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色身有限的光陰中,令佛教藝術的璀璨無限延續下去
――林保堯教授訪談錄
訪談時間:2021年5月2日
訪談地點:佛教弘誓學院
採訪:釋明一
撰稿:張沛寧、釋耀行
林保堯教授,日本國立筑波大學藝術學研究科藝術學博士,曾任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文化資源學院院長、國立大阪大學外國人客座研究員、國立藝術學院傳統藝術研究所所長、美術史研究所專任教授。
曾榮獲教育部九十二年度(2003)優秀教育人員、第三十五屆(1999)中華民國畫學會「金爵獎」(繪畫理論)、教育部八十四年度(1995)社會教育有功個人「教育文化三等獎」、《台灣美術全集7‧楊三郎》(藝術家,1994.11)「新聞局八十三年(1994)藝術圖書類金鼎獎」、《線條‧線條》(東華書局,1993)「新聞局八十二年(1993)兒童圖書類金鼎獎」、《中國玻璃藝術》(台灣省教育廳,1998)「教育廳87年(1998)金書獎」。
記憶中的老宅
光陰荏苒,這座堅固的老宅也因久無人居,瀕臨倒塌,林教授重返家園才發現已被徵收,成為現在的「交通大學客家學院」前的開闊廣場。記憶中老家右邊是林保仁縣長老宅及一座土地公廟、一顆好大龍眼樹,左邊是林光華縣長老宅。其實,此一條龍的院落歷史悠久,在淡江學院求學期間,指導教授林衡道老師曾帶著他到這裡作田野調查,並告訴好多原不知道的林家種種。爾後,慢慢詢問長輩們,方知這是祖先250多年前,自廣東饒平到台灣,經營數代慢慢蓋起的一座一條龍的客家大聚落群。現在有整修好的古蹟「問禮堂」,當年練兵射靶的圓形廣場前,亦有清朝咸豐年間起的5支大旗桿聳立沖天,目前是當地一座活生態型古蹟民俗文化村。
一張來自敦煌的菩薩像
林教授自述,小時候並沒有特別在畫畫,日據時期,外公畢業於現今的臺北師範,媽媽這一輩承襲了書香世家的家教,家裡的藝術氛圍很好。記得在臺北師範專科學校念藝術的時候,有一學期是木刻版畫課,學期結束後暑假沒回家仍在畫室刻繪版畫。有一天,班導師周瑛老師給了一張很奇特、滿滿裝飾的頭像,說可以作版刻製,為此用了一整個暑假的時間認真地製作。這個刻繪作品讓他印象深刻,過了許久才知,這是來自敦煌的菩薩頭像。「菩薩是什麼?敦煌又是甚麼?」在北師時,想知道卻毫無頭緒,直到後來才發現,對於佛教藝術的癡迷竟是從那時起便悄悄種下。
北師畢業後,一邊到小學教書,一邊在淡江大學念夜間部,接著留在淡江當助教,系主任翁蘇倩卿教授十分照顧,建議他找時間請教系內教授們寫升等論文。同時,接受在系內教日本史,亦任中央圖書館日韓文室主任鄭樑生教授的指導,才大略知道「敦煌」這個名詞是什麼,以及其歷史等。而佛教藝術則是受到教授日本古典文學史的林衡道教授啟蒙,他雖畢業於東北帝國大學經濟系,但知悉西方研究的犍陀羅佛像、菩薩像等令後輩大為佩服。
之後,經常到中央圖書館日韓文室找相關書籍閱讀,慢慢的作筆記,五年多逐漸累積較為深厚的學術資源。隨後在淡江學院內升任講師,承蒙翁蘇倩卿主任、林衡道教授寫推薦信,終於申請到筑波大學藝術學群藝術學科入學許可證。到了筑波大學才知道,在日本若要進入師範學校體系以創作為主建立的藝術專業,最完整的養成學校就是筑波大學藝術學群,這讓林教授如獲至寶。在師範學校教書一定要會畫、會寫,做教材、還要學習理論,除此之外還要通曉藝術史,整個學習的內容非常紮實。筑波大學的藝術學群、醫學學群和體育學群在同一個校區,總圖書館裡將佛教學和人類學、歷史學放在第一學類,可說非常受到重視。
古老佛教藝術融入新生代的契機
佛教藝術的方法學訓練是圖像論辯,簡單來說,幾百年來同樣的圖像課題有那麼多人研究,大家都得突破前人學者才能發表新的觀點,因此會有很多辯論的時候。在這個過程中用到很多圖像文獻,除了第一手的經典,還有高僧的著述,接著是各種歷史文獻,尤其是過往未著力的造像銘記,是重要第一手,然多不為研究者所重,此中可看到千年來佛教造像的種種價值,尤在造像信仰面與其生命力量。過去老師曾告訴他,做宗教研究的人一定會牽涉到信仰問題,對此絕不可忽視,尤在做學術研究的過程中,佛教圖像的正義就在解讀論辯中,這是圖像研究應堅持的中心,如此一來便不會在比較各派別的優劣中迷失。當別人評論自己的文章有誤時就該修正,學術才會是真理,也只有讓更多年輕人知道佛教圖像是真理,既可以作為學術也可以是信仰,這樣佛教才能融入年輕一代不斷傳承下去。若只將佛教當作信仰,反而會窒礙佛教的流傳,畢竟年輕一代從小到大都接受西方的教育思維,受到科學與真理的養成,不會輕易接受僅是信仰的佛教。佛教最大的生命力就是其本質純淨,有其他學問不可企及之處,但若沒有撰寫、科普出來,鼓勵年輕人去接觸、認識,那帶來的影響力就會大打折扣,非常可惜。
很多時候要專注做好一件事是不容易的,林教授感慨的說,其實自己也很想回去畫畫,但只要想到佛教藝術的科普始終沒有建立一個有系統的體系、書庫來支持,便無法撒手不管。很多國外的科普雜誌、專書等在推廣佛教藝術,但都是外文且印製精美,我們頂多只能拿來做教材讓學生整理,卻無法將這個學門推廣普及到大眾之中,這是很可惜的。因此林教授持續耕耘同行研究出書,像近年的《定州白石佛像》、《印度聖跡巴弗大塔》、《彬縣大佛寺》等,希望能將佛教藝術推廣出去。佛教圖像的研究,經過思考思辨才能成為屬於自己的學問,這個思辯過程,需要靠紙本來支撐,僅憑網路資源效果就會很有限。林教授帶領團隊自己教、自己寫、自己出書,儘管如此,面對不同學員還是會有不同的教法。例如:同一張圖像,在研究所、大學部、或者是來到學院,都要用不同的角度切入介紹,這也是自我訓練的過程,如果沒有這樣訓練自己,就很難將佛教藝術轉變為更寬廣的社會精神。
台灣有很強的內在生命力,舉例來說:半導體技術本來是美國、日本的強項,但為什麼最終台灣在半導體大戰中勝出,在國際市場上佔有一席之地?就因為台灣受限於各種條件,當人們發現有可以努力的方向,便會努力做到世界第一。同樣的,以佛教而言,如果能有佛教藝術的投入,讓它更快的進入年輕一代的視覺世界,成為生活中的一部分,圖像、影像會比經典的傳誦更容易貼近年輕一代。將佛教藝術科普化,動漫化走入年輕人的視野,再進一步把佛教思想內涵推廣出去,這就是我們努力的方向。然而比較可惜的是,從某些網站的經驗可以看到,當這些藝術作品轉為網路資源,其中有著商業市場利益的氛圍強些,佛教本身的生命反而被削弱。因此應該要有另一個網頁群做第二階段的、第三階段的深入,強化佛教自身的價值。
冥冥之中自有因緣
在學習佛教藝術的過程中,多少會因突來狀況調整人生的做法和看法,那就是努力歸努力,任何事情卻在冥冥之中都有因緣定數。2013年初退休的時候,年底特別安排住院做了完整的身體檢查,整體上沒有太大的問題,但心臟有個異樣的狀況,醫生之間討論了很久都沒有定論,因此推薦了四家醫院,叮囑他一定要到心臟專科做更精密的檢查。於是到了家中附近的仁愛醫院複檢,發現心臟冠狀動脈分叉的地方有V型的堵塞現象,轉診到台大醫院,台大一位中壯的年輕醫生看了以後認為這類症狀確定要動手術。在多方評估後決定動刀時先用心臟內科內視鏡手術試試看,如果不行再交由心臟外科切開胸腔接手處理,結果心臟內科內視鏡一次就成功了。隔天心臟內科主刀醫師來巡房,拿一張名片給林教授,才發現竟是心臟內科內視鏡手術的權威黃瑞仁醫師親自操刀。於是特別請教他,既然內視鏡手術是可以成功的,為什麼諮詢了那麼多醫院,多數還是建議要做傳統的心臟外科手術呢?他告訴林教授,內科導管手術時需要用氣球先將血管撐開,才有辦法讓支架進入,台灣有數個病例在這個過程中血管被氣球撐爆出血,病人當場死亡。因此醫師大都不再做這個手術,風險太大。
12月做完手術後,每三個月要回診一次,2016年底在一次回診時,剛走進台大醫院看診間,心臟突然衝撞得很厲害,醫師聽他口述馬上開單,隨後送到急診做心電圖檢查,接著躺在病床上被送進到新大樓的急診部,看著藥劑順著點滴進到體內後逐漸失去意識,等到下午醒來急救已經結束了。醒來以後,家人告訴他,寬謙法師在新竹的永修道場為他誦《藥師經》迴向,接著集結了一台車的人到台大醫院一起守候。隔天,醫師告訴他:前一天的狀況俗稱心臟癲癇,要請這方面的權威醫師為他做電燒電療手術。隔天送進手術室,裡面有七位醫護人員,像是五位醫師、兩位護理師,跟上次做手術時只有三位醫護人員很不一樣,手術時間長達六個小時,終於結束後特別向主治醫師請教,醫師才告訴他,這次的手術不同於上次從動脈下手,而是從靜脈,靜脈有兩條,分別一邊進去、一邊監控,因這類病症的突發狀況很多。除此之外,上次動刀的動脈有舊傷,因此也需要一組人員跟儀器監控動脈,所以整個動刀的醫療團隊就較龐大。出院後隔了一個禮拜回診,林教授見到這次為他主刀的游醫師,看完診後也沒拿藥,醫生特別說明:心臟精密醫學能預測八成的心臟疾病,少數無法預測的就是他這次遇到的這類心臟癲癇,通常是來自家族遺傳,一旦遇到了都很危險,不過只要能在黃金時間接受治療,便能一勞永逸不需要吃藥。
這是佛祖保佑,一般這樣的狀況發作,做CPR也救不回來,心臟一抽筋,在原理上就是跳動的太多,所以心肺復甦是沒有效果的。後來聽到不少人談起身邊有很多人的病徵也是類似這樣,但都沒有救回來,親人都很不能接受,因為一切都來得很突然。而他居然能在發作當下就在醫院,馬上做緊急處置,順利完成手術,活到現在。從那之後就知道,這條命是有任務的,一定要把所知所學整理出來,讓此生不空過,這是佛教給他最大的影響――佛祖保佑。
在色身有限的光陰中,令佛教藝術的璀璨無限延續下去
秉持著將佛教藝術推廣下去,走入年輕族群的使命感,林保堯教授於學界、教界持續努力耕耘,亦建立不少佳績。自1985年代起,林教授即致力於大學美術史的教學,憶起那段時光,不由得感慨,因時值台灣經濟奇蹟,股票萬點時代,臺北藝術大學圖書館在此經濟基礎下購齊許多大型圖錄,擁有傳統藝術研究中心,並具備各類藝術專業教學人才與空間設備。政府也開始重視本土文化、傳統藝術,開啟許多大型計劃。林保堯教授參與其中,成為國內本土傳統藝術的一大重要推手。其後大陸旅遊開放,研究生,甚而大學生,幾乎每一學年上完後,便按照美術史的朝代更迭,暑假到洛陽龍門、敦煌莫高窟、山西大同雲岡、山東青州造像、北齊鄴城造像、寧杭南宋造像等現場學習,培養了不少現在第一線研究教學後備人才,撐起國內美術史的一片天。
中國自文革以來,許多佛教文物遭遇不可復原的毀滅,但仍有不少佛教藝術品流落在外,若能將這些藝術品奉請回原地安座重生,是十分具有價值的事。2002年12月,林保堯教授參與了法鼓山捐贈山東寺四門塔阿閦佛首,隨後又在2014年參與葉景成捐贈正陽古佛於河南正陽縣,2016參與佛光山捐贈北齊趙郡王高叡敬造釋迦像佛首於河北博物院的事前作業。不僅記錄下這些歷史性的時刻,更為佛首的背景、歷史典故、流落緣由書寫專文,期能藉由媒體的熱度與焦點,讓更多人知道佛像藝術背後的故事。2011年,東方文化遺產保護聯盟與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合作,舉辦「從南亞到台灣文化遺產國際學術研討會」,林保堯教授組建工作團隊,與會學者眾星雲集,一齊為保存東方佛教藝術遺產努力。並在研討會閉幕式,促成東方文化遺產保護聯盟與臺北藝術大學正式簽訂學術交流合同,透過這些國際的NGO文化組織、大學院校的學術合作,往往能在無政治力渲染下打破許多外交困境,建立更長遠及長久的國際交流網路。2013年退休後,林保堯教授仍致力於佛教藝術的推廣和維護,參與講座、研討會,協助圖集翻譯與出版及資料庫等,期許能在色身有限的光陰中,令佛教藝術的璀璨無限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