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佛像藝術談「宇宙大覺者」
林建德(慈濟大學宗教與文化研究所副教授)
2015.5.1
力挺「宇宙大覺者」
日前大愛台「世說心語」談話性節目邀我談「佛像藝術」,但當天我人在花蓮有課,且花蓮、台北兩地奔波頗耗時費力,所以另薦友人參加。
「世說心語」開播目的之一,應是澄清大眾對慈濟的誤解。我偶會觀賞,大致知道「佛像藝術」之討論,可能和「宇宙大覺者」所引起的議論有關,製作小組也肯認了我的猜測。雖然我沒辦法參與,但仍表達粗淺看法如下:
1、初期佛教造像簡樸
佛陀時代未有佛像形塑,初期佛教也維持一貫素樸風格,即便有造像,也都簡約單純,包括現今的南傳佛教亦然。
2、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初期佛法沒什麼佛菩薩塑像,甚至大乘般若經教反對佛陀形象之制式認定,以破除眾生之慣性執著。如《金剛般若波羅密經》(簡稱《金剛經》)再三表示:「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離一切諸相,則名諸佛」、「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如來說一切諸相,即是非相」、「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等云云。
3、何身得度、何身說法
雖然佛離一切相,但不立像(相)、甚至破相,對大多數人談何容易?因此特定形象的塑造仍不可避免,問題在於立怎麼樣的佛像,依之而助於道心的堅固與道業的增長。
特別是大乘佛教興起,多元的佛教信仰產生,「應以何身得度,即現何身說法」,此時不只有各式各樣佛像,包括舍利造塔,以表達對佛的遺體、遺物、遺跡的崇敬等,不一而足。如印順法師所說,「佛法」發展到「大乘佛法」,主要的動力是「佛涅槃以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基於這樣的永恆懷念,通過情感想像,於事相上有種種作為,塑造佛像即是其一。
4、佛像為自修化他之方便
就佛法來說,修行緣於「六根」而修,令身心常保輕安清淨;如眼根所見有佛像佛畫,耳根所聽有梵唄,鼻根所嗅有檀香,舌根所嚐有禪茶,身根所觸有佛珠,意根所思有佛法等。可知佛像、佛樂、佛珠等,皆成為修行的助道因緣,佛像塑立亦復如此,也以此等方便來淨化人心、度化眾生。
5、佛弟子的歸屬感與自我認同
佛像除了修行的理由外,亦作為佛教徒自我定位的形式。如一般國家,會有國父、國旗、國歌、國徽、國花等之施設,作為象徵或標示,以凝聚共識和力量。同樣的,佛教亦有教主、教旗、教歌等,滿足類似的心理需求;而把教主形塑顯示之,一如各國國父之塑像一樣。
6、佛像隨人而造、隨類得解
如前所說,就究竟法義(「空性」),佛之境界功德是無相、不可思議,但為助益修行及普度眾生,不免有所施設,凡是能帶來寧靜,使人心生安定,每個人都可刻劃自己心中的佛,包括慈濟人也是。
相對於唐朝佛像之福態樣貌,證嚴法師偏好清秀脫俗的佛像,而且因推揚「人間佛教」,所以考慮以「人」的形貌來造佛像。或許是某種「境相」作用,一個人心中所思所想自然會投射出特定影像,於是慈濟所造的「人性化」佛像──「宇宙大覺者」,竟巧合的與證嚴法師身形接近,但證嚴法師內心明白,這不是她,而是偉大的佛陀。
「宇宙大覺者」與證嚴法師神似,慈濟固然可「避嫌」棄之不用,但亦可澄清而善用。相對的,秘密大乘佛法(「密教」),佛像以大貪、大瞋形相示現,或有男女交合之「歡喜佛」(雙身佛)、或有暴戾駭人的「忿怒金剛」,以此為度眾手段,才更值得被反思,乃至於質疑和挑戰。
7、證嚴法師以「平凡」自居
「宇宙大覺者」是佛陀,不是證嚴法師本人,這是絕大多數理性的慈濟人清楚知道的一件事。事實上,證嚴法師屢屢稱自己是個平凡僧人,任何對她神秘、虛玄的認定,她不是嗤之以鼻,就是一笑置之,樸實無華始終如一。
儘管仍有慈濟人把「宇宙大覺者」當成證嚴法師來拜,如此之「造神」有違法師本意,但弟子對師父的孺慕之情,延伸無限的想像和投射,亦當予以包容和尊重。畢竟那一個宗教沒有「造神」呢?達賴喇嘛不也被看成活佛、大成就者、觀世音菩薩轉世?但達賴喇嘛仍再三強調自己是平凡僧人。
8、信仰者同理心之理解
證嚴法師之容貌、儀態、氣質,確實潔淨脫俗,論品德、操守、悲心、願力等,放眼世界之人格典範,少有人足以比擬。而如果情感、權威的依賴,帶給苦難人生依靠,既沒有傷害或影響任何人,旁人何須置喙干涉呢?相反的,依此信仰生起力量,為社會、人群所作的諸多貢獻,不是更該著眼的重點嗎?
且就藝術眼光而言,「宇宙大覺者」為藝術創作,連非佛教徒或非慈濟人,見此佛像亦會升起恭敬莊嚴之心,所以姑不論它是不是證嚴法師,「宇宙大覺者」確使人安住靜寂清澄中,滙聚美善的正向能量,如此就有它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總之,「宇宙大覺者」可謂慈濟「佛教現代化」的一種開創,包括以「宇宙大覺者」、「渡眾大船師」、「人天大導師」等來指稱佛陀,也都是慈濟特殊用法(與佛之「十號」不同)。當然,創意往往帶來爭議,端賴人以什麼角度看待,總不會那些批判的人,要慈濟以「歡喜佛」為佛像吧?
2015.5.5
「人間佛教」理念的佛陀塑像
這兩天上網看了證嚴法師對於心目中佛像之談話,引發我進一步思考,發現這佛像設計的背後,還涉及「佛陀觀」及「人間佛教」理念的傳達。
證嚴法師再三強調,佛陀是「人間」的覺者;意即,兩千五百多年前,釋迦牟尼佛生於人間,修行於人間,成道於人間,說法度眾於人間,最後亦涅槃入滅於人間,佛陀生平一切活動都是在人間,因此如何為人間的佛陀塑像,彰顯「佛在人間」、「即人成佛」之精神,乃當初塑立佛像的考量,使之具有「人性化」的特質。
然而,當如何以「人」的相貌來造佛像呢?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艱鉅挑戰。事實上,「造神」(神格化的佛)容易,但要真正「造佛」(人格化的佛)反倒異常艱難,如佛陀一樣的完美人格,究竟該以怎麼樣的形象來捕捉呢?
「神格化的佛」造像相對容易,即盡可能把一切美好想像刻劃上去,如金碧輝煌的身子、容光煥發的相貌、眉間放出白毫光芒、兩眼澄澈如海等,如〈讚阿彌陀佛偈〉所說:「阿彌陀佛身金色,相好光明無等倫;白毫宛轉五須彌,紺目澄清四大海」即是。
但若要造出「人格化的佛」,就有其難度;首先他必須是「人」,展現如「人」一般的平實平凡,但同時又無比的完美和神聖,如此「人間佛陀」之「即凡入聖」、「既凡又聖」或「凡聖同在」,該如何表顯出來?據聞當初設計平面佛像,費時七年才完成(1994年到2001年),立體佛像也歷經無數次的試製與修正,可想見創作過程之艱困。
證嚴法師以「人間佛陀」為信仰中心,追隨太虛大師、印順導師所提倡的「人間佛教」,試著為「人間佛陀」塑立一可能形象,於是有「宇宙大覺者」產生。這和古來以「淨土宗」為信仰主流(特別是「彌陀淨土」),所習以為常的佛身觀或佛陀觀大不相同,可知有兩種信仰「典範」(或「範式」paradigm)的差異。
對於舊有傳統,慈濟並沒有推翻或否定,反而是高度尊重、讚嘆,只不過從人間化、生活化的佛法,提供另一佛陀造像的參考。而這樣的「人間佛陀」,有著堅實的經典依據;如《阿含經》記載,佛陀曾說他是人群的一員,他的父親是淨飯王,母親摩耶夫人,出生在王室的家族裡。(「我今亦是人數,父名真淨,母名摩耶,出轉輪聖王種」),經上也說「諸佛皆出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也」。而如何從人生、人性、人間、人文、人本等角度,重新思索佛陀塑像,成為問題的重點。
如證嚴法師所表示的,慈濟不是在「革新」,而卻是「復古」,回歸兩千五百多年前佛陀時代的精神,這精神是入世的、利他的,著重此時、此地、此人的淨化和關懷,不是要祈求佛力加持,但求往生淨土,而是要積極擁抱世界、投入人群,讓五濁惡世也成為淨土;「宇宙大覺者」所要傳達,即此佛出人間來撫(膚)慰苦難、救度眾生的意象。
總之,「宇宙大覺者」是為表達「人間佛教」理念的「現代佛陀」,以無聲說法的方式,讓慈濟人體認「佛亦是人數」,要以「人」的身份來理解佛法、修學佛法。然而,相對於「人格化的佛」,多數人習慣於「神格化的佛」,如此而產生誤解。其它如造價昂貴之批評,我想就藝術眼光、文創觀點、公益角度等,都可得到一定善解,這裡僅就我所認識的佛教法義來澄清。
2015.5.8
每一個新的藝術創作發表之初,由於前所未見,往往引來各界批評聲浪。在藝術或思想等領域中,有太多這樣的例子,提出和傳統不同的創作或言論,其結果不是被貶抑,就是被打壓。如今,「宇宙大覺者」(包括「佛陀灑淨圖」)也遭遇類似的處境。
如先前文章所述,「佛有種種相,為度種種人」,不同文化背景、不同階段或時期,佛像一直在變,南傳、漢傳和藏傳等各地佛像全然不一,包括同一傳統、不同朝代的佛像也不一樣,如唐代和宋代佛像就有別。而現在進入二十一世紀,適應新時代而有新型態、新樣貌的佛像展現,不也容易理解嗎?
就好像有犍陀羅(Gandhara)時期、唐宋時期、明清時期等的佛像,如今「人間佛教」在台灣蔚為風潮,所謂「人間佛教時期」佛像的開創,亦也是時候了,而「宇宙大覺者」應可歸為這時期的作品,甚至是一劃時代的創作。這時的佛像,佛陀不再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反倒顯示「佛在人間」的親切真實,如從「宇宙大覺者」的意象中,可知佛一直都在,時時凝視、呵護著我們,要和我們一起「預約人間淨土」。
人間佛教時期人格化、人性化佛像時代到來,慈濟嘗試性跨出第一步,但這也僅是其中「一種」,而未必是「唯一」。佛陀是大家的佛陀,不只是慈濟的佛陀,我們也期待更多「人間佛教」的認同者,為「人間佛陀」的可能塑像集思廣益。
實際上,慈濟佛像不只有「宇宙大覺者」,慈濟最具精神象徵意義的靜思精舍,其大殿內供奉的本師釋迦牟尼佛,即是傳統造型,而且數十年如一日,維持一貫潔白、素淨和莊嚴的風格,令人心生寧靜;可知,慈濟雖然創新,但同時也顧念傳統,把其擺在最核心的位置。(或許在外界觀望時,循序漸進讓現代與傳統並陳,可能也是減少遲疑的一種方式。)
2015.6.5
「宇宙大覺者」違反《造像經》?
有人說,佛教的雕像、繪畫,本身都有規範,而不可隨性發揮創作,因為在佛教經典中,就有一部《佛說造像量度經》(簡稱《造像經》),規定佛像的形塑,任何佛像的雕刻者理當讀誦這部經,而慈濟如此自由造像,豈不是違反經典教說?
且暫不考證這部經的由來,是否為「偽經」等歷史文獻上的問題,可以明確知道此經的權威性,必不及於阿含、般若等根本經典。換言之,佛教是奠基於四聖諦、三法印、緣起、空性、慈悲等核心教說開展而出,凡是任何(大乘)佛教典籍不觸及此,甚至與之違背,就是「不了義說」,甚至判為「外道」。
因此,《造像經》雖明確規範如何造像,但卻非以無我、緣起等──直接相應解脫的法義為主,如此只能判為「不了義經」,視作某種方便說。而依佛教「四依法」之「依了義不依不了義」,則《造像經》與諸多經典並陳,大致只能靠一邊站;猶如命令不及於法律,法律不及於憲法,任何命令或法律,皆不能和憲法相抵觸的意涵一樣。
換個方式說,是不是中規中矩符合《造像經》所述才叫佛像呢?難道密教「雙身佛」亦依此經造出?現今很多「卡哇伊」或Kuso版佛像充斥,難道全都不如法?相反的,如果這些佛像都可被接受,「宇宙大覺者」作為佛像之一類,又有何不可?
簡言之,若人以《造像經》等典籍,來質疑「宇宙大覺者」,其效力是薄弱的;相對的,在慈悲展演方便的前提下,以各種佛陀形象攝導眾生,必是符合佛教法義。
——轉載自作者網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