是因為,老法師依德學感召,在香港福緣廣大,善信人等每以財物供養,聊表敬愛之寸衷。但她總是將善信供養逐一攢積,待到返台之時,供養導師,布施佛教文教機構。本院、筆者與性廣法師,即以此而長期蒙受老法師之恩慈。
老法師喜捨之心廣大,個人則自奉甚儉,身無長物。自一九七三年,即安住於法雲蘭若庭園中之小茅篷以用功辦道。茅篷簡陋窄小,四壁皆書,小床兼作長椅,白日坐以用功,晚間就此休歇。連浴廁都是後來增建在屋外的小鐵皮屋。這樣刻苦的生活,她老人家一住就是三十多個年頭,平素則僕僕風塵於沙田與九龍之道途,至妙華佛學會為香港佛友講經說法。直到二○○九年五月間摔傷肋骨之後,才入住志蓮護理安老院。
老法師是一位標準的「常精進菩薩」,回顧她的一生——童蒙聞教,戰亂年頭僕僕風塵,求法不懈,至佛學院擔任監學,於小學任教並兼校長一職,於茅蓬禁足用功,於香江長期弘化,至廣州與國外弘法,老法師一路走來,始終如一,造次、顛沛,不改其志,在她的人生字典裡,竟沒有一個「累」字。
老法師於老耄之年,依然獨住法雲蘭若的小茅蓬,並且每日勤於經行,期能維持健康的體魄,避免老來衰病,造成他人照顧的負擔。好長一段時日,老法師在花蓮慈濟醫院治病,癒後於靜思精舍療養。證嚴法師非常珍惜這段師兄弟的法緣,特派兩位弟子輪番照護老法師,並挽留她常住此間。但老法師還是婉謝了這份厚意。
每次慈濟療程結束,返港之後,老法師總是立即抱病投入持續的弘法工作,未稍休歇,直到再度病倒為止。因此筆者曾撰文禮讚道:
長老尼一生是佛門「法將」,以「將士自當戰死沙場」的豪情,必當待到弘法的最後一點氣力用盡,否則絕不休歇。因此過往一再婉謝大家的好意,說自己不願意做一個「廢人」。……在她老人家身上,筆者真正感受到商隱詩的心境:「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那是一種全身全心無私地奉獻三寶的坦然與從容。
及至嚴重跌倒而送醫救護,老法師才勉為其難地接受了弟子們的建議,安住在志蓮淨苑的安老院裡。當其時,她竟然還想選擇價格最便宜的大房間,與一群老人共同安住。但老法師的弟子陳家和伉儷十分不捨,堅持為她訂了一間雙人房,讓老法師僅與一位老人共住,以維持寧靜修道的生活品質。
老法師晚年行動已漸不便,幸有孝順的妙華弟子輪流隨侍,這才讓我們稍感放心。但由於安老院一到晚間,家屬都得離開,這讓老人家於夜間獨宿時,難免得忍受諸多不便。筆者時思奉養並承歡膝下,因此幾度禮請老法師,於弘誓這座綠地寬敞的田園道場安養餘年,期望老人家日夜都有學眾照護。但老法師總是誠懇告知:「學院是個辦學的地方,我不宜打擾大家!」並且承諾:「等到病好些,我會回台灣,到學院來看望大家!」
即使已臥病於安老院中,她老人家的喜捨布施,還是一如往昔。每回筆者到香港去探望她,老法師總是塞個大紅包,外加信眾所供養的上好食品與用品,讓我滿載而歸。
近月以來,老法師從安老院轉至港府所辦的伊利莎伯醫院,於此就醫、住院,並於此捨報。老人示寂之後,我向翠萍詢問病房情況,才知老法師安住的是八人團體病房。八人房的空間有限,且修道人與世俗人的生活習慣相差甚大,因此老法師難免要忍受嘈雜之苦。不祇如此,翠萍還轉述老法師的遺囑交代:「辦理喪事宜簡化,……骨灰散放在山上林下,不設靈位,不留痕跡。」
作為一位小學校長退休的杏壇師鐸,作為一位妙華佛學會會眾敬愛的領導人,讓老法師過一環境舒適的修道生活,其實並不困難,但是老法師始終堅持簡約,連老時、病時乃至死後,都毫無例外。在筆者三十餘年的修道生涯裡,見過許多值得尊敬的僧中典範,然而像這般以大精進力大喜大捨,而讓自己幾近一無所有的修道人,筆者還真是向未之見!老法師雖是求仁得仁,作晚輩的我們,當然還是會深深不捨!
老法師雖然交代「後事從簡」,但妙華佛友還是在不違遺言的前提下,為老法師辦了一個簡單隆重的追思禮,並且向來賓致贈了兩千冊的《慧瑩法師文集》,這可說是追思師長最美好的「法供養」,對來賓而言,也是將老法師的智慧結晶,作了完美的「法布施」。
講到這部文集,筆者不免深感懺悔!原來早在三月間,主編麥紹彬居士已請筆者為該書撰序,並於函中告知:「關於文集之出版,長老尼本屬意昭師寫作序言,惟長老尼慈悲,恐昭師事忙不便打擾」。筆者連忙回函表示:這是筆者的榮幸,但最近一直到研討會(指四月六至七日的第十二屆印順導師研討會)結束前,完全抽不出時間。麥居士承諾筆者,可於四月二十六日以前交卷。但萬萬沒有料到,老法師竟然先此一步,於四月二十三日即行示寂。
二十五至二十六日,筆者與性廣法師剛從香港弔唁返來,麥居士已來函催稿,告知:本文集擬於治喪期間,作為紀念品贈予法眷弟子,以資留念。全書大樣已排好,只等著筆者的序文。這讓筆者不得不趕在二十九日凌晨,銜哀提筆以寫就之。想到這篇序文,未能於老法師生前及時呈奉座下,真是無限懺悔,而又倍感遺憾!
在老法師高遠的意境裡,早已視死亡如遠行;而老邁衰朽的身軀,也早已搭配不上老法師那大喜大捨而又恆常精進的堅貞心志。因此老法師這一揮別,走得十分灑脫!殷切祈願:老法師在光明淨土,依慈心大願以重整裝備,展開新一期的菩提旅程,帶領吾等諸佛子眾,共同打造人間淨土!
一○二年五月十九日,完稿於佛教弘誓學院景英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