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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間佛教的回顧與展望(之二)

人間佛教思想的誕生

宣方演講(中國人民大學宗教學系副教授)

時間:2017.7.22
地點:廣州大佛寺
主辦:廣州大佛寺與中山大學哲學系佛教研究中心
講座:「太虛之光」系列講座首場
整理:昆明佛學研究會

人生佛教思想提出的背景

  我們剛才有講到,太虛大師生前被人罵做「魔頭」,什麼時候大家開始意識到是我們在誹謗一位大德呢?說來很有意思,是因為虛大師過世以後,燒出三百多顆舍利來,而且他的心臟不壞,燒了兩天心臟都沒有燒壞,而且心臟上結了很多舍利,於是大家就覺得這個人肯定是大菩薩。總之,要等到虛大師過世以後,一般人才意識到這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大德,他的悲心非常深厚,應該是彌勒菩薩再來,或者是觀音菩薩再來,等等,有各種各樣的說法。

  我們今天要講虛大師的「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思想,首先要理解「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思想提出來的背景。這個背景是什麼呢?就是佛教到了清末的時候,差點真的就完蛋了。政府下令要把寺廟裡面的房子、田產都拿出來辦學校。這有清政府的明令,還有後來的袁世凱政府,及其後來的國民政府,都有這樣明確的規定出來,搞得整個佛教界雞飛狗跳。大家首先要保住自己的田產,保住自己的飯碗。為什麼政府會想到要把佛教的房子、田產拿過來辦教育呢?是因為社會各界、朝野上下,一致覺得佛教沒幹什麼正經事,佛教對社會用處不大,應該用它的財產來辦教育。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思想出現呢?我給大家看一下資料,當時的佛教衰敗到了什麼樣的情形。清末的時候有日本的法師跑到中國來,他們說要聯合中國的法師,把佛教推向全世界。這位叫小栗棲香頂的日本法師跑到中國最繁華的上海,發現不對勁,發現上海的佛教好像找不出什麼像樣的人才來;那就到首都去吧,看看京城的佛教怎麼樣。他路過天津,看到天津的寺廟裡頭,出家人在佛像的面前,公然擺著桌子吃魚肉、喝酒;到了北京,北京的法師告訴他,整個北京城沒有什麼高僧大德。可以想像當時的中國佛教衰敗到了什麼程度。

  這位日本法師對中國佛教有敵意嗎?沒有。他是滿懷希望的跑到中國來,對於他們來說中國佛教是他們的祖國,他們一心想聯合中國高僧一起把佛教推向全世界。結果當頭一盆冷水,他看到的中國佛教就是這樣子。

  太虛大師那個時代的情形也很糟糕。太虛大師在蘇州的小九華寺出家,他先發現寺裡的很多出家人是兵痞、地匪、流氓,都是這樣一些人。太虛大師覺得這樣的佛教不行,因此在出家之初就發下宏願,一定要改革、改造佛教,不能讓佛教再這麼衰敝下去。這是虛大師自己的回憶,說從出家之初他就立定革新佛教為己命。

  當然,就他的手段來說,應該是比較激烈的,所以引起了傳統佛教的反感也是很正常的。比如說,他和他的同學跑到著名的金山寺,就是白娘子許仙故事中,白娘子水漫金山的金山寺,把人家方丈、監院的權奪過來,說要在人家那裡辦學校。大雄寶殿不叫大雄寶殿了叫大禮堂,齋堂不叫齋堂叫食堂,客堂不叫客堂叫接待室,名字全部改成現代的。

  大家想想看,如果當時你在現場,會不會也覺得這個傢伙是魔頭?我想如果我在太虛大師的那個年代,也會和很多保守的法師一樣,認為太虛法師是一個魔頭。他更加激烈的行徑,是在他的老師八指頭陀的葬禮上發表佛教革命的宣言。八指頭陀是當時最有聲望的佛教領袖,也是一位著名詩僧,兩個指頭燃指供佛了,所以叫八指頭陀。他去北京找袁世凱政府陳情,要求保護佛教,不能搞廟產興學,結果被袁世凱政府下面的一個小處長打了一個耳光。當時佛教界的全國領袖,政府的一個小職員都敢打他耳光,可見當時的佛教是多麼的被世人看不起!八指頭陀病逝在北京,靈柩運回上海靜安寺的時候,太虛大師在他老師的葬禮上,發表了著名的「三大革命」宣言,就是說佛教要搞教制革命(佛教制度要革新),教產革命(佛教財產要做改革),還有教理改革(佛教的教義也要做革命)。前面兩個是會觸動到大家的實際利益的,最後一個更是讓佛教界一片譁然。當時上海佛教界的報紙就說,有人居然說要搞教理革命,佛教的歷史上除了那個分裂僧團的提婆達多以外,誰敢提這樣的口號?所以,當時的佛教界就把太虛大師看作是提婆達多那樣的大魔頭。

  這個部分就是讓大家瞭解,虛大師提倡「人生佛教」/「人間佛教」的背景,以及他在當時所引起的巨大爭議。這種爭議,如果我們設身處地的來想想,不代表反對他的那些人一點道理都沒有。相反從情感上,我們會天然地傾向反對他的那些人。但是為什麼虛大師在當時的僧青年中會有那麼大的影響呢?就是年輕的法師都覺得虛大師說得對,都願意跟著虛大師走,因為大家都意識到佛教不能再這樣下去,否則佛教就真的要完了。

太虛大師的人格特質與志趣

  虛大師提出佛教革命、提倡人生佛教,跟他個人的人格特質也有關係,這個我們就不多講了。他的確是那種豪邁的英雄氣象,你看他這首詩:

  從來般若原非有,最是貪瞋不可無。

  顛倒乾坤見魔力,總持凡聖此靈珠。

  圖南漫作鯤鵬變,成佛當行鳥獸途。

  忽地橫刀向天笑,萬星今夜屬狂夫。

  我們都知道,修行就是要「勤修戒定慧,熄滅貪瞋癡」,最後證得實相般若,獲得究竟解脫。可是虛大師卻說「從來般若原非有,最是貪瞋不可無」,聽著真的像是魔頭所說,對不對?其實這個就是大乘佛教《維摩詰經》裡面講的這種不二的精神。虛大師後來在《自傳》中說自己年輕時「心情勇銳,目空一切」,「在禪慧融徹中,俠情噴溢,不可一世」。的確,他就是這樣一種豪傑式的人物。

  給大家簡單地介紹了背景以後,我們來進一步理解虛大師為什麼會提出「人生佛教」這麼一個對中國佛教產生深遠影響的思想。其實他對自己有這麼一個概括,他說「我畢生的事業可以用兩句話來說:『志在整理僧伽制度,行在瑜伽菩薩戒本』」。意思就是說,我的理想就是整頓佛教舊制度,開創佛教新局面;在實行上面,應該把它落實在一切瑜伽菩薩戒本。大家知道菩薩戒的兩個主要戒本:一個是《梵網經》的菩薩戒,另一個是《瑜伽師地論》裡面講的菩薩戒。傳統佛教更重視《梵網》戒本,但虛大師特別重視《瑜伽師地論》裡頭講的這個菩薩戒,為什麼?因為這裡面講得更加細密,明確把五戒十善的菩薩戒內容當做行菩薩行最重要的基礎,而且廣說開遮持犯,犯輕犯重戒相,比《梵網經》要明確得多。

  所以我們要明白太虛大師畢生事業的旨趣,他是為佛教,為眾生。他說自己不是學者,只是從知識方面來闡明它,是要為佛教而尋找一條路。後來的印順導師也說,自己在這一點上是完全繼承太虛大師的,說自己不是世間的學者。他還說自己「不為專承一宗之徒裔」,這也是繼承虛大師的。我們都知道太虛大師提倡過八宗並弘,就以為這個就是太虛大師的究竟思想。其實他明確說過,八宗並弘是他思想發展第二期的思想,並不是他最後的定論。他出國考察回來,晚年的定論是是認為傳統宗派佛教都有它的局限,未來中國佛教要把八大宗派、三大語系都融會貫通起來,把各宗各派的長處、匯通起來,把各宗各派之間的宗派壁壘破除掉,把三大語系的優良傳統吸收進來,適應未來世界的發展,構築一種新佛教。這個是太虛大師根本的情懷和最終的落腳點,所以他強調自己「不為專承一宗之徒裔」。

  太虛大師對中國佛教的八大宗派都有非常嚴厲和尖銳的批評,但是這種批評不是菲薄祖師大德,而是為了建造一種面向未來的新佛教。他強調「無求即時成佛之貪心」,什麼意思呢?太虛大師覺得我們中國傳統宗教、宗派佛教,特別以明清以來的禪宗末流為代表,說得都很好,都說要馬上頓悟成佛,但是因果不虛,因地上的功夫都不肯下,卻想著要馬上用一個很簡便的方法快快成佛,太虛大師認為這個是不對的。菩薩的正常道,成佛是三大阿僧祇劫的修行,要慢慢來,要各種功德圓滿以後才能成佛。諸佛能成佛是因為他們在無量世的修行當中已經累積了無數的福德資糧,普通人何德何能啊,怎麼可能即時成佛呢?所乙太虛大師就說,「佛法為接引一類好誇大之眾生,亦嘗施設『立地成佛』、『即身成佛』等假名,而本人則不因此假名而引起希求即身成佛之貪心。」「本人係以凡夫之人,得聞佛法,信受奉行者。」「願以凡夫之身學菩薩發心修行,即是本人意趣之所在。蓋真發菩提心已,歷十信而登初住,由此經十住、十行、十迴向修菩薩行,則為集福智資糧之菩薩。今人每多稍具信行,便爾心高氣傲,不知尚未做到發菩提心之少分。」

  這是太虛大師非常偉大的一個地方,就是敢於承認自己是一個福德資糧、智慧各方面都比較淺薄,但是有希求成佛行菩薩道的大心凡夫。福慧淺薄沒關係,我們就從這個客觀的、真實的起點來修行大乘的菩薩道。「為學菩薩發心修行者」,我是凡夫,我也沒有即時成佛的貪心,但是我對大乘佛法有深刻的信心,我要學著菩薩的發心,發菩提心,以成就佛道為最終的目的。這個是太虛大師說他在佛法修學法門中的抉擇和志趣。

人生佛教思想的發展過程

  他本著這樣一種理想和志趣,提出他的「人生佛教」的思想。「人生佛教」思想在他那裡是有一個發展過程的,他一開始就意識到在今天這個世界,我們的佛法必須是面向世界的,必須是重視在家居士群體的,不能只是僧團關起門來自嗨、自己玩得高興。現代佛教必須面向全世界,關懷、關注現實社會,關注在家居士。這是他在民國前兩年,1910年的時候就已經寫出來的一種觀點。再往下,他就講要「立人之極,建佛之因」,「人道之正果,即大乘之始階」,這個思想非常重要,這是1920年提出來的。他說人道之正果就是大乘之始階,其實就是要重視人乘法。他接下來又說「盡吾人的能力,專從事利益人群,便是修習佛法的因行」。大乘的根本精神是什麼,就是慈悲利他,所以利益人群的行為就是修學佛的因行。他一層一層的講下來,講到民國十七年(1928年)的時候,太虛大師在上海做了一個演講,這個演講是他「人生佛教」的成型。這個演講代表著「人生佛教」的成型。

  當時他提出這個思想,其實是對中國佛教界的一個告別演說,因為當時他要做的佛教改革運動受到一系列的重大阻礙,他準備出國考察,脫離國內佛教界一段時間。這其中包括另一位高僧——他的戒兄圓瑛法師,這也是一位了不起的高僧。圓瑛法師要比太虛大師大十來歲,當時已經是相當出名的青年佛教領袖,他覺得這個年輕人非常了不起,就主動屈尊和他結交,他們二人在寧波七塔寺專門歃血為盟,結拜為兄弟。但是後來兩人在佛法知見上大相徑庭,圓瑛長老是完全傳統的,以《楞嚴經》為思想基礎的傳統佛教中人;而太虛大師的思想,已逸出傳統佛教的藩籬,標舉「人生佛教」。兩個人後來就漸行漸遠了。

  到了1928年的時候,虛大師就確立了他要建立「人生佛教」。到晚年的時候,他定型下來的「人生佛教」/「人間佛教」的思想,如果用一句話來講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說是「以人乘行果趣進修大乘行」,就是說我們要修大乘行首先要做的就是把人做好。以人乘行果為基礎,然後再來進修大乘行,這個是太虛大師1940年的時候,他定型下來的「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思想。

  我們就根據後面這兩種,一個是成型期的理論論述,一個是晚年最後定型下來了的「人生佛教」思想,來看他的特點。

人生佛教思想的特點

  他在1928年發表的《人生的佛教》裡頭就講「佛法雖普為一切有情類」,一切六道眾生佛法都要去超度;但是為了適應現代社會、現代文化,應該以人類為中心,「而施設契時機之佛學」。太虛大師所提出的「人生佛教」一個最重要的思想就是強調佛法要契機,這是太虛大師思想中非常突出的一點,他非常重視佛法要如何與當今社會相契合。所以他強調:

  「佛法雖無間生死存亡,而以適應現代之現實的人生化故,當以『求人類生存發達』為中心,而施設契時機之佛學,是為人生佛學之第一義。

  「佛法雖亦容無我的個人解脫之小乘佛學,今以適應現代人生組織的群眾化故,當以『大悲大智普為群眾而起義之大乘法』為中心,而施設契時機之佛學,是為人生佛學之第二義。

  「大乘佛法,雖為令一切有情普皆成佛之究竟圓滿法,然大乘有圓漸、圓頓之別,今以適應重徵驗、重秩序、重證據之現代科學化故,當以圓漸之大乘法為中心,而施設契時機之佛學,是為人生佛學之第三義。」

  這裡面,在在處處,是要對治傳統佛教的流弊。傳統經懺佛教重死;他說要重生;傳統山林佛教流於隱逸,追求自我解脫,他說要走入人群,行大悲大智的菩薩道;傳統佛教流於好高騖遠,動不動就是圓頓,立地成佛,他強調要漸進。這裡能看出他強調的「人生佛教」跟傳統的大乘佛教的區別。在大乘佛教裡頭,有圓漸、圓頓之別,他強調今天要用圓漸的大乘法為中心。我們知道天臺宗講「藏通別圓」,華嚴宗講「小始終頓圓」,等等。我們傳統的佛教都是把圓教、頓教當做最高的大乘佛教。但太虛大師的思想恰好和傳統的宗派佛教是迥然不同的,他強調要以圓漸教為中心,一定要重視秩序、重視證據、重視科學。當然太虛大師講的科學不完全是指近代西方工具理性的科學,他認為我們佛法的修證、禪定當中真切的體驗也是非常科學的。為什麼太虛大師會有這樣的思想呢?因為他有幾次非常深刻的、證悟的證量,他知道這個東西是真實不虛的。他對佛法的修證是有絕對的信心的,認為它是科學的。這是他的基本思想。

  等他晚年定型的時候,他又是怎樣講「人生佛教」的呢?他說我們今天為什麼要提倡「人生佛教」,他說在佛陀的時代是按照聲聞乘行果趣發大乘心,佛陀的弟子都是聲聞弟子,所以在佛世的時候,佛教最適應的方式就是聲聞緣覺二乘的,把這些二乘迴小向大,像《法華經》那樣把它導入到大乘。但是佛滅以後,到了像法時期,人們是心羨天乘的,什麼是天乘的行果呢?一個是秘法密宗,另外一個就是淨土行者。現在有人批評,說印順導師講的這個說「淨土是天國的淨化」這個觀念不對,這個思想其實在太虛大師那裡就有。虛大師認為修密宗、修淨土都是以天乘行果趣向於大乘果位,這個是像法時期的特點。但是太虛大師認為,這個和當今時代的根器、和當今社會的觀感不一定最契合。為什麼呢?他覺得這個容易被人誤會為是迷信的,所以在太虛大師的晚年,他曾非常明確的說秘法和淨土法門都很好,但是這兩個法門應該是作為輔助的法門,而不是主修法門。這個是太虛大師的觀點。

  在他看來我們今天該怎樣來修大乘呢?就是應該以人乘行果來進修大乘,就是先把人乘的這些做好。人乘行果大家都知道,人乘行果裡面最主要的修行都是些什麼呢?比如說三福業――佈施、持戒、修慈心定,尤其是前面的這兩種佈施、持戒。行佈施可以讓我們得到福報,但是如果只是單純的行佈施,沒有圓滿的正見為引導,也許我們只能修來一個癡福。比如說下輩子成為一個寵物貓、寵物狗,被人照顧得很好,很享福,沒有什麼痛苦,但是智慧不夠。什麼樣的修行能夠保持我們人身不失呢?就是要謹持五戒。怎樣能夠上升到欲界諸天呢?就是行十善。

  太虛大師認為我們要從人乘的行果做起,然後再來進修大乘行。這個思想我就不再來具體的展開講。比如說天乘行果的部分,他就明確的說「密宗先修成天色身的幻身成化身佛;淨土宗如兜率淨土即天國之一。」注意他明確的說這是天國。所以,他認為這是像法時劫的特點。然後他說「如果今天,我們以聲聞乘來修,是要被社會大眾批評為消極遁世的,如果依天乘來修,是要被謗為迷信神權的」,當年的方便可能會成為今天的障礙,所以他強調要以人乘行果來實行「人生佛教」。

  1944年在漢藏教理院秋季開學的時候,太虛大師對他的及門弟子、漢藏教理院裡面的師生做過一次講座,專門講人生佛教,這代表著他的晚年定論。他就講全部的佛教,古往今來各種各樣的佛教形態,可以看到全部形態中有四層目的:第一就是人生改善,五乘共法當中的人乘法追求的就是這個目標(人生的改善);第二層就是後世增勝,這就是天乘法所追求的目標;第三層是生死解脫,這是聲聞緣覺乘所追求的;第四層是大乘不共法,佛法的根本乘就是大乘共法,它就是要追求這個,達到法界圓明。他批評中國傳統佛教的毛病在於,要麼就是像淨土或者密宗那樣偏重於後世增勝,他說這個是下焉者;更高一層就是像禪宗那樣的追求生死解脫。他說「淺近的求後世勝進,高尚的求生死解脫,向來佛法緣此以為目的。則更於修道之方便法門,綜合之而有如淨土、密宗等。此為向來流傳之佛法也。」也就是說,傳統的佛教在第二層、第三層裡頭打轉轉。

  在太虛大師看來,這個不是佛法的根本,尤其不是大乘佛法的根本。他認為前面三重――人生改善、後世增進、生死解脫――都只是佛法的方便權巧,真正佛法的終極歸一處是法界圓明,讓一切眾生都能夠成佛。所以他覺得傳統的佛教在方便上面打轉轉太多,背離了大乘佛法的根本宗旨。說背離可能有點嚴重,換句話說是繞路而行,上焉者得自己的一個生死解脫,下焉者欣求天道,他覺得這個都不是大乘佛法的正道。所以他說「然今之所講人生佛教,為對治向來偏重於如上二者,故特重於人生改善而直接法界圓明。」就是說,他要跳開第二、第三,從人生改善直接法界圓明。這是太虛大師人生佛教當中非常有特色的一點。重複一遍,他講古往今來各種佛教形態,其目標不外乎就是人生改善,後世增進,生死解脫,法界圓明。這四種當中的前三種,他認為都是方便善巧,都只是手段,最後終極目的是要達到法界圓明,大家都成佛。

  傳統的佛教有什麼不足、流弊?高尚些的,像禪宗末流那樣追求生死解脫、了生死,而像淨土、密法那樣的,他認為連禪宗的境界也沒有達到,只是在修天界法,追求天乘勝果。他認為這樣都不究竟,所以他要提倡「人生佛教」,從第一重的人生改善直接到第四重的法界圓明去。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為什麼要側重於人生改善呢?這個有幾層對治的作用,一講到對治就要想到這是關於契機的方面。消極的呢是對治佛法向來的流弊,這個流弊就是偏重於後世增進、生死解脫,這個是對治的方面;積極的呢,就是以眾生的改善而發菩提心,行菩提道。他接著說「此中亦自含攝後世勝進與生死解脫,故第二第三,亦即融攝其中」。他認為自己「人生佛教」能夠包容傳統佛教的長處,化解掉傳統佛教的流弊。所以他說「故人生佛教云者,即綜合全部佛法而適應時面之佛教也」。

  另一篇文稿更簡短,所表達的也是這個意思,也是在漢藏教理院裡面講的,就在同一年,還是這四層意思。他很明確的講,只有那個佛果法界圓明才是我們學佛的究竟目的,是全部佛教的真正目的,而前面三層都只是手段、都只是方便。然後他又強調傳統的佛教有哪些問題,比如與現實脫節,不能圓顯佛法的功效。他強調自己提倡「人生佛教」就是要以現實人生為基礎,來改善、來淨化、來實現人乘行果,來圓解佛法真理,引發大菩提心,學修菩薩勝行,而隱攝天乘和聲聞緣覺二乘。意思就是那個東西不是重點,把它隱攝、虛化、淡化。我們從這裡就可以明確看到太虛大師「人生佛教」的特點就是要從人生改善直接法界圓明。或者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從人乘勝正行趣進於佛乘的行果,這個才是人生佛教」。

對太虛大師的惡意曲解

  太虛大師晚年的這兩篇講演都非常短,一篇有一千字,另一篇有兩千字。但是非常奇怪的是現在很多批評印順導師的人,他們居然說太虛大師主張的是要從人生改善層層遞進,到後世增進,到生死解脫,再到法界圓明,他們都說太虛大師是主張這樣的。我們剛才看下來,其實已經很明確了,太虛大師所主張的剛好是跟這個相反。反而他認為傳統佛教的毛病就在於過於注重後世增進和生死解脫而忽略了現實人生,所以他要對治傳統佛教的毛病來主張這個理論。但是我們發現非常奇怪的一點,就是所有打著太虛大師旗號來批評印順導師的這些人,都在這個問題上故意扭曲。只有一兩千字的文章,我不相信這些著名學者和這些法師他們是讀不懂,他們都故意扭曲了太虛大師的這個思想。

  這個在學者們看來,是難以容忍的,在教理觀點上可以有你主張,你覺得是中觀最究竟,我覺得是唯識最究竟,他覺得是如來藏最究竟,這個是見仁見智的,大家可以各自有主張。但是我們不可以,一個人、一個大德,他明明說往東走,你偏偏要說他說的是往西走。印順導師明明說的是大乘是佛說,這幫人非要說他說的就是大乘非佛說;虛大師說的明明是要從人乘改善直接法界圓明,這些人非要說太虛大師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我看到這裡的時候是非常震驚的,我想為什麼會這樣呢,特意做了一個實驗。比如說,六月初的候,我到溫州達照法師那裡去講學,達照法師也是對印順導師持批判態度的。我跟他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他也知道我是贊成印順導師的觀點的;但是他還是會請我去講學;我知道他是批評印順導師的,但是我也會和他交流,到底你哪些地方不認同。我在那裡做了一個實驗:就讓他們佛學院的學僧,在我不做任何暗示、不做任何引導的情況下,不像剛才我們大家這樣做講解,就讓他們讀這兩篇一千字、兩千字的文章,然後讓他們自己做選擇題,看太虛大師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十四個人中除了兩個在家居士旁聽義工答錯了以外,其他人都跟剛才我給大家講的理解是一樣的,都認為太虛大師所主張的是從人生改善直趣法界圓明,而不是像現在那些故意混淆視聽的人說的那樣太虛大師所主張的是人生改善到後世增進,再到生死解脫,最後法界圓明,沒必要那麼繞,那個是迴入大乘。從人生改善直接趣大乘,這是大乘菩薩道的正道。

  這兩篇文章,我回頭可以發給大家,大家可以自己來閱讀著看。那麼會不會是我們都錯了呢?比如說我錯了,佛學院的這些學僧也錯了。我們都智慧不夠,不如那些個法師厲害、不如那些知名學者厲害?我告訴大家,在太虛大師本人主持召開的漢藏教理院師生座談會上,還有太虛大師往生後,在紀念太虛大師的紀念冊裡,漢藏院裡頭的法師、學生的文章裡,他們也明確的這麼說,太虛大師就是要批評偏重後世增進、生死解脫的傳統佛教,就是要主張從人生改善直接法界圓明。所以,如果離開這個就沒有人生佛教,四個都在裡頭那還叫人生佛教嗎?那是全部佛教,就沒有人生佛教的特色了。所以今天有人說印順導師是「孤取人間」,這真是見鬼的事情。太虛大師明確的說,「故『人生佛學』者,當暫置『天』、『鬼』等於不論。且從『人生』求其完成以至於發達為超人生、超超人生,洗除一切近於『天教』、『鬼教』等迷信」,這是太虛大師自己說的。如果說這其中有「孤取人間」,那麼早在太虛大師就已經孤取了。

  剛才我們大家讀下來,大家就要明白「人生佛教」/「人間佛教」的特點、特色所在,就是重視人間,相信在人間修行就可以成佛,不必要上升到天道去。只要在人道當中行正行,也不用擔心會墮入到鬼道、地獄道當中去,這個就是「人間佛教」的特色。其實他們所批評的「孤取人間」恰恰是「人間佛教」的深意所在,而且也不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孤取人間」,而是隱攝天乘、二乘。在印順導師的思想中,他也承認是可以從天乘和二乘趨進大乘的,絕對沒有「孤取人間」,但是他強調那個是繞路走,可以但沒必要。從人間直接趣入到佛道,這是大乘菩薩道的正道。

  我們來看,太虛大師怕大家理解錯了他的意思,他還專門畫了一個表,他說素來佛教的所重就是這裡頭的四個:人生改善、後世勝進、生死解脫、法界圓明,「人間佛教」所重是很明確的,一頭一尾,要從第一接第四,他就是怕後人誤會他的思想,專門做了這個非常清晰的表格梳理。

  可是現在的一些人,其實他們的根本目標是要反對「人生佛教」,回歸傳統佛教的老路上去,為了反對印順導師,不管白紙黑字怎麼寫,不惜公然扭曲。這在我們學者看來已經是非常嚴重的道德問題、品德問題。一兩千字的文章,高中生都能夠讀得懂,不需要有任何佛教義理基礎的人都能夠讀得懂的,但是他們就是要公然扭曲,把一個人反對的思想,當做是一個人支援的思想,他們不光對印順導師是這樣,他們對太虛大師也是這樣。雖然我是一個局外人、旁觀者,也覺得難以容忍,道理就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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