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觀路上,幸遇明師
釋性廣
感時悲教,救亡圖存
筆者有幸,在中壯之年,已恭逢並見證了台灣佛教之教運由弱轉強的時代。仔細思維,佛教在台灣的復興,應與鼓勵佛弟子關懷苦難,積極入世的「人間佛教」思想,有著密切的關係。
民國七十一年,筆者出家於供奉慈航菩薩肉身舍利的道場。初出家時,常聽人引用慈航菩薩的名言:「慈善、教育、文化是佛教的三大救命圈。」而慈航法師與印順導師,同為太虛大師的學生,也服膺並提倡入世關懷的大乘菩薩精神。一般人引用此句,強調的是入世利生的內容,但筆者解讀到的,是當時佛教需要以此而為「救命」依憑的無奈與悲哀。
原來,長久以來,世人對於佛教已形成「愚妄迷信,經懺交易」的印象,所以評價很差;而流傳在民間戲曲與口耳譏諷中的,對僧人的輕藐蔑視,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多視僧人為因家貧而從小被送養於寺院的社會底層人。
所以,無論是太虛大師提倡的「人生佛教」,或印順導師提倡的「人間佛教」,觀其思想凝成的時代背景與心路歷程,不但源於大乘佛子「不忍眾生苦」的悲憫情懷,也更有感時悲教,救亡圖存的危機感。
可以說,過往的山林佛教以逃塵避世而貽世輕藐,過往的聚落佛教以腐化墮落而貽世譏嫌,如何捨此二邊而行中道?這正是導師窮畢生心力,深入三藏,學貫印、中(佛學),而提出「契理契機的人間佛教」之意趣所在!
當仁不讓的普賢行願
導師深知,人間佛教,不能徒託空言,必須身體力行,並以實際成果來證明其效力,這才能激發起追隨者的信心。例如:寺院經濟的既有陋習,導致僧伽失格,社會詬病。他深刻體會:必須先端正僧品,方能轉變佛教的體質。但他並未採取像太虛大師那樣「大鬧金山寺」的激烈作法,而是擘畫寺院經濟的理想藍圖,並證明其可行性。
民國四十九年,導師在臺北創建慧日講堂,他說:「我當時有一構想,佛教難道非應付經懺,賣素齋,供祿(蓮)位不可!不如創建一講堂,以講經弘法為目的,看看是否可以唯持下去!我從不空言改革,但希望以事實來證明。」(【妙雲集】下編第十冊,《平凡的一生》,頁一○七。)有了前人成功的事例,於是有心人逐漸出現「寺院、道場要辦『道』不要辦『桌』」(臺語「道」與「桌」同韻母)的反省。
殊堪安慰的是,如今在台灣,不祇是「寺院辦道」的觀念深植人心,連帶的,慈善、教育、文化,這些利人益世的事業,已從過去「不得不然」的佛教救命圈,成為今時菩薩學人「當仁不讓」的普賢行願。相信這正是印順導師提倡「人間佛教」的初衷,因為本位主義的消極自保,絕非人菩薩行的目的。
親炙大德,喜獲法益
忝為「人間佛教」的追隨者,如上所述,筆者見證了一個佛教由弱轉強的時代。其次談談個人的學法心得。
出家以後的好長一段時間,思想苦無出路,尚幸拜讀導師的著作,終於尋得學佛道上的指路明燈。最難得的是,無論是弘法還是禪修,筆者都因親炙導師而得大法益。
民國七十五年底,筆者開始向信眾弘法,所依教本,即是導師所著《成佛之道》。以後因追隨昭慧法師以問學、護教,而得以時常陪同法師拜見導師,親聆法音。
民國七十九年,弘誓學佛班在善導寺開課,由昭慧法師與筆者將《成佛之道》偈頌編成科判,經導師親自修訂定版之後,製成講義,向四百多位第一期學員講授。令筆者感動的是,他老人家不但將此科判細讀細改,而且還致函昭慧法師,提撕重點。
民國八十年初,筆者開始接觸並習學各種禪修法門。在修學過程中,雖也多次體會到禪修的知覺明達與輕安樂住,然而因有從導師教導中所得到的「正見增上」力,故爾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只是沉緬於身心的特殊經驗,而忘記止觀的真義與菩薩禪法的究極目的。禪修過程中,最常領受到的,就是身心的變化與特殊的覺受,然而在佛法中修學禪法,重要的不是尋求感受,而是對經驗的確當詮釋與正法抉擇力的培養。禪修者如果一味強調自心體驗,而不依於經教與正理以作檢證,很難不墮入眛定、邪定之中,因此導師名之為「美麗而險惡的歧途」。
三學增上,擇法依歸
記憶深刻的一次,是民國八十四年底,筆者在一次的禪修營中,體會到一些超常的經驗。禪修結束後,身心久久沉浸於難以言喻的歡喜踴躍中。由於每隔月餘,都會隨同昭慧法師去向導師請安問法,在那次禪修後去見導師,就向老人家報告:「最近學到一種特別強調不修禪定,而直接入於觀慧的方法。」導師聽了,當即問道:「那戒、定、慧三學,又要怎麼說?」
一句問話宛如棒喝,筆者當場有一種恍然醒覺的震撼!慚愧的是,「法次法向」,「三學增上」的義理並非初次聽聞,但只不過是身心得到一點超常的覺受,自己竟然把佛法正見拋在腦後了。自此筆者更是戒慎乎始,依八正道而以正見為基,將一切禪觀體驗,都置於正見之下而作檢驗。
為何修行時身心的超常覺受,更需要正見指引?筆者曾引喻說明:把一根直筷斜置於一杯水中,由於水中光線的折射作用,我們將看到筷子與水面的交接處,是折斷而不連接的。認知中的直筷有如「擇法的正見」,而視覺經驗的斷箸,則宛若「境相的錯覺」,縱然是親眼所見,但還是不可信的。
由於導師思想的提撕,使自己的禪觀修學之路穩定踏實。筆者常自我警惕:切莫陷入「不以勝義印證,只重自心體驗」的泥淖。面對修持過程中身心的諸多變化,過往誦讀的導師法語,更成為彼時擇法的靈感與依歸,解決了許多禪修觀念上的困惑與瓶頸。每從禪修營隊回來,筆者總是就著個人修持的進境,與昭慧法師討論如何與法義相互印契;偶或謁見導師,也會向老人家報告修持的心得,以求能不偏離於正道。
暢佛本懷,普賢願行
印公導師著作等身,世人多注意他在義理方面的研究成果,而忽略他在修持方面上的卓越見地。甚至有一種錯誤的傳言,指稱導師「不重修行」;由此衍生一種錯誤心態,認為他的著作是不討論修行問題的,他對於修行問題,是沒有發言權的。這種浮面感覺,其實有待商榷。筆者曾撰《人間佛教禪法》一書,分析並綜論導師在禪修方面的卓越見地與研究成果。以下簡略說明大要:
第一、在治學目標方面:
導師以顯揚佛陀本懷,建立契理契機的教法為治學理念,故不可能忽略佛法「依禪觀以入於空慧」的究極理想;也絕不可能對變質異化的修持方法,模稜兩可而不置可否。所以導師在探尋本質佛法,消化傳統遺產之後,必然會依於「人間佛教」思想主軸,而凝成其禪觀思想的結晶;而又因其治學長於「辨異」,故對漢傳、藏傳、南傳佛教中那些不修行的人,修行錯誤的人,還有把修行定義得太狹隘的人,必然會提出一番反思與批判。
第二、在研究成果方面:
印順導師著作之中,論究禪法內容、辨析修行知見的篇章,不但數量頗多,而且時有孤明獨發的卓越見地。最為學界所著稱的,是探究禪宗初期從印度(如來)禪演變到中華(祖師)禪的《中國禪宗史》。其它諸如《修定——修心.唯心與秘密乘》等著作;對於宗見思想之所從出,方便適應之必然轉折,宗門設教之隱微與歧途等等,都一一加以剖析,明確指出修持應有的正途與宗派歧出的關鍵。
論著蒙師題字、修訂
民國八十九年,佛教弘誓學院舉辦第二屆「人間佛教,薪火相傳」研討會,昭慧法師、悟殷法師與筆者,三人相約「以法供養」,用「各寫一本新書並予以發表」的方式,來為導師祝壽。當時筆者深受江燦騰教授之鼓勵,乃決定以自己的碩士論文《印順法師禪觀思想研究》為底稿,進一步明確提出:「人間佛教禪法」,是導師禪學思想中心。筆者希望能於該書之中,完整闡發導師精采卓絕的禪學思想與止觀正見。
記得筆者在撰完碩士論文初稿後,曾帶到華雨精舍,敬請導師指正。承蒙導師逐句看過,整份文稿留下了導師珍貴的親筆校訂字跡。
拙著《人間佛教禪法》第二章,介紹「人間佛教」思想的播種者──印順導師的生平學經歷;並特從幾個面向,敬述導師一生勤懇治學,光風霽月的「聖之清者」的人格特質。後與昭慧法師至華雨精舍,呈給導師過目,第二天早上,導師看完後,慈詳地微笑向筆者說:「我沒有你寫的這麼好!」昭慧法師與筆者都不約而同地說:「導師您太謙虛了。」
書成付梓之前,又蒙導師慈允題字,於是在華雨精舍明聖、慧琛、慧璨諸法師從旁協助之下,眼力退化而手肘無力的導師,竟然扶著老花眼鏡,以微抖而持筆不穩的手,一筆一筆緩慢地寫下了該書書名:「人間佛教禪法」。筆者如獲至寶,將此珍貴墨寶置於該書首頁,以為紀念。
至今無論是禪學寫作還是禪觀教學,筆者還是掌握大乘三昧的要領,暢導普賢行願的精神。這一切,固然來自個人體驗的自信,其源頭活水,還是印順導師的人間佛教禪觀思想。
禪觀路上,幸遇明師,如優曇花,甚難希有。追思情切,無以言念,因茲略述二、三往事,與諸讀者分享自己親炙導師所獲致的無限法喜。
——民國九十四年七月四日 於法印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