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弘誓雙月刊 |

 漫談思想和語言

——「佛法和語言」之一

林良彬(旅居洛杉磯)

  思想是一種無聲的語言,在吾人的心(或腦)中默默地運作,如果人們沒有先學會一種語言文字(及其意義),人也沒法進行思惟或思想(thought),因此如果人要對思想進行分析,我們也只能依靠對語言的分析才能進行這項工作。動物(如一隻狗或猩猩)的情況呢?我以為,動物在同類間可發展出肢體語言和簡單的叫聲(以單音為主,也可算是學習得來的簡單的語言),但因為根本無法和人類使用的複雜語言相比,所以基本上我們可以說:動物依本能而活,不會進行思想,維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舉過一例:一隻狗會「期待主人明天回來」嗎?因為它不懂其中語詞、整個語句的意義,自然它是不會這樣地去期待。

  從生物學進化論的觀點看,人本來是動物,身體(physical)結構和動物相差不大(甚至比不上獅子老虎),顯然人在演化中出現某種迄今仍不太清楚之原因而大大突進了。而到了今天,人類和動物界的差距愈來愈大,其主要原因則是:人有高度複雜的腦力或智力(2300年前的亞裏斯多德已指出:人是理性的動物),而理性或智力的涵義基本上指向:「人是會使用語言文字的動物」這一事實。

  現在我們要問的是:人類祖先發明語言文字的目的為何?顯然是為了生存的方便。為了生活,人學會用各種聲音符號來給分門別類(佛法則用「分別」一詞),諸如:男、女、水、火、山、河、屋、刀、箭等,各種可吃的食物(動、植物),每個人還給予專有名字(proper names),甚至小狗小貓也可取名。人由生活經驗累積了許多的知識也透過語言文字流傳給下一代,終致形成了今天的人類社會。從時間上言,人先有話語,後才有文字。一個個的聲音,如水、父、吃、走等,都因公共約定才成為夾帶意義的符號,每個社群中的小孩都得學習此複雜的語言,才成為一個成人。因為語言是帶著意義(meaning or sense)的符號,人才成為可以互相溝通、協助的「理性」動物,而狗、獅等仍純然只是動物而已,尚不配被稱為有理性。

  一父親向小孩說:你去市場買六個大紅蘋果回來!小孩顯然必須先知道「六個大紅蘋果」一片語的意義,才會買對回來;反之,小孩如果買了七個小綠蘋果或五個黃檸檬或四個棕色雞蛋回來,想像那父親會怎麽說:「咦!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因為每個字或詞都帶有意義(sense),人在瞭解意義後,也才可知道字詞的指謂(reference),即先知「水」這字的意義才會拿水來,不會拿火或任何不是水的東西來,這裡可以說,人類處在一種特有的意義領域或空間,一種理性的空間(space of meaning 或 space of reason),而它完全係由語言文字所構成。再回到思想和語言的關係上,人之所以能思想,必先學會人的語言文字(及其意義)。換言之,語言是思想的構成要素。

  我們使用語言文字來談論(talk about)事物,這裡必須注意「不同層次」的問題,且就「名詞」一項來說明。一般而言,事物是第一層,如月亮;語言是第二層,如中文「月亮」,英文「moon」等等,中國古人喜用「(手指)指月」來比喻第二和第一層的關係,即手指就如語言,用來指謂月亮這東西:另外,還有後設語言(meta-language)的第三層,如語句:「月亮」是二個字組成。它不談月亮這事物,而是談語言本身;照理,此後設語言還可有其後設——後設語言,即形成meta-meta-language,層次還可更多。語言文字具有實用性、方便性,這是眾所週知的,這也是為什麼人類的小孩一出生即得「呀呀學語」,長大了還要學各種的科學語言。總之,我們對任何事物或學問(包括宗教教義在內)的理解,都是透過語言的途徑學來的。所以在論語中孔子第一句話要說:「學而時習之」(隨後還加上「不亦悅乎」!強調學習和啟蒙的價值);老子也說「為學日益(增)」的話。

  不過,我們也要注意到語言的界限問題。因為語言是人類發明用來比較、分別萬物,並用來溝通談事物的方便施設,它是一種抽象的symbol(象徵、符號),和具體的經驗事物是不同質的,即前面說的第二序(層)的意義領域。眾人皆知,喝水止渴,吃飯可飽,但光說水論飯,決不能解決人的飢和渴,因此古人常言:「說食不飽」;少年人響往愛情,卻光說不練,不能體驗愛情的滋味,尤如一瞎子可大談顏色的光譜,卻從未能親見鮮豔的色彩;又如想像自己中了樂透,口袋實無半毛錢,真是所謂的「空言空想無用論」。佛法裡的各宗(禪宗尤甚)也因而強調親證、體驗的重要性,宗教體驗的最高境界是不可說/不可思議的、言亡慮絕(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禪宗則說:不立文字、教外別傳;老子也說:絕聖棄智,為道日損等等名言,一再利用語言而貶低了語言或思想在人類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性。這些話說的很漂亮,好像無懈可擊,卻不知自己首先搞不清語言文字的性質而責怪起語言,不知語言本來不可能取代第一序的活生生經驗,語言本身也從未提過這一非份的要求,它純係由人們被語言所誤導而增生的。但也因這些行話提醒了我們語言文字有其界線(limit)。

  關於老子的「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的涵義,一般以為兩者是對立的,我則以為兩者可兼容並蓄,就好像佛家有「聖默然」和「聖說法」不相衝突一样,老子的「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即等於般若(智慧)蕩相遣執殆盡的聖默然(言亡慮絕)的境界;而老子的「為學日益」即似高僧大德的「聖說法」時須廣學世間五明(語言、科技、醫學等)以便弘法利生。又大多數世人不必去「說法」,也有廣學五明的必要;是故不要把「為學日增」和「為道日損」看成誓不兩立,只能取其一。我覺得這是不正確的解讀。

  至於如何正確解讀佛家的勝義離言、不可說義,請參考筆者後續兩文〈佛法對語言的態度〉及〈詮釋佛法的不可說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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