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佛教之禪觀所緣(下)──依菩薩淨行入甚深法界
釋性廣
【接續前期】
(二)智慧波羅蜜──為利生故,於五明中學
1.兼學:涵攝聲聞,助其出離
初期大乘經以三乘共貫的立場,對於聲聞道品,主張菩薩行人亦應習學。於此,龍樹菩薩在《大智度論》中,以四個答案回答兩個問題,表達了初期大乘佛教學者主張兼學聲聞的原因:
問曰:三十七品是聲聞辟支佛道,六波羅蜜是菩薩摩訶薩道,何以故於菩薩道中說聲聞法?答曰:菩薩摩訶薩應學一切善法、一切道,……是九地應學而不取證,佛地亦學亦證。復次……佛以大慈故,說三十七品涅槃道,隨眾生願,隨眾生因緣,各得其道:欲求聲聞人,得聲聞道;種辟支佛善根人,得辟支佛道;求佛道者,得佛道;隨其本願,諸根利鈍,有大悲無大悲。[1]
佛陀為幫助眾生,以滿足彼等善法願欲之趨向,故說種種善法,一切道品。菩薩行人向佛學習,故學聲聞法,亦有樂助聲聞人,使其得遂出離心願之慈悲寓意。[2]而其中的「九地學而不取證,佛地亦學亦證」,則表示菩薩直到圓滿波羅蜜之(九地)前的階段,對於聲聞法秉持的是「學而不證」的原則。
又如論云:
問曰:三十七品雖無處說獨是聲聞、辟支佛道,非菩薩道,以義推之可知:菩薩久住生死,往來五道,不疾取涅槃。是三十七品,但說涅槃法,不說波羅蜜,亦不說大悲,以是故知,非菩薩道。答曰:菩薩雖久住生死中,亦應知實道、非實道,是世間、是涅槃。知是已,立大願:眾生可愍,我當拔出,著無為處。以是實法,行諸波羅蜜,能到佛道。菩薩雖學,雖知是法,未具足六波羅蜜,能忍是事。以是故菩薩摩訶薩求是道品實智時,以般若波羅蜜力故,能轉世間為道果涅槃。何以故?三界世間,皆從和合生;和合生者,無有自性;無自性故,是則為空;空故不可取,不可取相是涅槃;以是故說菩薩摩訶薩不住法,住般若波羅蜜中;不生故應具足四念處。復次,聲聞、辟支佛法中,不說世間即是涅槃。何以故?智慧不深入諸法故,菩薩法中,說世間即是涅槃,智慧深入諸法故。[3]
菩薩從緣起的深觀,體會到般若的甚深義諦,在度生悲心的趨使下,終能不畏生死,久住世間。這種「轉世間為道果涅槃」的妙用,是對於因緣和合的一切,觀其空無自性,不可取著,由是而不住生死,不取涅槃;這就是大乘甚深般若波羅蜜不可思議的境界與功德。
2.正修:菩薩利生,於五明中求(修學智慧波羅蜜)
世間有無量眾生,各隨因緣果報而飄流生死大海,又隨根性業力而各有願欲趨向。菩薩發心,廣度一切,不捐細微,因此非獨聲聞為其度化對象;對於求人天樂報的人,也教之以善淨法門,以增強其善法意樂;故五乘共法亦為菩薩應學內容。更有那些待勸發與初發心之菩薩行人,合應與之互助共勉,同行共學。故經云:
是菩薩摩訶薩,由於般若波羅蜜多,受持讀誦,精勤修學,如理思惟,書寫解說,廣令流布。……轉妙法輪,度無量眾。隨本所願,安立有情,令於三乘,修學究竟,乃至證入無餘涅槃。[4]
秉持此一意旨,菩薩為眾生而廣學一切,這又可歸納為五種,名約「五明」(pabca vidya-sthanani)。五明成就,即是菩薩智慧之成就。如《瑜伽師地論》中云:
菩薩何故求聞正法?謂諸菩薩求內明時,為正修行,法隨法行,為廣開示利悟於他。若諸菩薩求因明時,為欲如實了知外道所造因論,是惡言說,為欲降伏他諸異論;為欲於此真實聖教未淨信者,令其淨信;已淨信者,倍令增廣。若諸菩薩求聲明時,為令信樂典語眾生於菩薩身,深生敬信;為欲悟入詁訓言音,文句差別,於一義中,種種品類,殊音隨說。若諸菩薩求醫明時,為息眾生,種種疾病,為欲饒益一切大眾。若諸菩薩求諸世間工業智處,為少功力,多集珍財;為欲利益諸眾生故,為發眾生甚希奇想;為以巧智,平等分布,饒益攝受無量眾生。菩薩求此一切五明,為令無上正等菩提大智資糧速得圓滿,非不於此一切明處次第修學,能得無障一切智智。如是已說一切菩薩正所應求。[5]
「五明」,為古印度之五種學術分類:(一)聲明(cabda-vidya),指語言、聲韻與文法之學。(二)工巧明(cilpakarma-vidya),指通達有關技術、工藝、曆算等學問。(三)醫方明(cikitsa-vidya),指辨症、醫療、藥方之學。(四)因明(hetu-vidya),類於今時之論理、邏輯之學。(五)內明(adhyatma-vidya),廣義而言,凡自家學派義理之學皆稱之;若專指佛教,則是佛陀的一切言教,聲聞藏與菩薩藏等法。
又如《西域記》中云:
五明大論:一曰聲明,釋詁訓字,詮目疏別;二工巧明,伎術機關,陰陽曆數;三醫方明,禁咒閑邪,藥石針艾;四謂因明,考定正邪,研覈真偽;五曰內明,究暢五乘,因果妙理。[6]
《瑜伽師地論》〈菩薩地〉中,提出了大乘菩薩所求正法的內容,就是五明,並且強調不逐步學習五明的人,不能得到無障的一切智智。除了「一切菩薩藏法與聲聞藏法」之外,還有「一切處」,是指聲明、因明、醫方明,工巧明(一切世間工業處);這些都是大乘菩薩應學應實踐的學問,這些內容充滿了積極入世的精神。菩薩應透過五明的學習,才真正地圓滿了般若波羅蜜,成就佛陀的一切智智。
(三)從緣自身苦轉向緣眾生苦──菩薩禪觀所緣之轉向
1.緣自身苦,發出離心,求聲聞果
佛法的解脫道,是從認清人生苦迫性及其徵結開始──苦、集二諦,進而從正道的修習中,達到苦難的消除與解脫──滅、道二諦。其中,「苦」是人生世間的現狀,「集」是煩惱與業,也是招感苦難的原因,「滅」是消除一切苦惱的寂滅境界,「道」是達到寂滅境地的方法。四聖諦中苦諦的苦,來自身心、社會、環境的種種苦迫,諦觀身心苦迫,就能發起厭離心;依此發心,修集出世的道品,就能了脫生死,得到解脫的涅槃之樂。
聲聞法的禪觀所緣,如《雜阿含經》中記載,是從自身開始的,如能正觀自身五蘊(六處、六界等亦同),則能生厭離,去除貪愛,自知自證,不受後有。此如經云:
世尊告諸比丘:當觀色無常!如是觀者,則為正觀;正觀者,則生厭離;厭離者,喜貪盡;喜貪盡者,說心解脫。如是觀受、想、行、識無常!如是觀者,則為正觀;正觀者,則生厭離;厭離者,喜貪盡;喜貪盡者,說心解脫。如是!比丘!心解脫者,若欲自證,則能自證: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如觀無常、苦、空、非我,亦復如是。時。[7]
2.緣眾生苦,發菩提心,行菩薩道
修聲聞法,從出離自身的苦難而言,已經到達究竟,但迴念還在生死輪迴,不得解脫的無量眾生,這樣還是不圓滿的。有人因此不願獨善其身,不以一己之解脫為足,而發願自救救人,自利利他,願與一切眾生,同登涅槃彼岸。如前所引《南傳菩薩道》中所說,菩薩面對出離的解脫道時,自念:「自私地獨自脫離生死輪迴又有甚麼好處呢?我將致力於成就佛果,再解救一切眾生脫離生死輪迴的苦海。」
菩薩道共貫三乘,故聲聞道品中能導向出世解脫的禪定與般若,亦為菩薩之所共學。然而大乘禪波羅蜜與智慧波羅蜜的內容與重心,自然有別於聲聞。如《大智度論》云:
問曰:應說禪波羅蜜,何以但說禪?答曰:禪是波羅蜜之本,得是禪已,憐愍眾生,內心中有種種禪定妙樂而不知求,乃在外法不淨苦中求樂。如是觀已,生大悲心,立弘誓願:我當令眾生,皆得禪定內樂,離不淨樂。依此禪樂已,次令得佛道樂。是時禪定得名波羅蜜。……菩薩…但為眾生,欲令慈悲心淨,不捨眾生,菩薩禪,禪中皆發大悲心。……阿羅漢、辟支佛雖不著味,無大悲心故,不名禪波羅蜜。[8]
因為眾生的心念一向在散亂中,對於抗拒欲境,制伏煩惱與實踐善事,常感有心無力;再加上色身或常感倦怠,或罹患病苦。這一切身心羸弱的情況,若能修學禪定成就,則從心定而得身安,在身心輕安中較容易生起精進力,也就能積極而持久地投入種種利生事業。所以禪定是一切學法,修行與利生的助力,菩薩依禪定而生堪能性,起大悲心,不捨有情,為眾生行利益事,此為菩薩禪。有大悲心之禪定,是為菩薩之禪波羅蜜。
《瑜伽師地論》亦言:菩薩依止靜慮[9]──禪那波羅蜜,則對於有情眾生,能成就種種饒益事業。如云:
云何菩薩靜慮波羅蜜多?…………菩薩饒益有情靜慮有十一種,如前應知。謂諸菩薩依止靜慮,於諸有情,能引義利,彼彼事業,與作助伴;於有苦者,能為除苦;於諸有情,能如理說;於有恩者,知恩知惠,現前酬報;於諸怖畏,能為救護;於喪失處,能解愁憂;於有匱乏,施與資財;於諸大眾,善能匡御;於諸有情,善隨心轉;於實有德,讚美令喜;於諸有過,能正調伏;為物現通,恐怖引攝;如是一切,總名菩薩一切靜慮。[10]
綜上所述,大乘禪波羅蜜與般若波羅蜜的內容與重心,與聲聞有共有不共。不共的特色在於心態:從為自己的需要而學,轉而為以眾生的需要而學;從求取自己的離苦解脫,轉而為度化眾生離苦解脫。「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11]二者禪觀所緣境的相同處,是都以「苦」為所緣,但其中最大的不同是,聲聞是緣「自身之苦」而發出離心,求證涅槃;菩薩所緣念的則是「眾生之苦」,故發菩提心,行菩薩道,得證悲智究竟的佛果。
此中,因為所緣對象不同,產生了不同的趨向與結果:聲聞行人緣自身苦之心愈強,出離心就愈切;菩薩行人心心護念眾生,故願求眾生離苦得樂的菩提心也就越切。聲聞禪法緣自身苦,發出離心,多修四禪八定與諸階觀智,所有的過程與結果,不必多與眾生結緣;菩薩修禪觀,則重在念眾生苦,為度眾生而廣學一切,並依三昧力以助成利生之所辦事。菩薩的般若波羅蜜不祇是觀諸法之苦、空、無常、無我,而且從利益眾生而廣學多聞,禪波羅蜜則從緣眾生苦出發,培養大堪能性,成就種種從淺至深的三昧功德,這是大乘禪波羅蜜與般若波羅蜜的真義所在。
四、菩薩禪法之所緣正境
上來依於抉擇菩薩禪觀所緣的原則,從經論中闡發大乘禪定、般若波羅蜜的特色,這是初期大乘佛教的菩薩思想。
菩薩度生的悲願深廣,在歷劫久遠的利生事行中,不畏生死,無懼煩難,在實踐的過程中,禪觀力道日積月累,而佛果功德亦漸行圓滿。除此之外,大乘經典中亦記載有大菩薩慈悲利濟眾生的偉大事蹟,如觀世音菩薩的尋聲救苦,普門示現。但法身大士的隨類現身,多方感應,類於神力的救濟,雖然能安慰與滿足人類的信仰情感與需求,但身為凡夫的初心菩薩卻只能仰讚,無法模仿。再者,大乘經中亦有願生清淨佛國的修行類型,然而此去億萬里外之佛國淨土,則娑婆穢土的苦惱眾生將何依何怙!人菩薩行者秉持「此時,此地、此人」[12]之修行與利生原則,以淨化人間,造就淨土為職志,以佛法悲智光明遍照人間為願景。證諸釋迦菩薩的本生,亦復如是。菩薩多是為度眾生而願生人間的,多數是人間的智者,具福德者,以智慧、勇敢、仁慈來幫助苦難眾生。
故《大智度論》云:
(菩薩)以大慈大悲心,憐愍眾生故,生此欲界。問曰:若命終時捨此禪定,初何以求學?答曰:……為柔軟攝心故入禪,命終時為度眾生,起欲界心,………生婆羅門家,為有智慧;生居士家,為大富故,能利益眾生。[13]
命終起欲界心,志不在依禪定力以生色、無色上二界,而在入欲界以度眾生,這正是釋迦菩薩的修道典範。願在五濁惡世度眾生;不願生天或生淨土,初期大乘的悲增上菩薩,正是以世尊為菩薩行的典範!
以下列舉「依於人身行菩薩道」的經證:《華嚴經》「淨行品」與「入法界品」,嘗試施設人間佛教禪觀所緣的具體內容,而這也是大乘禪法的修行正境。
(一)菩薩淨行:觸處逢緣皆發菩提心
初期大乘經典部類眾多,經由多數人所集,由多方傳出;初傳時多為小部形式,後漸擴編成大部。《大方廣佛華嚴經》(Buddhavatamsaka-mahavaipulya-sutra),簡稱《華嚴經》,[14]是重要而大部的漢譯佛典;在中國,經古德宏揚而形成「華嚴宗」。其中的〈入法界品〉初期以單行本流傳於佛教界,後來被編入華嚴大經,本文以〈淨行品〉與〈入法界品〉為主,探討初期大乘經典中,以人菩薩行為主的禪觀所緣。
《華嚴經》〈淨行品〉中說有「菩薩本業」[15],「本業」是指行業之處。內容多說在家、出家菩薩之攝心修行,是從人間行事,日常生活的語默動靜進退往來中助發其菩提心。凡有所遇所做,皆為普利眾生而發願,這是為初學者所說的菩薩淨行。[16]
經中文殊師利菩薩回答智首菩薩的提問,指出:欲清淨三業,滿足六波羅蜜,具足禪定功德,成就菩薩智證,以為眾生依怙,須從「以自誓要,念安世間,奉行戒願,以立德本」[17]來學起。故一開始,凡有所遇,有所做,有所行,都要培養心念,祝願眾生獲得利益。經中列舉菩薩祝願的內容是:
菩薩在家,當願眾生:捨離家難,入空法中。孝事父母,當願眾生:一切護養,永得大安。妻子集會,當願眾生:令出愛獄,無戀慕心。…………求出家法,當願眾生:得不退轉,心無障礙。脫去俗服,當願眾生:解道修德,無復懈怠。………自歸於佛,當願眾生:體解大道,發無上意。自歸於法,當願眾生:深入經藏,智慧如海。自歸於僧,當願眾生:統理大眾,一切無礙。……結跏趺坐,當願眾生:善根堅固,得不動地。三昧正受,當願眾生:向三昧門,得究竟定。觀察諸法,當願眾生:見法真實,無所罣礙。………
佛子!是為菩薩身口意業能得一切勝妙功德,諸天、魔、梵,沙門、婆羅門,人及非人,聲聞、緣覺所不能動。[18]
菩薩本業,從身口意的清淨開始,方法是:在日常生活中,無論行住坐臥,語默動靜,觸處逢緣,皆以祝願眾生為要,所以經文內容涵蓋了日常生活的主要活動。以禪定與智慧為例,菩薩於三昧正受[19]現前或正觀諸法時,並不以禪觀力進求自身的解脫,而是以此禪定、智慧功德,迴念眾生:祝願彼等得三昧正定,見諸法實相。故菩薩清淨三業的法門,是觸處逢緣皆與大悲心、菩提心相應。菩薩通於在家、出家,所以活動的內容也就二類並舉,在尋常日用中,在學法修行中,菩薩觸處立願:當願眾生離苦難,離煩惱,離罪惡;修善法,得福報,得禪定,得智慧。
從緣念境相所生起的心念內容來做比較,菩薩法與聲聞法確有不同。《阿含經》與《華嚴經》的以下二段經文,正是鮮明的對照:
當觀色無常,如是觀者,則為正觀;正觀者,則生厭離,厭離者,喜貪盡;喜貪盡者,說心解脫。如是觀受、想、行、識無常(按:亦復如是),……如是比丘,心解脫者,若欲自證,則能自證: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如觀無常、苦、空、非我,亦復如是。[20]
聲聞行人攝身正念於色等五蘊,觀五蘊之無常、苦、空、非我,則能於此生厭離,喜貪心盡,得三業清淨,更不受後有,得證解脫。
見愁憂人,當願眾生:於有為法,心生厭離。……見苦惱人,當願眾生:滅除眾苦,得佛智慧。……見疾病人,當願眾生,知身空寂,解脫眾苦。……若見妙色,當願眾生:得上妙色,天人讚歎。[21]
菩薩見於諸色[22],乃至凡有所遇所見,皆祝願眾生離苦得樂,這是清淨三業,增上菩提心的大乘不共特色。又如〈入法界品〉中的善財童子,在觀察自身的老病死苦後,不若聲聞般發出離心,而是轉為發菩提心,行菩薩道,救度眾生:
爾時善財童子……正念思惟諸菩薩行……自憶往世不修禮敬,即時發意勤力而行。……復憶往世,所修諸行,但為自身;即時發意,令心廣大,普及含識。復憶往世,追求欲境,常自損耗,無有滋味;即時發意,修行佛法,長養諸根,以自安隱。………復觀此身,是生老病死眾苦之宅;願盡未來劫,修菩薩道,教化眾生,見諸如來,成就佛法。[23]
這是初期大乘悲心菩薩的本業,也是太虛大師、印順導師所強調的,不離人間正行的人菩薩行,這更是大乘禪觀修行的正業。
(二)學無量法門:參訪善知識,入深法界
〈淨行品〉中所說的菩薩正業,著重在尋常日用中生發與長養菩提心,即如登高樓,履低地等行止出入,都念念不離眾生;連穿衣吃飯,澡漱眠寤等日常作息,都能藉以發菩提心。也因為日用行止是可有可無的,所以經文皆以「若」(假若)作為開頭。如:
若在房室,當願眾生:入賢聖地,永離欲穢。……若上樓閣,當願眾生:昇佛法堂,得微妙法。……以水盥掌,當願眾生:得上妙手,受持佛法。……澡漱口齒,當願眾生:向淨法門,究竟解脫。[24]
這是平常的,被動的觸境生(慈悲、菩提)心,從主動進取而言,菩薩為救度眾生,更應積極地勤求並廣學一切善法,實際走入利生現場。而一切發心、學習、利生的方法,從尋訪善知識開始,《華嚴經》「入法界品」中善財童子(Sudhana-cresthi-daraka)精進求法,遍訪善知識的行為,堪稱模範。
《華嚴經》所闡揚的是不思議的解脫境界,這在一般眾生,是不容易修學的,所以以發菩提心,欲行菩薩道的善財童子,才要聽從文殊師利菩薩(Mabjucri)的指引:學行菩薩,須從「參訪善知識」開始。其參學經過,記載於「入法界品」中。
現在通行的六十卷(或八十卷)漢譯《華嚴經》,其中部分原是早已先行流傳的獨立經典,在闡明佛菩薩莊嚴行果的宗旨下,將內容相關與性質相類的經典編集而成為現在所見的大部經典,此中〈入法界品〉在古代也是單獨成經而流傳的。〈入法界品〉有具體的法門名稱(「不可思議解脫經」),而且序、正、流通三分具足,具足一部經的完整結構。經中讚揚萬德莊嚴的佛果,以勸發契入佛法界的菩薩大行,因為與《華嚴經》其他部分相應,故被輯入大部《華嚴經》中。
有關於《華嚴經》的思想,印順導師認為:
《華嚴經》著重於如來的果德因行,傳到中國後,發展為華嚴宗學,對平等涉入,事事無礙的玄理,有獨到的闡揚。經中所顯示的果德因行,當然也出於聖弟子的體會,但並不等於如來圓證的實際,所以「果分不可說」。依菩薩因行而方便安立,不是為了組成偉大的理論體系,而是啟發學人來發心趣入。[25]
依此觀點,印順導師對於善財童子勇猛精進的參學典範,與善知識入世利生種種法門的出神入化,多所著墨。[26]
〈入法界品〉敘述善財童子受文殊師利指導,聞法後發菩提心,開始尋訪善知識,一生精進行菩薩道,而入於普賢地的經過。經云:
爾時文殊師利菩薩……作如是言:「善哉!善哉!善男子!汝已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復欲親近諸善知識,問菩薩行,修菩薩道。善男子!親近供養諸善知識,是具一切智最初因緣,是故於此,勿生疲厭。[27]
善財所參訪的善知識中,有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這是佛教的信仰者;有仙人、出家外道,這是外教的修行者;有國王、婆羅門、長者、居士,這是從社會地位來區分的;有童子、童女是青少年;有醫師、船師,這從職業來區分。善財所參訪的,遍及出家與在家,佛教與外道,男子與女人,成人與童子,種種不同年齡、身分、職業的人。
這些善知識,約菩薩示現說,是現身在人間,以不同的身分,不同的方便,來化導人類趨向佛道。從學習的項目說,這都是菩薩所應該修學的。從教導者而言,彌伽是語言學者;自在主童子精通數學,且能營造建築,旁及一切農商事業;普眼長者是醫師,能治身病與心病;優缽羅華長者擅長調合製香,以治諸病;婆施羅是航海的船師,能知風雨順逆,船帆機械,引導航海,………。從種種善知識所教導的法門來說,是以身作則且應機說法,內容涵蓋世間正行,並融入佛法而使之更為淨化。再者,善知識所開示的,就是善知識自己所修得的,這表示了自行與化他的合一。這一切的人間正行,正是菩薩廣大的種種三昧,有別於聲聞偏於隱修而不重利他的禪修方法。
如〈入法界品〉中云:
此諸菩薩,或時示現無量化身雲,或現其身獨一無侶,所謂或現沙門身,或現婆羅門身,或現苦行身,或現充盛身,或現醫王身,或現商主身,或現淨命身,或現妓樂身,或現奉事諸天身,或現工巧技術身。往詣一切村營城邑,王都聚落,諸眾生所;隨其所應,以種種形相,種種威儀,種種音聲,種種言論,種種住處,於一切世間,猶如帝網,行菩薩行。或說一切世間工巧事業,或說一切智慧照世明燈,或說一切眾生業力所莊嚴,或說十方國土建立諸乘位,或說智燈所照一切法境界,教化成就一切眾生。[28]
大乘佛法的特質,是「一切法不生不滅」[29],「一切法本寂滅」[30],所以一切不出於法界,也就可以從一一法而入法界。從前,釋尊弟子中智慧第一的舍利弗(Cariputra)被稱讚為「深達法界」[31];現在大智文殊師利所啟發引導而流出的法門,也就稱為〈入法界品〉。善知識所得的法門,分開來說,各得法界的一體,所以都說「我唯知此一法門」;而如果一切修學,綜貫融通,那就深入法界而趣入佛地了。[32]
如海雲比丘(Sagara-megha)向善財說:
若來問我,我即為彼開發顯現,分別讚說,悉令安住此普眼經。善男子!我唯知此一法門,豈能盡知菩薩諸行。何以故?諸菩薩等究竟一切行故;究竟大願海,一切劫海不斷絕故;入眾生海,應受化者悉隨順故;深入一切眾生心海,出生如來十力智光明故;悉知一切眾生諸根,隨所應化不失時故;入一切佛剎海,出生佛剎堅固願故,究竟恭敬供養一切佛海大願力故,度一切法海解脫智故;深入功德海,如說修行故;度一切眾生語言海,於十方剎轉法輪故。[33]
從禪觀所緣的抉擇來說,這不是為了增進一己的定慧境界,離群隱修,選擇一個適宜的所緣(如《清淨道論》中的四十業處),依勝解作意或真實作意漸次證入涅槃的聲聞解脫道。如經云:
依聲聞乘而出離故,成就聲聞道,滿足聲聞行,安住聲聞果。於無有諦,得決定智,常住實際,究竟寂靜,遠離大悲,捨於眾生,住於自事。[34]
菩薩依於人間正行而修,其特色與殊勝就在廣學一切,在護慰有情的利生現場中,念念不離眾生,願其得安樂,得救濟。菩薩的禪觀所緣,就正是學法與利生的緣念對象,當其能不散不亂,專心致志於所緣時,菩薩的三昧力漸得純熟,這就是菩薩不共二乘的禪波羅蜜;當其能於五明法中得其精髓時,其聰慧智覺將至於圓滿,此方為菩薩的般若波羅蜜。
菩薩為無量眾生而發大心,親近的善知識,所應學的法門是無量的,〈入法界品〉中介紹了五十幾位,這不過是略舉為例而已,重點是在以種種利生的三昧解脫門,圓具菩薩道的修行。如經云:
為汝說一切菩薩行願所成功德。善男子!汝不應修一善,照一法,行一行,發一願,得一記,住一忍,生究竟想。不應以限量心,行於六度,住於十地,淨佛國土,事善知識。何以故?善男子!菩薩摩訶薩應種無量諸善根,應集無量菩提具,應修無量菩提因,應學無量巧迴向,應化無量眾生界,應知無量眾生心。…………善男子!舉要言之,應普修一切菩薩行,應普化一切眾生界,應普入一切劫,應普生一切處,應普知一切世,應普行一切法,……。[35]
五、結論:人間佛教禪觀所緣之特色
上來依於初期大乘經論中的文獻證據,以考察人間佛教的禪觀所緣。今可歸納為三點:(一)依於普遍以攝全體,(二)依於平常以知超常,(三)依於次第以成佛道,以總結「人間佛教禪法」禪觀所緣的特色。
(一)依於普遍以攝全體
筆者於〈結期精進之禪觀所緣〉一文中,曾分析佛陀的教法,認為它具有普遍性的特質,在聲聞禪法的解脫道中,依於自我的身心而修定起觀,普遍而超越了種族、宗教的隔閡與界限。相同的,在菩薩禪法中,則以慈悲心為特勝,視眾生之需要而濟貧扶弱,財法兩施,這亦是超越種族與宗教的,即人類普遍皆有的仁慈之心而長養與發用。人間佛教行者抉擇禪觀所緣,應亦重視並遵循此一要領。
所謂「依於普遍以攝全體」,是指大乘的慈悲精神,是無分彼此、人我地普覆一切,這不但是所有眾生都能歡喜感受的善法,也是超越所有對立與隔閡的特德,故稱菩薩之慈悲心行,能普遍涵攝、救護全體──一切有情。《大智度論》中,比較禪定、般若與慈悲,認為前二者之境界與功德雖然殊勝,但是一般人不能知之;而慈悲心行則一般凡夫眾生的眼見耳聞也都能感知,故稱其為「大」──大慈大悲。且慈悲心能愍念利益眾生,此饒益之心行,使一切眾生愛樂,故名為「大」。如龍樹菩薩分析:
問曰:禪定等諸餘功德。人不知故,不名為大;智慧說法等,能令人得道,何以不稱言大?
答曰:佛智慧所能,無有遍知者。大慈大悲故,世世不惜身命,捨禪定樂,救護眾生,人皆知之。於佛智慧,可比類知,不能了了知;慈悲心,眼見耳聞,處處變化,大師子吼,是故可知。復次佛智慧細妙,諸菩薩、舍利弗等,尚不能知,何況餘人!慈悲相,可眼見耳聞,故人能信受;智慧深妙,不可測知。復次是大慈大悲,一切眾生所愛樂。譬如美藥,人所樂服;智慧如服苦藥,人多不樂;人多樂故,稱慈悲為大。復次智慧者,得道人乃能信受,大慈悲相,一切雜類,皆能生信,…多所饒益故,名為大慈大悲。復次大智慧,名捨相,遠離相;大慈大悲,為憐愍利益相,是憐愍利益法,一切眾生所愛樂,以是故名為大。[36]
論中說明以「大」名慈悲之寓意。「大」(maha),有周遍含容,普入一切之義,如「四大」;又有勝、妙、不可思議之義,如「大乘」。龍樹菩薩指出禪定與智慧的境界縱然高深,但這是一般人不知不識的;並以佛之智慧為例,說明智慧第一的聲聞弟子舍利弗,與諸地菩薩尚且不能知,何況是凡夫眾生;然而佛陀的愍恤一切的大慈悲,則是一切眾生都能領受,愛樂的。龍樹從眾生能感知與否的角度,說慈悲是普遍一切有情都能感知的善淨特德,故稱其「大」。就如同地、水、火、風四種要素一樣,因普遍存在於有情色法與器世間中,故稱之為「大」──普遍。
在此以印順導師弟子證嚴法師所帶領的慈濟功德會,整治印尼紅溪河並興建大愛村的事蹟為一佐證:[37]
二○○二年至二○○三年間,慈濟海外援助團在印尼雅加達市,與印尼官方協力整治紅溪河,並為河畔之拆遷戶建築大愛村,復與台灣農委會合作,在印尼發放五萬噸大米。而今日印尼二億二千萬人口中,至少有二億人是穆斯林,百分之八十五的人民信奉伊斯蘭教,可謂是世界最大的伊斯蘭國家。
印尼出現幾番排華暴動與恐怖爆炸案,但印尼慈濟華人不以慈善為手段來趁機傳教,反而還興建大愛村,並為村民於村內廣建學校、診所、工廠,乃至建設清真寺,這種來自佛法無我智慧的寬廣心量,成就的是「以包容來替代對立,以慈悲來化解仇恨」的大乘佛教文明。
此一事例,堪稱宗教慈善救助的經典之作,大乘的慈悲精神,在無我的空慧與利生的善巧中,真正能化解一切種族、宗教、文化的對立與衝突,達到無緣大慈,同體大悲。
故「人間佛教禪法」重視佛法教化中的普遍性特質,強調菩薩大慈悲之心行,希望能湣除一切的隔閡與對立,以涵攝全體眾生都能感受佛法從無我的般若中,所展現出的大慈悲。以美國九一一恐怖事件為例,值此基督文明與伊斯蘭文明勢不兩立之時,大乘佛教「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普遍於一切的,大慈大悲的精神,可以泯除家國、族群、種族的隔閡,可以超越教派、宗教的對立,化解彼此間的仇恨與誤會,為人類的文明代來深刻的啟視與新的合作方向,這是真正的救世之光。
(二)依於平常以知超常
「平常」,指一般人眼見耳聞等平常的感知能力,其所感知的經驗,稱平常經驗。「超常」,是超出我人平常感官經驗與理性思辨的能力;其所知者,稱為超常領域或境界。
本文第四節第二項述介〈入法界品〉,細心的讀者會發現,綜觀善財童子所參訪的善知識,沒有列舉仙人、天神與上生三十三天的佛母摩耶夫人等。這不是筆者疏忽,是因為仙人與天神等,超出大部份人類的認知範圍,而令人難以置信。[38]在傳佈佛法時,應以一般平常的感知與理解能力為主,避免徒增幻想或引來疑謗,故對於超常境界,應審慎處理。
對於超常領域,以及透過禪觀修持所能知的種種超常境界,常見有人引用西方宗教學上的「神聖」(holy)概念以為比附,筆者認為並不適當。因為「holy」在英文日常用語中,是與(至上的、創造的)神有關的,含有純善、聖潔、全能等意義。在宗教學上,西方學者在研究東方宗教時,雖然也從粗略的概念比附,注意到以詞義的外延擴充,來包含更多非一神信仰的異文化宗教,如東方宗教等。但是無論如何,「神聖」的漢語中,「大而化之」謂之「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神聖」之義有玄妙靈明,莫測高深之意。將之比附於佛教的宇宙觀、生命觀,則容有未妥。因為六凡四聖中,除了人道眾生以及少分動物之外,也都是人類的感官所不能知的,如果用「神聖」統稱之,則地獄、惡鬼以及(人所不能知的)旁生等有情類,則既非清淨,也不善良,他們更無創造宇宙,主宰人類的大能力。故對於這些領域或感知此領域的經驗,筆者主張直接以「超常領域」或「超常經驗」稱之即可。
太虛大師提倡「人生佛教」,印順導師提倡「人間佛教」,乃有感於動輒侈言十方、三世、一切眾生的法門與行徑,將產生混亂本末,事大急功之流弊,故提倡「此時、此地、此人」的佛教。如說:
佛教之末流,病莫急於「好大喜功」。好大則不切實際,偏激者誇誕,擬想者附會,美之曰「無往而不圓融」。喜功則不擇手段,淫猥也可,卑劣也可,美之曰「無事而非方便」。………佛教之遍十方界,盡未來際,度一切有情,心量廣大,非不善也。然不假以本末先後之辨,任重致遠之行,而競為「三生取辦」,「一生圓證」,「即身成佛」之談,事大而急功,無惑乎佛教之言高而行卑也![39]
如印順導師在《成佛之道》一書中,對於五趣眾生因惑造業的三世業果輪迴──超常的凡俗領域,與三乘聖者的涅槃果證──超越的聖者境界,並不忽略,而同樣予以說明,但是說到修學的道品,則以人道眾生為主。這不是依個人好惡而有所偏取,而是佛陀教法的古義重光。
本此理念,筆者對於善財童子所參訪的善知識,以及所授所學的法門,在抉擇大乘禪觀之所緣境時,乃以現時今生,有益於世道人心以及人類有情(旁及見聞覺知所及的旁生)的利生法門為主。對於未來、他方乃至急證、神秘之種種法門,則暫不討論。
「人間佛教」此一教化風格,切莫望文生義與斷章取義,認為是否定人間以外的眾生或領域,因為「存而不論」與「否定存在」並不相同。共同的覺知經驗是較為實際的討論基礎,一但涉及一方或雙方所無的經驗或境界,若不是勉強地擬想比附,就是完全無法置喙;前者遠離實相,純為幻想,後者只能無條件接受或是引起大疑心。傳揚佛法於人間,若忽視此一重點,徒惹來迷信與妄語之譏,對於學法修道,毫無助益,且其流弊,不可勝言。
筆者領眾禪修,多從學生見聞覺知能力所及之處開始;而施設禪法教學內容,則著眼於人間的正常道。至於超常的經驗與境界,筆者主張以禪修為工具,當禪修者的止觀力漸學漸深,超常的覺知力一但被培養出來,則一些超越平常感官所不能知的境界,則歷歷在目,真實不虛,這是從「依於平常漸至超常」而來的禪觀修持的境界。然而禪修所親身體驗的,不足為外人道,也不宜用為大眾普講的教學內容;更應注意的是,一切禪修過程都須以緣起的正見導引,方能不偏離於無所得的空慧。更何況,止觀堂奧與現法樂住,是自受用的境界,大乘菩薩道的真義,是實踐利濟眾生的法門,再高的能力與境界,凡無利於眾生者,實非菩薩禪觀所緣的修學正境。
(三)依於次第以成佛道
修學佛法,須經必然的修行次第,否則決不能成就。此在聲聞道品是:「先得法住智,後得涅槃智。」否則不是耽戀禪樂,就是容易墮入神我見,而我執更深,我慢更強。於菩薩行法則是:「大悲為上首」,欲學大乘,若仍然只重視出世解脫智慧的證得,則如太虛大師所說:是說大乘行小乘的行為。
以下先略說聲聞道品的必然次第。如《雜阿含經》中記載:一位比丘告訴初入僧團之須深,他已經證阿羅漢果;須深對於這位比丘不是從初禪乃至四禪,色與無色界等諸禪定,而得心解脫的聖者境界,非常疑惑,故發出疑問:「云何不得禪定而復記說?」比丘回答說他不得深禪定,而是慧解脫阿羅漢。如經云:
須深復問:「云何不得禪定而復記說?」比丘答言:「我是慧解脫(阿羅漢)。」………佛告須深:「不問汝知不知,且自先知法住,後知涅槃。…………有生故有老死,不離生有老死;如是生、有、取、愛、受、觸、六入處、名色、識、行、無明;有無明故,有行,不離無明,而有行。………無生故無老死,不離生滅而老死滅,……乃至無無明故無行,不離無明滅而行滅,……是名先知法住,後知涅槃。」[40]
須深問佛,佛陀向他開示了解脫證聖的重要關鍵不是禪定,而是:「不問汝知不知,且自先知法住,後知涅槃。」在經中,佛陀說「法住智」的內容是順逆觀照十二緣起。正觀緣起,是觀十二緣起的如幻如化,因果的即生即滅,以通達諸法的無自性空。對於因緣生法中,因果的決定性與必然性,生起堅固的正知見,即得諸法的法住智。依此諦觀緣起、因果幻相的本性空,通達諸法性空,以悟入諸法畢竟空,而證出世的涅槃智。
這涅槃解脫的必然次第,無論是聲聞、菩薩、佛,都是如此。如《大般若經》中說:
菩薩摩訶薩以應一切智智心,大悲為上首,無所得為方便。[41]
諸菩薩摩訶薩處菩提座,如實觀察十二緣起,猶如虛空不可盡故,速能證得一切智智。[42]
「一切智智」(sarvajba-jbana)又名無上菩提,是以正覺為本的究竟圓滿的佛德,也是所有智慧中最殊勝的佛果智慧。菩薩初學時,「應一切智智心」,又稱「一切智智相應作意」,即相應於無上菩提而專注其心──心心念念與無上菩提相應,深信諸佛確實有無上菩提,無上菩提確實有殊勝德相,無邊德用;從這深切的信願中生起對於無上菩提的「願樂」,並發心求證無上菩提。簡而言之,就是「願菩提心」。「無所得」[43],是不住一切相的勝義空見,孕育於空性見與大悲心中成長的空慧,不是沈空滯寂,而是善巧的大方便,如此才能有度生的善巧。具足這三者,才是大慈悲之菩薩行,才能成就無上菩提果。
然而所有出世智慧,皆以觀察緣起的「法住智」為解脫的關鍵,這是通於聲聞、緣覺、佛的解脫智。菩薩於久劫行菩薩道而得佛菩提時,即從「如實觀察十二緣起」這一解脫觀智的必然次第,悟入諸法畢竟空,「猶如虛空不可盡」,一切生滅緣起法都泯寂不現而畢竟寂滅,證得一切智智。
依於法住而得涅槃,是菩薩共聲聞的涅槃解脫智慧,菩薩觀照因緣生法,通達一切法空,這是證入勝義的正觀,依此才能去除深固的我執與自性見,以悟入諸法實相。故涅槃是「不得禪定而復記說」的,解脫的關鍵是智慧不是禪定。慧學的修持過程,第一要從觀因果緣起中得法住智;再觀此緣起無自性空,假名寂滅,依此得證涅槃解脫。
如前所說,修學應依循必然的次第,三乘共學的智慧是「先得法住,後證涅槃。」接著進而探求菩薩道必然的,不可躐等的修學次第。
大乘不共聲聞的學門,菩薩道的初發心,是緣眾生苦發慈悲心;故行菩薩道,應先從慈悲心行開始修學。如經云:
舍利子!是菩薩乘補特伽羅[44],從初發心乃至究竟,常不遠離一切智智心,於一切時,大悲為上首;雖修布施、淨戒、安忍、精進、靜慮,亦修般若,而不取相。[45]
舍利子!是為菩薩摩訶薩依靜慮波羅蜜多修靜慮波羅蜜多,為欲利樂諸有情,故發趣大乘。若菩薩摩訶薩,以應一切智智心,大悲為上首,修諸靜慮,……如實觀察,不捨大悲,不墮聲聞及獨覺地。[46]
人菩薩行者發菩提心是從大悲所生,故稱「大悲為上首」;且依大悲所發的菩提心,非相應於般若空無我慧的菩提心,不得成就,故須要以「無所得」為方便。此中,悲心不具足而慧力強者,是要退墮聲聞乘的(慧力不足而悲心強,則流於世俗而成所謂的「敗壞菩薩」)。由此教證可知,大乘的心源,是依於悲心而有的人菩薩行。
印順導師在著作中曾討論「先得法住,後證涅槃」的用心,也提到「慧解脫阿羅漢」。筆者認為,導師重視共三乘的智慧解脫的必要修行次第,故指出聲聞道修行上的重要問題;但這不是菩薩道的核心問題,也不是為了從《阿含經》的聲聞道中,尋找(初期)大乘菩薩道的根源與心髓,才特別重視「慧解脫阿羅漢」。大乘禪法,其實別有心源,而且初發心的人菩薩行者,其般若波羅蜜是與「一切智智」相應的智慧,不是定力稍弱的,「慧解脫阿羅漢」的涅槃智。
故「人間佛教」人菩薩的禪觀修行,不是論究或排比菩薩的般若智與聲聞的法住智的同異與高下。菩薩修靜慮(禪那)不耽戀定樂,修智慧不急求解脫,以相應於一切智智的般若智,觀緣起無我,一切法空;以大悲心為上首,引發救濟眾生的無方巧用──方便。這是發心趣向大乘,利樂一切有情的菩薩正常道,人間佛教禪法即秉持大乘此一「大悲心為上首」的必然次第,來修學菩薩的禪定與般若波羅蜜。
總結本文,菩薩在受記得決定不退之後,尚須修行三阿僧祇劫,[47]而若論從初發心到受記的時間,則亦須久遠時劫。菩薩行者不以自身的「身、受、心、法」為所緣境,專修四禪八定與諸階觀智;而是在生生世世「緣苦眾生,起大悲心」中,實際投入種種的利生事業,念茲在茲,專注於斯;並實際投入解除眾生的苦難,而忘了自己的解脫時程。此中,因為對於「緣眾生苦」與「利生事業」的長期專注,所以雖然不得須要遠離眾生,少事、少業地專修取證的「禪那」,但是「三昧」力的持續生發與增長,已然鍛鍊了菩薩的大堪能性與無邊妙用的定力功德;再者,菩薩雖未措心於自身的解脫,卻在忘己為人的心行中,我見一天一天地薄弱,「無我」智慧也就漸進成就了。
進而言之,菩薩的定慧力既然對涅槃道有「忍而不證」的能力,則只要轉換所緣:隨時從念眾生苦,轉為念自身的「身、受、心、法」,那麼,修定當得種種淺深禪定境界,修觀慧亦當一一證入諸階觀智,所以菩薩道的殊勝功德,不在禪定力,也不在入於寂滅的道果上說淺深,論高低。若因菩薩「忍而未證」的大悲心行,而以聲聞聖者的禪定與般若成就來貶抑菩薩,固然短視而忽略了大乘的殊勝功德;但是一味想要從原始經教中比對聲聞的定慧道階,努力附會而聲稱菩薩也已到達某種出世聖位,並不輸給聲聞,這也犯了窄化菩薩道,忘失大乘真義的過失。
菩薩既然在久遠時劫中,練就了如此的三昧力與智慧力,所以無論南傳、北傳,聲聞、大乘經論,都稱揚菩薩對於涅槃有忍而不證的能力;「是不為也,非不能也」。這在受記菩薩是已經具足了的,在初心學人是須多培養的。但是此一智慧力與三昧力,是依無量的慈悲心,在久遠時劫的度生事業中鍛鍊成就的。
本文依大乘經抉擇大乘禪觀要義,作為「人間佛教禪法」的教證與理證,期能彰顯大乘禪觀法門不共二乘的真精神。
──二○○六年四月四日 于法印樓
【全文完】
參考及徵引書目(略)
◎摘自作者新書《禪觀修持與人間關懷》。本書已於五月下旬出版,以精裝本刊行,流通價480元。郵購帳戶/法界出版社,郵撥帳號/15391324。詳洽法界出版社:電話(02)87896108,傳真(02)87896110,查詢相關資訊。
[1] 龍樹菩薩造,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十九,【大正藏】二五冊,頁一九七中欄。
[2] 昭慧業師在〈我願將身化明月〉一文,更明確地表達了此一意象,誠為菩薩兼學聲聞法的心情的最佳註解。她說:「一個自詡行菩薩道的人,倘若連護助人行解脫道的心胸器度都沒有,那我還真要懷疑他的菩薩道是不是假的。」(昭慧:〈我願將身化明月〉,《弘誓雙月刊》四五期,桃園:弘誓文教基金會,二○○年六月,頁二至七。)
[3] 龍樹菩薩造,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十九,【大正藏】第二五冊,頁一九七上至一九八上欄。
[4] 玄奘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第一百一,【大正藏】第五冊,頁五六○中欄。
[5] 彌勒菩薩說,玄奘譯:《瑜伽師地論》卷三十八,【大正藏】三十冊,頁五○三上欄。
[6] 玄奘述,辯機記:《大唐西域記》卷二,【大正藏】五一冊,頁八七六下欄。
[7] 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卷一,【大正藏】二冊,頁一上。
[8] 龍樹菩薩造,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十九,【大正藏】第二五冊,頁一八七下至一八一上。
[9] 靜慮,即禪那(dhyana)之義譯。泛稱時為各種定境之通稱,特稱時,即為色界四禪之定力與定境。
[10] 彌勒菩薩說,玄奘譯:《瑜伽師地論》卷四十三,【大正藏】三十冊,頁五二七上至下欄。
[11] 實叉難陀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二十三,【大正藏】十冊,頁一二七上欄。
[12] 此乃印順導師所提示之修學宗旨:「釋尊之為教,有十方世界而詳此土,立三世而重現在,志度一切有情而特以人類為本。釋尊之本教,初不與末流之圓融者同,動言十方世界,一切有情也。」(《印度之佛教》自序)
[13] 龍樹菩薩造,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二十五,【大正藏】第二五冊,頁三四○上。
[14] 有關《華嚴經》前後譯本、別譯本之版本、內容與思想之比較,可參考印順導師:《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十三章等。
[15] 另有支謙所譯《菩薩本業經》之『願行品』與聶道真所譯之《諸菩薩求佛本業經》(支譯:【大正藏】十冊,頁四四七中至四五○下;聶譯:【大正藏】十冊,頁四五一中至四五四上。
[16] 印順導師特別比較本品所說的願,與法藏(Dharmakara)比丘所發的(彌陀)四十八願,阿鞞(Aksobhya)菩薩所發的本願不同,也與〈十地品〉中,盡虛空、遍法界的十大願不同。
[17] 支謙譯:《佛說菩薩本業經.願行品》,【大正藏】十冊,頁四四七中欄。
[18] 東晉.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六,【大正藏】十冊,頁四三○中至四三二下欄。
[19] 「正受(samapatti)」,音譯「三摩底」,意譯等至、正定現前。即遠離顛倒散亂而領受正所緣境的心念狀態。心定而離邪亂稱「正」,攝念納法於心稱「受」。正受與三昧(samadhi)等,其定力雖有淺深之不同,然皆為諸多定力之一。
[20] 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卷一,【大正藏】二冊,頁一上欄。
[21] 東晉.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六,【大正藏】十冊,頁四三一下至四三二上欄。
[22] 色(rupa),有「形狀」、「變壞」意。廣義之「色」,為物質之總稱,物質有質礙,佔有一定空間,如五蘊中之色蘊。
[23] 唐.實叉難陀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七十七,《大正藏》十冊,頁四二二中至下欄。
[24] 東晉.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六,【大正藏】十冊,頁四三一中至下欄。
[25] 印順導師:〈《華嚴經教與哲學研究》序──從佛教思想看華嚴大意〉,【華雨集】第五冊,頁二一○欄。
[26] 本節援引簡述大意,詳參印順導師著:《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十三章第二項,頁一一一九至一一三○;《青年的佛教》第一章〈青年佛教運動小史〉,第二章〈青年佛教參訪記〉,【妙雲集】下編第五冊,頁一至一三六。
[27] 唐.實叉難陀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六十二,《大正藏》十冊,頁三三三中至下欄。
[28] 東晉.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六十一,【大正藏】十冊,頁三三○中欄。
[29] 如經云:「佛言:『舍利子!即一切法不生不滅,無染無淨,不出不沒,無得無為,如是名為畢竟淨義。』時舍利子復白佛言:『若菩薩摩訶薩如是學時,為學何法?』佛言:『舍利子!若菩薩摩訶薩如是學時,於一切法都無所學。』(唐.玄奘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四百一十,【大正藏】七冊,頁五二中欄。)
[30] 如經云:「爾時須菩提白佛言:『世尊!菩薩行般若波羅蜜,即是行甚深義。』『如是!如是!須菩提!菩薩行般若波羅蜜,即是行甚深義。』『須菩提!菩薩所為甚難,行甚深義而不證是義。』…………『有菩薩行般若波羅蜜,信解一切法無生,而未得無生法忍;信解一切法空,而於阿毘跋致地中未得自在;能行一切法寂滅相,而未入阿毘跋致地。須菩提!菩薩如是行者,諸佛說法時亦皆稱揚讚歎,未得阿毘跋致,而為諸佛說法時稱揚讚歎者,則離聲聞辟支佛地,近於佛地,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記。』(後秦.鳩摩羅什譯:《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九,【大正藏】八冊,頁五七一下至五七五上欄。)
[31] 如經云:世尊告曰:「……若我一日一夜,以異文異句問舍梨子比丘此義者,舍梨子比丘必能為我一日一夜,以異文異句而答此義。…若我二、三、四至七日七夜,以異文異句問舍梨子比丘此義者,舍梨子比丘亦能為我二、三、四至七日七夜,以異文異句而答此義。」所以者何?…舍梨子比丘深達法界,故佛說如是。(東晉.僧伽提婆譯:《中阿含經》卷五,【大正藏】第一冊,頁四五二中欄)
[32] 印順導師:《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十三章,頁一一二五至一一二六。
[33] 東晉.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四十六,【大正藏】九冊,頁六九一下欄。
[34] 唐.實叉難陀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卷六十,《大正藏》十冊,頁三三二中欄。
[35] 唐.實叉難陀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卷七十七,《大正藏》十冊,頁四二○下至四二一上欄。
[36] 龍樹菩薩造,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二十七,【大正藏】第二五冊,頁二五七上至中欄。
[37] 慈濟功德會海外助援印尼紅溪河之內容與意義分析,援引昭慧法師著:〈佛教慈善事業的一個範例:慈濟整治印尼紅溪河之成效與意義〉,《法光學壇》第七期,臺北:法光文化研究所,頁一至二六。
[38] 有關西方宗教學對於「神聖」定義的內容,可參考拙著:〈宗教學上「神聖」的概念與範疇〉,桃園:弘誓基金會,二○○年,《弘誓雙月刊》第五三期,頁七至十二。
[39] 印順導師:《印度之佛教》〈自序〉,頁一。
[40] 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卷十四,【大正藏】二冊,頁九七中、下欄。
[41] 玄奘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四十八,【大正藏】第五冊,頁二七三中欄。
[42] 玄奘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三四八,【大正藏】第六冊,頁七八七中欄。
[43]《大智度論》云:「諸法實相中,受決定相不可得故,名無所得。」(龍樹造,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十八,【大正藏】第二十五冊,頁一九七中欄。)「無所得」是不墮於生滅、常斷、一異、來去等四雙八不之中道正觀。
[44] 補特伽羅(pudgala),譯為人、眾生、數取趣等,指輪迴轉生之主體。數取趣,意為數度往返五趣輪迴者。佛教主張無我說,不承認有生死主體之真實補特伽羅(勝義之補特伽羅),但為權巧解說之方便,將人假名為補特伽羅(世俗之補特伽羅)。然而部派佛教中,犢子部、正量部、經量部等,卻承認補特伽羅為實有。又有以補特伽羅稱「人」,如《法蘊足論》卷二,將修行果位四雙八輩稱為四雙八隻補特伽羅。準此,經中所云「菩薩補特伽羅」,意為人菩薩。
[45] 玄奘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四四七,【大正藏】第七冊,頁二五六下欄。
[46] 玄奘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四十八,【大正藏】第五冊,頁二七二中欄。
[47] 有關菩薩修行之時間,各家說法多有不同,如《六度集經》,從發心到受記中間,無修行禪那的記錄;但《南傳菩薩道》所說,是受記後不修禪定──禪那波羅蜜,乃至於解脫慧──般若波羅蜜,然而那是受記菩薩已經具足了的,只是忍而不證。對於菩薩受記後的修行時間,各部派之記載容有差異,然無論如何,都須久遠時劫,方得成就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