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弘誓雙月刊 |

性平運動的修持觀照

——《人生雜誌》「菩提道上的女性修行者」專輯

 

訪談時間:2020410

訪談地點:佛教弘誓學院

採訪整理:何筱淇

 

 

前言:

劍拔弩張的性別平等運動,在昭慧法師看來是場很好的修行,人若對歧視的苦難保持沉默,如用麻木的心修行,豈能成佛?

 

我生在都是女兒的家庭,父母對我們非常疼愛,早年的經驗裡,我沒有明顯感受身為女性而被歧視的問題,第一次感覺到性別歧視,是出家以後跟師父的相處。

性別壓迫的自覺

我的師父非常強調父權,每當我不願順從時,他會數落我說:「就衝著我是男性、你是女性,我是比丘、你是比丘尼,我是師父、你是徒弟,你都得聽我的!」這與我的家庭教育、大學的平等觀念截然不同,我反駁他:「即便您是師父,我是徒弟,容或我應聽您的,為什麼只因您是男性或比丘,我就必須聽您的?」他甚至採用肢體暴力,試圖讓我因恐懼而屈服。

我不但沒有屈服,還常常表達不同看法,在他看來,這就叫做「頂嘴」。可是當時我的佛法訓練不及師父,也感念師父對我有剃度之恩,於是我說服自己繼續忍耐,一直到妹妹罹患思覺失調症,需要我照顧,而師父卻要求我在僧團跟家人之間做出選擇,我只能選擇離開僧團。

剛離開時,我是很沒自信的,因為覺得,連跟自己的師父都相處不好,我出來以後還有希望嗎?但很出乎意料之外,我發現自己其實人緣很好。終於,我閱讀到了印順導師的書,那是以前師父不允許我們看的「禁書」,所以傳統佛教對導師的開明思想,確乎是戒慎恐懼的。師父重視戒條,且常拿戒條來壓制我們,但導師卻教導我們,如何用佛法看待戒條深層的制戒原理,並依此原理檢核各種假「持戒」之名的不合理要求,我的困惑在他的書中解開,而我也主動地去認識這位師長。

導師對我的恩惠,就是培養我正確的判斷力。我明白了戒條可在「無常」與「無我」的法則下進行檢視。有的可能因情境變化而變得不適用,甚至產生副作用,即是所謂的「無常」法則。此外,我們必須抽離「自我為中心」的思維,檢視這些戒條是否會帶來「利他」或「令正法久住」的良善效果,若某些戒條只對特定的人有利,比如男性、當事人,卻對其他人,如女性、非當事人構成傷害,那就不符合「無我」的精神。

佛陀每次制戒,都是因為有人犯錯,他會先向當事人問明事情的原委,並依「令正法久住」等十項利益去制戒,所以並不是佛陀說了算,當然也不會是師父說的算,看待佛教的戒律,要避免淪落於教條主義,不要因為某些不合理的規制來自律典,就無條件遵行,也不要因為時代改變了,就對律制全不理睬,我們應該「離此二邊而行中道」,依「令正法久住」與「護生」的核心精神來奉行戒律,這是我從研讀導師的著作所得到的啟發。

回想起出家前,我的人生真無苦難可言,在跟師父的相處中,是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苦」。忍耐家暴並不是報恩,那樣只會不斷助長家暴的習性,累積種種怨憎。但我還是對這些既往因緣,充滿著感恩之情。過去,雖然也能同理別人受到的傷害,例如燒燙傷、刀劍傷等,但經過這樣的歷練,讓我有更大的同理心,去覺察人與人在細微的互動中,所承受「看不見」的傷害,並了解到:要杜絕性別歧視的問題,必須從根源著手。

佛門中的性別歧視

我曾聽說,一所佛教所辦的學校,在舉行浴佛節活動時,志工指揮大家:「讓師兄先走,師姊走後面。」我覺得非常荒謬,為什麼女性非得走在男性後面不可?難道他們的女校長也要走在男司機的後面嗎?有位比丘聽了我的分析,請我不要這麼在意社會的「階級秩序」,我義正詞嚴告訴他,等到社會也不在意「性別秩序」的時候,我就不在意階級秩序。其實,我不欣賞階級意識,只是要提醒一點:我們沒有理由高抬「性別秩序」,而忽略了年齡、資歷、職位、貢獻度等等優位秩序的考量!

我記得有次出席一個佛教節目的邀訪,那位主持人說,她要「先訪問全部的比丘,再換訪問比丘尼」,我立即抗議,並要求交錯訪問。比丘與比丘尼交錯受訪不是很好嗎?

她立即從善如流。就這樣,我在佛教界,只要看到性別尊卑的不合理安排,就會立刻反應,盡我所能地力挽狂瀾。因為我相信,一定要有所反應,情況才會有所改善。

所以,在我所領導的僧團裡,站或坐的位置,都不可能有「比丘在比丘尼之前、男居士在女居士之前」的順位安排。你只要細膩觀察這種現象,就知道「魔鬼藏在細節裡」,那些「性別秩序」一再操作於每一個細節,形成人們頑強而固著的性別尊卑觀念,所以我們不能在這些細節上置之不理。

自古以來,男尊女卑現象與觀念,在佛門中無孔不入,就像〈八敬法〉的其中一部分,早先可能是基於「師生倫理」的考量,但被沙文主義的比丘扭曲而成了性別倫理。例如:佛陀要求剛出家的女性,視資深比丘為修道的師長,尤其是那些出家前曾為宮廷貴族的女性,既然要向資深比丘學習佛法,當然應該向老師彎腰頂禮。但後來演變成即使「受具百歲」(出家受戒一百年)比丘尼,依然要迎禮「新受具比丘」,那就變質而成「吃人的禮教」。你可想像八十歲老祖母要向二十歲小孫子頂禮的畫面嗎?這完全乖背了「敬老尊賢」的人倫法則。

在性平運動中修行

我認為比丘與比丘尼之間,可依長幼年資來排序,更可互相頂禮,不宜用「性別」理由來決定要不要向對方頂禮。一個人同時具有多種身分,不是只有性別身分。華人社會很在乎「尊師重道」,那為何要依性別因素而非師生關係,來排定彼此安處的位階呢?當一位女禪師跪著向比丘說法,而該比丘也大剌剌坐著接受禪師的跪禮時,這樣的場景顯得十分荒謬,因為這只證明,在男性沙文主義洗禮下,「性別」竟然比「佛法」還重要。

修行不因男女相而有所差別,但我還是會看到男性沙文比丘,導引比丘尼自我作賤,將女性講得極其不堪。像這種女性自我矮化、自我醜化並自我詛咒的行為,我都會嚴加駁斥。

其實,我也不想天天抗議性別不平等的事兒,畢竟那幾乎是「空氣」一般無所不在的共業,我無需將自己視作女性的「救世主」。但若以我自身的利益考量,而不做任何發聲,這也不符合「無我」的精神。因此,我無須為無孔不入的「性別秩序」而產生憂惱,平時安住在快樂生活中,遇境逢緣即勸諫、糾正或喝斥「性別秩序」,算是對當事人或旁觀者的「機會教育」。

性別平等的精神,不是教女性「不尊重男性」,而是教女性與男性「尊重每一個人」。不過,有些女性在沙文主義中過得很自得其樂,她們會為自己的處境尋找有利的生活方式,我不會特別想改變她們什麼。即使是有大威德力的佛陀,也無法全面改變印度社會中男尊女卑的現象,連僧團也在佛陀滅度之後,逐漸加強對女性的控管,但我還是會針對強化性別秩序的言論與行動,持續發出逆耳忠言。

不愛、不恚、不怖、不癡

我跟道友共同創立僧團,我不會複製父權模式,甚至會極力避免父權心態。我非常清楚自己沒有一點對學眾的操控意念,例如,我會告訴他們:雖然我是師長,但不要因此而覺得,我做的任何事都是對的。我希望大家在平等中互動,不要落入盲從權威的模式。有些人可能因獲得崇拜而感到高興,但我沒有這種喜好。

僧團裡難免有產生爭議的時候。我很重視程序正義,爭議發生時,先用七種滅諍法,透明化地處理諍事。律典中提示,作為羯磨主(會議主席),必須不愛、不恚、不怖、不癡,知法非法、知律非律,也就是說,絕不能刻意袒護自己偏好的人、惱害自己憎惡的人、迴避自己所畏懼的人事,或是事理不明、不重視程序正義,胡亂裁斷僧團中的諍事。

天台智者大師說,他本來能夠登入六根清淨位,但因為領眾,所以只能獲證五品弟子位。我覺得智者應是如實表達,不完全是謙虛客氣。因為處理人事難免會有情緒,六根不夠清淨是難免的。比如看到桌子髒了,我們拿抹布來擦它,桌子乾淨了,抹布卻變髒了。可是抹布上的髒污是可以被洗淨的,因此,領眾難免會有動怒、呵責的時候,但這跟累積貪、瞋、癡的煩惱與習性不相同,因為出發點是為了僧團或對方著想。只要其心端正,就是修行歷程。我常勸領眾者反觀自照,例如:對於學眾不聽諫而自行其是,我生氣,是因為事情會被對方搞砸,以至於貽害無辜或僧團群體?還是因為對方不能尊重我?如果是因為不被尊重而生氣,那就應予矯正,如此嚴謹釐清自己的動機與意念,也是一種修行。

知識是力量,它也帶給我較好的發言權利,我就有義務藉由這樣的優勢來為性別弱勢發聲,而不能因自身不受歧視或受到尊重、禮遇的優勢,坐視不顧性別弱勢的處境!

性別平等運動,有時難免會是劍拔弩張的,愛惜羽毛的人,可能不願沾鍋。但是,若只想維持自己的優雅身段與舒適待遇,而對苦難與歧視保持沉默,那樣的意念是不清淨的,相當麻木不仁。一顆麻木無感的心,在修行上是有問題的,若麻木無感可以成佛,那麼木頭、石頭理應最先成佛。

作為有情,我們照理都有對他人苦樂的覺知力,倘若選擇不發聲,可能是為了保護自己,而將自己訓練成了麻木無感的人。另外一種情況是,雖然心有所感,但內心有所恐懼,比如恐懼失去友誼、聲望、利益等,所以保持沉默,甚至隨俗附和,這是跟內在的恐懼妥協。無論是麻木還是恐懼,這都構成修行的心性障礙。

「無罣礙故無有恐怖」,《心經》已很清楚說明,我們倘若不處理內在的恐懼,到最後都會成為修行的問題,離正覺的境界愈來愈遠。因此,劍拔弩張的性別平等運動,對我而言反倒是很好的修行場域。或許有人覺得我「不務正業」,但一路走來,我自知心性比以前更為純淨、勇敢而敏銳,也有了更大的承擔力,跟以前純粹做學問的我相較起來,投入平權運動後的我,其實是進步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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