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理思惟五則
林建德(慈濟大學宗教與文化研究所副教授)
染淨心、善惡行與苦樂報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一般人認定的佛教之因果報應觀,這和《易經》說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可說是一致的。此「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文句在佛典中時可得見, 在《阿含經》亦明確表示持戒行善者當可生善趣, 反之不然。
但可注意的是,阿含經教中,亦有「善有樂報,惡有苦報」之說, 這似意味著善報是一種樂報,而惡報是苦報──善惡報應和苦樂報應之間似沒有明顯的區別。在《增壹阿含經》、《法句經》中也說:「心為法本」,心之念惡、念善,透過行為即有受苦、受樂之別, 以苦、樂來表達善、惡果報之概念。
善惡對比於苦樂較為抽象、複雜的多,善惡難以客觀界說,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認定和判斷,如G. E. Moore所說「善」是不可定義的。如此,佛教從苦樂經驗的實證概念,來取代或形容善惡報應,更貼近於一般人的直覺,使人容易領會得到。
除了善惡、苦樂外,也當把染淨此組詞彙帶入,而較為完整。如窺基補充前述《阿含經》、《法句經》之看法,認為以淨心行善將得樂報,相對的染心造惡將受苦報,而可如下所示:
淨心──善行──樂報 染心──惡行──苦報 將染淨、善惡、苦樂之整體一起含括思考,或許才能較完整顯示出佛教的因果業報說。 永恆懷念 今天課堂上介紹印順法師「人間佛教」思想,讀到大乘佛法興起的推動力,是「佛涅槃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這樣的懷念是通過情感的,如此就有想像的成分,而且離佛陀的時代越遠,想像也越多;換言之,大乘佛法可說是理想投射後的信仰產物。 把「大乘佛法」視為是想像而來,如果直白的說,似可說是某種形式的「虛構」;雖然這樣的「虛構」是部份而未必是全面性的,但第一次聽到此觀點,仍是感到有些訝異。然而幾多思量後,在理智上我不能不認同這樣說法的正確性,即便在情感上有接受的困難。 我曾在一篇論文提到:印順法師認定大乘佛法興起是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可知他並不完全從史料遺跡來論述或推斷大乘起源,而是就一原理、原則總括而論;即大乘興起與佛弟子的信仰心理密切相關,致使佛法從理性、實證的義理與修行風格,進展到重感性、重玄想的傾向,不斷擴大情感崇仰面向,進而推動大乘佛教的開展。 如此,印順法師以「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來說明大乘興起的主要動力,此觀點可說是更高一層次的推斷,乃是哲學或宗教哲學之後設(meta)推斷,作為立論的著眼處;而學界似忽略此一向度,印順法師卻強調這面向的重要。 事實上,非但大乘佛法是佛弟子(在情感上)對佛陀的永恆懷念而發展出來,諸多宗教的形成亦然;例如媽祖信仰興起之動力,也可說是群眾對林默娘永恆的追思、懷念,一樣涉及到人性複雜心理面向的作用。 事實上,非但大乘佛法是佛弟子(在情感上)對佛陀的永恆懷念而發展出來,諸多宗教的形成亦然;例如媽祖信仰興起之動力,也可說是群眾對林默娘永恆的追思、懷念,一樣涉及到人性複雜心理面向的作用。 此外,儒家孔孟、道家老莊,也從哲學思想走向宗教信仰,而有儒教、道教的產生。包括耶穌原是一歷史人物,但他在世時的偉大事蹟,逝世後引起世人無限思慕,亦透過懷念生起種種想像(乃至於渲染),集體建構成一特定宗教信仰。 原始佛法以「滅苦」為核心關懷,「苦」是一種確切的身心體驗,不是形而上的抽象概念或想像;既要超越痛苦,即要回歸身心(五蘊)觀照,這和宗教未必有直接關係。但進入到大乘佛法,可說是走向「宗教化」的運動,此時不再只是「自力」,而更強調「他力」,可知(大乘)佛教和多數宗教發展歷程是很接近的。 如此,大乘佛法興起是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雖然有違虔信者的信仰直覺,但應是理智上站得住腳的一個宣稱。 戒定慧與儒道佛 佛教以「戒定慧」為「三無漏學」,乃走向(無漏)解脫所必須的;此「三無漏學」又被稱作「三增上學」,顧名思義這三者能使人增益向上。不論「無漏」或「增上」,都代表此三學在佛法的關鍵地位,被視為是佛教修行的總綱領,如南傳《清淨道論》之主體即以戒定慧鋪展開來。 儒道佛代表中國文化的三大骨幹,雖然我以佛教為依歸,卻同樣喜好儒道的哲學思想,不時從中汲取人生的智慧養分。對我而言,儒道佛三教似可分別對應到戒定慧三學的架構。 儒家以「成德之教」為關注,重視人與人之間的倫常關係,講求內在涵養及道德實踐,這相應於戒學之「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的基本精神。 道家說「致虛守靜」、「坐忘心齋」,乃至從丹道發展出各種精神修煉的方法,追求內心的虛靜澄明與身心平衡,淡化物質暨俗世欲望,這亦也如定學要實現的清淨、離欲的境界。 佛教以解脫為目標,其中般若智慧為破迷啟悟的關鍵,唯依智慧教導才能實現真正的解脫,故佛法自身即以三學中的慧學為特色所在,戒學和定學都是世間共法(通於外道異學)。 當然,此處以儒道佛三教分別對應到戒定慧三學,都只是初步、粗略說法,因為儒道兩家亦有不同(於佛教)面向的智慧展現,佛教本身也談道德和禪定,所以這樣的定位只是概略而論,就我個人而言可以是如此,也或許可為三教比較提供一個可能的思索向度。 佛法的四個核心 佛教歷史源遠流長,佛法思想體系龐大,但總攝起來不外四個核心概念,分別為「緣」、「空」、「識」、「心」。 「緣起」是佛教思想的最根本,表示一切的生滅有無都是「因此故彼」的條件關係。而萬事萬物既是即緣而起、即緣即起,就沒有絕對不變的存在,意即「無自性」,而以「空」說之。而說「一切皆空」的同時,亦表示「萬法唯識」,意味一切如幻似化,一切都是凡夫「識」的染著貪愛,而認定有什麼、是什麼。但否定的「空」與染著的「識」,到了後期佛教不再受到青睞,反更強調「心」的清淨、光明,主張人有自性清淨心,有如來藏、佛性,依此作為修行成佛的基礎。 如此,「緣」、「空」、「識」、「心」四字貫串佛法義理系統。其中「緣」是佛教根本法義,一切傳統、宗派皆以之為共理共義;只不過對於「緣」的理解不同,而後開展出「空」、「識」、「心」,以此代表「大乘三系」──此若以太虛大師分判即是「法性空慧宗」、「法相唯識宗」以及「法界圓覺宗」,以印順導師則判為「性空唯名論」、「虛妄唯識論」與「真常唯心論」。 印順導師繼承龍樹菩薩的思想,綜貫阿含緣起和般若性空,闡揚緣起即性空、性空即緣起的中觀法義。唯識學雖認同阿含和般若,但認為阿含是聲聞乘而講得不夠,而般若雖為大乘卻講得不明(不清楚),一直要到唯識解甚深密意,為一切乘直顯真義,才是最上、最稀有!如此,般若經論之萬法皆空、空生/即萬法,猶如唯識學所說的萬法唯識、識生萬法,唯識和性空之間基本上是一致的,只是說法方式(「化儀」)的差異,而不是教理本身(「化法」)的不同。 可知,從阿含經教的「緣」、般若學說的「空」以及瑜伽行派的「識」,可看出佛法的一脈相承,乃是不同字詞詮解相近觀念,背後共同傳達的是無常、無我、幻化等內涵。但大乘佛法之後的發展,「常、樂、我、淨」遠比「苦、空、無常、無我」更吸引人,於是真心本心、清淨佛性取代無明所覆、愛染所繫的業識,而成為「別教」。只不過此特別教法或過於特別,甚而被認為不是佛法,或者是梵化、天化了的佛法。 總之,佛法三藏十二部教典包羅萬象,多彩多姿,然若此四大概念條理通貫之,則大致掌握佛法整體底蘊,而不至於歧出、偏失! 「我」的四種層次 「我」(I)在語言使用上是一個代名詞,指涉自己這個主體;然而在更深的(本體)層次上,究竟什麼是「我」(self),古今中外有諸多的哲學討論;如禪宗所問:「未生我時誰是我,生我之後我是誰」,一直要到「明心見性」,還我本來面目,才能找到問題的答案。 在此不是要探討「我」這個複雜的哲學問題,只是要指出佛教思想把「我」分成四種層次,分別是「小我」、「大我」、「無我」及「無我無非我」。 首先,「小我」指的是一般世間人的心理狀態或行動傾向,以自己為中心考量一切的利害得失,如我的事業、我的財產、我的家庭、我的朋友、我的權位等,欲盼自己以及以自己為中心的一切,有所獲益增利而厭惡失去。 其次,「大我」如儒家所說的「推己及人」,或者《禮運‧大同篇》所說的「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從小愛走出而進入大愛,使得損益的權衡不只限於自己,而是時時想到他人,盼能關照到他人、利益到他人。(甚而,把自我之小宇宙融入到世界的大宇宙中,使得兩者相即不離,以進入「梵我合一」、「天人合一」的「大我」境界。) 第三,「無我」是佛法的核心概念之一,佛典即以「諸法無我」為法印,以印定一切佛法、非佛法,判別是否合於佛陀教說。而與「無我」緊密相連的概念是「解脫」,不只捨離自己為中心的執著,也捨離世間一切的執著而求得解脫;如《雜阿含經》云:「無常想者,能建立無我想,聖弟子住無我想,心離我慢,順得涅槃。」即了知幻化無常,去除以自己為中心的貪執,既超越「我」、也超越「大我」,而進入涅槃之境。 第四,「無我無非我」乃大乘佛法特有之要義。此語出自《中論‧觀法品》:「諸佛或說我,或說於無我,諸法實相中,無我無非我。」表示在世間名言層次,諸佛既說我、也說無我,以方便度眾,但進入諸法實相的勝義層次,放下一切概念分別,既不說我、也不說無我,一切教示說法都捨離超越。換言之,聲聞的「無我」僅及於「人空」而不重「法空」,而菩薩不只說「人空」而也談「法空」,而「無我無非我」即是「法空」之展示。或者說,佛法「無我」的精義,乃是「無我無非我」,此「無我無非我」乃聲聞佛法之「無我」的深度開展;猶如《大智度論‧序品》云:「無生無滅及生滅,其實是一,說有廣略。」所欲表明的一樣。(當然,其中哲學內涵及辯證深義,仍待進一步展開。) 以上概說「我」的四種層次,如果對應到佛教的分判,「小我」是世間世俗人慣性的思維及行為模式,「戀世」為其特徵;「大我」是修福積德的人天善法,重於「淑世」、「入世」的生活;「無我」是聲聞乘的佛法,以「出世」之解脫為重;而「無我無非我」是大乘佛法的開顯,強調既出世又入世、入世無礙於出世的菩薩道修行。 (寫於花蓮中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