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容我「煮鶴焚琴」
──從藝術鑑賞到倫理檢核
撰文│釋昭慧
臉書留言錄(之八三四)
109.8.7
學佛前後的最大差別在於:學佛以前,容易受到美麗詩文的感動,而忽略其陳述,是否經得起倫理檢核。但學佛後(特別是在投入「倫理學」研究之後),我會基於「專業慣性」,就著那些映入眼簾的美麗詩文而檢核其倫理意涵。
例如:我青年時代最喜歡羅家倫作詞、李惟寧作曲的「玉門出塞」(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ppEDFjFmSM,2:05-3:36,業師劉德義教授指揮,中央合唱團合唱 )
左公柳拂玉門曉,塞上春光好。
天山融雪灌田疇,大漠飛沙懸落照。
沙中水草堆,好似仙人島。
過瓜田碧玉叢叢,望馬群白浪滔滔。
想乘槎張騫,定遠班超,漢唐先烈經營早。
當年是匈奴右臂,將來更是歐亞孔道。
經營趁早,經營趁早,莫讓碧眼兒,射西域盤鵰。
這首歌的詞曲優美,所描述的塞外風光,氣象壯闊,震撼人心。對我們這些受到父執輩影響,在「國仇家恨」的澎湃情緒中打轉的四年級生而言,自然深受感動。但如今,我會客觀思考各民族在當地的主體性,而不再純粹從「漢民族本位」來看待問題。這麼一來,感動之情頓減。
大部分情色與暴力的內容,都可以因其具足「美」的形式,而在倫理層面被輕輕放過,甚至在某種意識形態的鼓舞下,受到過度揄揚。
再舉岳飛的〈滿江紅〉為例。中學時代,它被納入國文與音樂課本。我們不但背誦它,而且引吭高歌(我至少唱過兩種〈滿江紅〉的曲調;其中之一是較為抒情的古調(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3hyrbJCcM),為眾所熟悉;另一種則是林聲翕的合唱曲(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EPsJh1_5kk,2:16-4:03處是本首合唱)。
但學佛之後,再回頭檢視其詞:「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忽然覺得毛骨悚然。這種「吃人肉,喝人血」的壯志,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其實這樣的倫理檢核,大概也無損乎這兩首詞曲的藝術價值吧!我依然挺喜歡這兩首詞的曲調,尤其那是青年歲月不能抹滅的痕跡。而且人家陶醉在詞曲之美,我這樣橫裡殺出,實在有點「煮鶴焚琴」。
同樣的,傳說中的六世達賴倉央嘉措詩:「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也請恕我「煮鶴焚琴」一番:
倉央嘉措如此,蘇曼殊亦然。他總是向美人「放電」,然後再自虐、虐人,說甚麼「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這在今日的「狗仔」標準,肯定就是「擦邊球」式的佛門醜聞,但因其才情橫溢,人們好像輕易就能原諒他們的「越軌」,並且還將他們的情詩傳唱不已。
從「梵行」律制而言,這兩位大情僧,終歸是修行失控。
倉央嘉措想要在「如來」與「卿」之間左顧右盼以求「雙全」,最後肯定「雙輸」。至於蘇曼殊吧,「淚」當然是伴隨情感的。無情誰能落淚?這首詩,肯定是讓女方為他落下滿缽之淚,他這才端出僧相而以「無情」自居。倘若果真「無情」,又何來的「恨不相逢」之憾?
我可不是金山寺棒打鴛鴦的法海大和尚,只是覺得: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有一位俊帥的學生,曾經為僧,後因故還俗,前些時還翩然帶著妻子過來看我,我滿懷歡喜,祝福無限。
總之,我認為,只要不負自己的一念初心,擇一逕直而行。在菩提道上行到盡頭,驀然回首,你將會發現,「如來」與「卿」不一不異,問題在一己執念。這就是《雜阿含》所述:「非眼繫色,非色繫眼……於其中間,若彼欲貪,是其繫也。」《金剛經》所述:「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是故,非「卿」繫「我」,非「我」繫「卿」,若彼欲貪,是其繫也。對「卿」放下執念,當體即如如佛。對「如來」若生起執念,依然不見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