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行者在世間
——第三十八屆庭野和平獎日本記者線上訪談
時間: 2021年6月4日
地點:日本東京、台灣桃園
方式:ZOOM WEB線上舉辦
中日即席口譯:池田成彰
筆錄:袁筱晴
與會者:
l 第三十八屆庭野和平獎得主:釋昭慧法師
l 庭野和平基金會理事長:庭野浩士博士
l 主持人(庭野和平基金會常務董事):廣中誠司董事
l 日本記者十位
l 中日即席口譯:池田成彰教授
昭慧法師(以下簡稱法師):
午安! 庭野博士您好,我需要透過池田教授幫忙翻譯您說的內容。
庭野浩士博士:
此屆庭野和平獎前天舉行了頒獎典禮,昨天個人有幸與法師進行線上訪談,訪談中感覺到法師一方面很溫柔,平易近人,另一方面又可以感覺到法師有強烈的信念。您的思想和想法十分強烈,但是本人是溫柔又容易親近的,因此原本只預定採訪兩個小時,但是因為有太多問題想要請教法師,想要多認識法師,結果訪談延長到三小時。昨天覺得很舒服,感謝法師。
主持人:
首先,請昭慧法師為我們說點話。
法師:
非常感謝庭野浩士博士昨天與我充分暢談三小時,我內心對博士懷著很高的敬意,起初來自我試著了解立正佼成會成立的過程,了解到這個團體得之不易,以及其偉大的成就。其次是我跟庭野博士的直接接觸,以及他在照片上所呈現溫和的態度,讓我覺得他是一位偉大的宗教家。
今天庭野和平基金會舉辦這樣一個記者會,因為在昨天正式演講[1]中已經表達我的看法,所以今天想多聽聽記者女士與先生們的意見與問題,我很樂意盡我所能回答。我會請池田教授為我翻譯,若涉及一些較為專業的佛學術語,因為池田教授或許較少接觸佛學,我會請我的長期口譯Kaye,她將中文翻成英文之後,Natsuki San[2]將英文翻譯成日文,很快地將我的意見傳達給記者們。
記者:
主持人從記者們提出的問題中選了兩題。第一題,當您首次聽到此屆庭野和平獎得主是您時感覺如何?當時與您同在印順法師門下的證嚴法師有何表示呢?
法師:
是的,當我接到Natsuki通知,說我獲得庭野和平獎,其實我是非常驚訝的,因為我認為我所做的事情,經常都產生很大的爭議,甚至破壞了表象上的和諧。因此,如果說這麼具高度爭議性的人,居然被庭野和平獎的評審團選為獲獎者,那麼,庭野和平基金會的評審委員,一定有非常深層的智慧去看待這件事,否則不會對一個破壞和平表象的人給予和平的榮耀。
其次,證嚴法師與我皆為印順導師的弟子,她是印順導師的徒弟,我則是印順導師的學生,所以我們在法內有姊妹般深厚的情誼。雖然她做的是慈善事業,我做的是社會運動,兩者非常不同,但是我們兩個在長期互動中可以互相欣賞、讚嘆及幫助。
所以這次獲獎,證嚴法師不但恭喜我,而且要求大愛電視團隊以及慈濟基金會盡全力協助我,包括頒獎典禮中所有影片的事先錄製,還有相片的照攝,都是慈濟基金會及大愛電視台最堅強的團隊陣容在幫助我,其主管也高度重視此事。
克服宗教宗派差異的思維,偶而會受到猛烈反對以及抨擊
主持人:
法師,您在頒獎典禮致詞中提到「克服宗教宗派差異的思維,偶而會受到猛烈的反對以及抨擊。」法師有沒有親身體驗過這方面的危險?或經過什麼樣的危機?可以告訴我們嗎?
法師:
我個人提出每一個運動時都會有很多人罵我,有時候罵得很難聽,但是倒沒有到達生命危險的程度,而且如果只是要跟我講道理的,我會用我所知道的道理回應對方。所以一般來講,除了亂罵我的人之外,基本上不太有人敢在檯面上跟我講道理,大概只敢在背後偷偷罵我,所以我本人並沒有太大的危險問題。
我解釋一下,何謂猛烈攻擊,猛烈攻擊當然是指佛教界一些傳統保守的佛教徒,他們反對人間佛教,當他們反對人間佛教時,矛頭是指向我的老師印順導師。因為導師已經過世了,已過世者無法為自己的思想辯護,所以他們不敢直接對我的思想反擊,但他們去攻擊印順導師。幾年前在中國大陸傳統佛教界,曾有非常龐大的聯合,鋪天蓋地全面攻擊印順導師,說他是魔鬼、大乘佛教的叛徒,他的人間佛教導致佛教的腐敗及庸俗。他們當時以為用這樣全面的指控,能夠讓沒有閱讀過印順導師佛教書籍之佛教徒,對他產生厭惡與恐懼,同時在中國大陸全面封殺印順導師的著作,以免受到人間佛教的影響。
但是他們沒料到,我及中國大陸一些學者和法師通力合作,全力展開言論反擊,因此他們收斂許多。如果沒有這樣猛烈的炮擊,我們大家當時不可能站在一起反擊他們。如果我們當時沒有反擊,可能今日中國大陸再也看不到印順導師任何著作,因為他們會全面封殺。因為我們的反擊,對方無法如願阻擋印順導師思想在中國大陸流傳。所以我在演講中提到,我非常感謝海峽兩岸人間佛教的學者和法師共同捍衛人間佛教思想,就是指這件事,因為那確實是猛烈且長期的抨擊。
主持人:
事先提問的部分已經結束,現在開放線上記者提問。也請記者們先提自己的名字與所屬媒體。
我關心的是全球佛教,而不只是台灣佛教
《佛教時報》記者:
您從男女平等的觀點出發進行佛門運動,您在台灣提倡廢除「八敬法」,在這方面,台灣佛教界的看法為何?
法師:
首先,我不只關心台灣佛教界,台灣社會的佛教界女性反而比較強。相反來講,世界各地,包括藏傳佛教還有南傳佛教,就是在東南亞與印度的佛教,他們更加強調男女之間的差異,因此我關心的是全球佛教,而不只是台灣佛教。其次,確實台灣佛教界依然存在男女不平等,只是沒那麼嚴重,因此有趣的是,在台灣我提出廢除「八敬法」時,台灣社會非常支持我,但台灣佛教界反而不見得通通支持我。這就顯示出台灣佛教界在性別平等意識上是落後於社會的,台灣佛教界要向社會學習,而非社會要向台灣佛教界學習。
但是大家也別誤會台灣的比丘都反對這個運動,而比丘尼都贊成,並非如此。許多台灣比丘支持我,同時也有許多比丘尼反對我。我的重點在於,這不是一場男人與女人的戰爭,而是一場有性別平等理念的男士與女士,共同對抗性別歧視主義的女士與男士。
有趣的是,這些反對者也不敢正式面對我,只敢在台下罵我。原因為何?因為他們也知道,如果社會得知他們真正的心聲,大概也會看不起他們。所以當面對記者詢問他們:「您對昭慧法師的看法如何?」他們不會說:「我們反對昭慧法師。」而會說:「不會啦!我們佛教界男女已經很平等了。沒有這個問題的,您放心。」他們只能這樣講。
記者:
謝謝。在日本的佛教界情況也與您描述的很相似。
主持人:
謝謝,其他記者有問題嗎?
從事多方面社會運動力量的來源
《文化時報》記者:
法師,我知道您從事許多方面的社會運動,今天短短半小時時間,看到您的表情,聽到您的聲音,感覺您真的是非常有活力的人。想請問您,您力量的來源在哪?
法師:
謝謝您問了一個非常有哲學性的問題,這的確是個很有趣的問題,因為我們一般人在正常情況下總不太希望受責備,不太希望身上有壓力。我們會希望自己很快樂,被大家接受與認同,這是一般會有的心理。可是我明明知道社會運動對於一般主流的聲音、一般錯誤的觀念,一般大家所認為正確的觀念提出不同的看法。或針對那些已經獲得利益的,既得利益的財團與企業表達我不同的看法,這會牴觸他人的利益或觀念,因此一定會被攻擊的。
在這個情況下我能堅持下去,並不是因為我很喜歡被罵,或有被虐待的傾向。不是的,是因為我知道這些錯誤的制度、錯誤的思想、觀念會影響很多的生命受苦受難。而且有些我不僅知道,還親眼看到,所以我的良心告訴我,不可以為了保護自己就不發出聲音,否則會良心不安。也就是說,一種對生命苦難的不忍之情,讓我有源源不絕的動力去面對這樣的事情。
台灣解嚴前與解嚴後的人間佛教有何不同
《佛教時報》記者:
法師,我很好奇,您差不多二十一歲時出家,那時候在台灣是戒嚴時代,戒嚴時代的人間佛教,以及現在民主時代的人間佛教有何不同?我有兩個問題,您為何選擇在二十一歲出家?另外,想知道解嚴前與解嚴後的人間佛教有何不同?
法師:
這個問題非常好。首先我要談一下,我在出家時並不知道人間佛教,也不認識我的老師。所以當時只是知道佛法很好,覺得佛法很好,希望更多人知道。但如果繼續在家,因為我念師範大學,畢業後就是教書,接下來可能就是結婚,養小孩,要為家庭忙碌。我認為這樣應該不夠專業,也沒有時間廣傳佛法,因此當時我心裡就想,若自己要從事專業佛法弘揚,在台灣社會中,我出家應該是比較好的方法與路徑,所以選擇出家。因此雖然當時並不知道人間佛教這個名詞,但是所選擇的恰恰是其路徑,因為我不只是為了自己的解脫、自己的修行,只是認為佛法能幫助人們離苦得樂,我很樂意把這樣的佛法分享給別人。
第二個問題是,解嚴前與解嚴後的人間佛教,可以這麼說,解嚴前我可能根本還沒出家,或是處於剛剛出家階段,當時我連人間佛教都沒聽過。那時主要的是慈濟的證嚴法師與佛光山的星雲大師,他們在提倡人間佛教。證嚴法師主要是從慈善、醫療來提倡人間佛教,讓受苦的人能夠獲得財富和醫療的救濟。星雲大師也提倡人間佛教,希望更多人能理解佛法,讓佛法在生活中實踐,他也熱衷於文化與教育事業,慈濟也一樣從事文化與教育事業。所以當時,我們可以說跟立正佼成會非常相像,即以佛教教理基礎盡量讓佛法生活化,讓佛法的慈悲心有更多資源跟社會分享,包括教育的資源、醫療的、文化的,還有許多金錢和財物的資源可以跟貧窮人分享,這是解嚴前的人間佛教。
解嚴以後,台灣民主化的過程中,那時候我還只是一個做學問的僧人,在印順導師的栽培下,專門在做佛法研究與教學。解嚴給我的幫助是,當我遇到不合理的事情去表達意見時,可能會被媒體封殺,大家假裝沒聽到我的話,甚至不管我。在民主運動的過程中,我正好已經在學者的位子上,當我發現很多社會對佛教不公平的言論,當我表達不同意見時,媒體不肯刊登。
當時社會運動在台灣十分興盛,於是我運用社會運動手法,聯合台灣佛教徒抵制媒體,我告訴他們,如果你不刊登我的言論,不去做平衡,只是縱容那些人傷害佛教,我們就會拒絕訂閱您的媒體或收看您的電視台。他們因此改變作法,願意聆聽我們的聲音,也願意把我們的聲音表達在媒體上,這就是在民主運動中的好處,因為我的言論終於得到公平的對待。
從那以後,我才認識台灣許多從事社會運動及民主運動的人士,他們成為我的好朋友,並且支持我的行動。相反的,當權派的政府、既得利益的媒體,或一些藝文界人士,反而反對我、封殺我。民主運動人士同情我,我因此成為他們的好朋友。在不知不覺中,因為成為朋友、了解他們的理念,於是成為他們民主運動的同伴,也因此逐漸進入社會運動領域。
因此,有一些議題是我民主運動的夥伴們主張,我支持;有一些議題則是我主張,他們支持,兩者不同。譬如說:反對核能發電是民主運動人士發起,我支持,因為我覺得從佛法的理念,應該也要反對核能發電。可是,譬如我提倡動物保護,這是我主張,而很多社會運動人士支持我;還有我主張反賭場合法化,所以很多社會運動人士共同支持我。所以有些是我支持他們,有些是他們支持我,議題不同。
對日本「入世佛教」走向社會關懷的肯定和讚歎
《文化時報》記者:
法師也知道日本傳統的佛教,是所謂喪葬的佛教,就是人過世時,僧侶要做法會,那時才會接觸到信徒或一般人們。在這樣的狀況下,有些日本的僧侶也慢慢開始效法台灣,譬如像慈濟那樣慈善的活動,或是像法師這樣的社會運動,這樣的人數目前在日本雖然不多,但有逐漸增加。法師能否對日本最近開始從事社會運動的僧侶們說些鼓勵的話?
法師:
首先,我非常讚嘆日本許多人間佛教或入世佛教,及從事社會關懷各色各樣運動的人。這些日本的佛教法師們,或是在家的佛教領袖們,他們走向社會關懷這條路,其實相當值得尊敬。
其次,我們的佛教氛圍其實與日本十分相似。僧人在台灣也經常被當作喪葬服務員。這個現象從中國到日本都一樣,只是中國很早就出現太虛大師,他是印順導師的老師,很早就看到這個問題非常嚴重。因此他認為佛陀教我們的教法是要讓活人生活得更好、更快樂、解脫痛苦與煩惱,而非一天到晚幫死人唸經。於是太虛大師提倡人生佛教——要為活生生的人與生命服務,而不要把力氣放在「死鬼」,為亡者,為鬼魂超渡。這是太虛大師在中華民國初年就已提倡的理念,經歷這樣的改革運動,當時也很激烈,因為這樣的改革會讓保守派佛教人士非常憤怒。
太虛大師下來就是印順導師,導師提倡人間佛教。他認為佛教在中國,不但重視死亡與鬼魂,也太過重視神化,越來越失去佛陀在人間的本質,把佛陀當一個高不可攀的神明,什麼都向佛陀祈求,希望佛陀給我保佑,這是一種神教思維。因此他認為佛教應該脫離神化或鬼化,回到人間,關懷人間所有生命。
所以日本佛教與中國佛教的發展一樣,都重視對亡者與鬼魂的超渡,只是日本佛教比較慢起步。我們大概是在民國年間,就是從民國初年,1911年之後就已經有這樣人間佛教的運動,日本可能是在戰後才慢慢出現。所以這條路線相信日本佛教會走得很好。我祝福日本佛教,因為日本佛教已經越來越多團體紛紛走向人間佛教,或者是所謂的 Engaged Buddhism (入世佛教)。我認識的一些日本朋友,他們其實就是在從事Engaged Buddhism,我們成為好朋友。所以我相信日本的喪葬佛教一定可以改變。
舉個例子來講,立正佼成會雖然沒有用人間佛教這個名詞,但是你看他們在做的事情,包括讓修行普及於生活中,讓大家在家庭與職場上獲得佛法效益,讓大家能用佛教資源辦醫院、學校以及文化事業。其實立正佼成會在做的事情就叫做人間佛教,就叫作Engaged Buddhism。
觀念交流與互相觀摩也是種合作
記者:
對於在日本國內發展的人間佛教,法師會想要跟日本的法師或僧侶們有什麼樣的合作呢?或是您期待他們做什麼。
法師:
我想合作並非一定要共同蓋一所醫院或學校,或者共同做一件事才叫合作。我們的觀念交流與互相觀摩也是種合作。由於台灣的人間佛教已經走了很遠的一段路,所以就我知道的,我有一位朋友Rev. Okano (岡野正淳)是孝道山的領導人。不曉得池田教授知不知道他,他在橫濱,曾訪問台灣拜會慈濟醫院證嚴法師,也跟我聊了一下,了解台灣在做什麼,包括反核運動及臨終關懷。他們也很有心想要把我們的經驗帶回日本,於是他們也在日本提倡這些活動。所以我們知道日本有反核運動,也有反賭博合法化運動,當然也有佛教界對於生命臨終的關懷救護。這些都可說是日本佛教與台灣佛教交流之中彼此參考。我也參考了很多日本佛教的強項,其實日本佛教有很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所以我覺得我們在互相學習,這樣的相互學習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一種合作。
具體講一下我在日本學到什麼,會比較清楚。我覺得日本佛教對我最大的啟發就是,我一向認為弘揚佛法是出家人及在家人都可以做的事情,但是傳統保守的佛教人士經常認為,這是我們出家人做的事情,在家人不該做這件事。所以我一向告訴他們:「不是的!佛法這麼好就不應該有特權,否則你與婆羅門教有何不同?婆羅門教就是只有婆羅門才能做祭司,如果佛法這麼好,就應該大家都能接受佛法,也能弘揚佛法、講說佛法。」可是在中國跟台灣佛教界有種很濃厚的氣氛,認為在家人應該只是護持出家人的角色,在家佛教徒應該只用錢財佈施,讓出家人安心弘法,在家人不應坐到上座弘法。
因此我一直反駁他們,我認為在家人可以弘法,在家人也可以受到尊敬。這樣的思想我只有在跟日本佛教互動中得到驗證,譬如日本的孝道山,或是立正佼成會就是在家人主導的,而且主導得非常好,十分壯大,讓很多日本人受到佛法的效用。所以我覺得日本佛教有值得台灣佛教學習的地方。台灣佛教的僧侶應該謙虛,不應認為佛教是我們的特權,在家人也一樣可以做事,不要把傳法當成我們壟斷的事業,這是違背佛陀慈悲精神的。我在日本佛教身上看到在家佛教發展的希望。
還有一點,我很敬佩立正佼成會,他們的次代會長庭野光(示羊)[3]女士即將成為會長。在台灣的大教團如果有比丘跟比丘尼,他們無法想像由比丘尼擔任總宗長,譬如佛光山或法鼓山。女性的能力再強都不可能成為總會長。但是我看到庭野博士的夫人,庭野光(示羊)女士已經是立正佼成會次會長,所以我認為這是日本佛教十分長足的進步,真正做到兩性平等,讓女性也可以成為佛教宗派領導人,我認為這是日本佛教值得讚嘆之處。
現在或者未來希望推動哪方面的運動
《讀賣新聞》記者:
現在或者未來法師活動的重點或目標在哪裡?或法師比較希望推動哪方面的運動?
法師:
應該是說所有運動有一些已經階段性完成,譬如說反賭博合法化運動已經暫時完成,而動保運動是一代又一代要交棒的事情,我雖然還是持續關心動物保護,但我們也有一代又一代的理事長繼續擔任這個工作。
談到LGBT運動,對於同志支持的運動,當台灣同志婚姻合法化時,剩下還有些要加強的地方,但是畢竟這個運動也暫時告一段落,所以終究來說,我未來可能還是會把大部分的重點放在佛門性別平等運動。
為什麼我認為這件事會讓我用更多力氣呢?因為每一個宗教都知道他的佛經或聖經是無上權威,所以佛教徒不敢違背佛經、基督教徒不敢違背聖經,伊斯蘭教徒絕對不敢違背可蘭經。所以當我提倡佛門性別平等運動時,其實我是在挑戰佛經的權威。
因此當我挑戰佛教經典的權威時,我馬上要面對的聲音會是:「妳怎麼可以反對佛陀呢?佛陀是最有智慧的人,妳我只不過是凡夫俗子,憑什麼反對佛陀的意見呢?」於是我必須要去研究,並在學理上告訴他們:「佛陀的時代沒有Mp3或Mp4,沒有當場錄影或錄音喔!一代一代記下來的佛典不見得都是佛陀本意!」還有我會逐條分析給他們聽,告訴他們:「這個不合理,那個不合理,佛陀怎會說出如此不合理的話呢?」我必須要做很多研究分析說服他們,讓他們知道佛典不見得每句話都是正確的。
《佼成新聞》記者:
昨天非常感謝法師。關於剛剛您提到的,與上一位記者問題相關,法師現在比較考慮性別平等或LGBT的問題,那從事LGBT權益爭取運動時,您與什麼人或團體合作呢?
法師:
我們台灣的LGBT團體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想法之中有些比較激進的,他們認為同志也不需要婚姻,同志就用同志的方式生活,甚至完全否定family的價值,家的價值。他們認為,其實人類不需要家庭,家庭帶來許多罪惡,這是最激進派的。但是也有一些中間派的,他們認為:我們不需要婚姻,我們只要是伴侶,給我一些法律上的權利,譬如財產繼承權,還有醫療簽署權等等,這樣就夠了,我們不想要婚姻,這是中間派。另一個比較右派,較為溫和的,他說我們要婚姻,我們不能夠只是伴侶,我們要跟異性戀一樣有婚姻,所以他們分為三大不同類型的團體。我跟他們之間都有蠻好的互動。
我先講,為什麼跟激進派的人可以成為朋友?因為他們主張不需要家庭,我跟他們溝通,我的觀點是我認為家庭有其價值,但不組成家庭同樣有其價值,譬如我們這些出家人、譬如佛陀,又如耶穌,他們都不見得有家庭,但他們成為聖者。因此這個社會不應該只承認家的價值而反對那些不組成家庭者,因此我跟他們可以對話。
對於中間派,他們認為不需要結婚,只需要做伴侶者,為什麼我們能夠成為好朋友呢?因為我也認為每個人都有結婚或不結婚的權利。如果我們把婚姻當作義務,每個人都必須在婚姻中生活,這樣會歧視沒有婚姻的人。所以我認為他們有權利主張他們不要婚姻,只要彼此是伴侶,作為同居關係,這我可以接受。
既然這樣,為何我跟溫和派也可以成為好友,並且支持他們爭取同志婚姻呢?因為我認為同志們假設沒有婚姻的權利,感情不受家庭支持,也不受社會祝福和法律保障,他們的愛情就很脆弱,經常會在感情中產生挫折,這就是同性伴侶關係非常不穩定的原因,因為他們經常面對破碎的感情,感情缺乏善的祝福,要持續下去是十分不易的。這也導致一些同志的身心經常處於一種非常痛苦的狀態。當他們覺得有婚姻的法律保障、社會接受與家庭支持時,他們的感情比較容易長久維持。因此我認為他們當然有權利爭取以婚姻讓愛情長久的權利。若他們需要婚姻,憑什麼異性戀能有婚姻,他們卻不行?
菩薩道的正途是走入人群
《佛教時代》記者:
此問題與人間佛教有關。人間佛教與社會有密切關係,就像佛教中的菩薩,您覺得要如何訓練或培訓佛教界的菩薩?
法師:
這是一個非常深刻的問題。因為在傳統佛教教育中告訴我們菩薩很偉大,菩薩行很重要,但另一方面也告訴我們禪修(Meditation)很重要,他說,禪修很重要,你要好好練習。於是在傳統佛教會出現這樣的問題,若你一天到晚在外做社會服務,社會關懷,在傳統佛教人士眼裡,他們認為你不修行。你為什麼不好好禪坐?人家都在禪坐,你在外面到處走,幫助別人,這樣你是沒有修行的。因此這樣的情況通常會導致佛教的修行人有種想法,認為自己雖然該做菩薩沒錯,可是因為我現在還沒修行,所以我要先修行,修行完畢再去做菩薩。所以這被分成兩件事:先做修行,再做菩薩。這是傳統佛教的教育方式。
但是人間佛教的教育並非如此,它告訴你,生活的一切皆為修行。我們必須用慈悲與無私的心去面對周圍每一件事及每一個人,這本身就叫修行。因為當你用慈悲的心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用同理心關懷別人,這時你的心就不會一直放在自己身上,你不會一直想到我要什麼,而是想別人要什麼?A要什麼?B要什麼?C要什麼?完全都在想怎麼安他人的心。當我們心不放在自己身上時,自私自利與自我中心意識便越來越減除,貪嗔癡的煩惱也越來越少,不知不覺中,就完成修行。在《華嚴經》中,此即為「不思議解脫」。也就是說這樣的解脫是不可思議的,因為它並非經由在禪堂中禪坐而解脫,而是在不斷奉獻,不斷幫助眾生忘我地去做利它的事情中,自然而然完成的修行。當他完成最後就叫做Buddha,就叫做佛陀。
屬於「我現在好好修行,將來再出來弘法利生」這樣一種觀念不是不好,但問題是這會培養出一種慣性,就是只關心修行的慣性。幾年下來他們習慣只關心修行,不關心他人。等到他們的修行成就了,也不見得會想走出去,因為他們的慣性是只關心修行而不關心他人,因此這反而不是菩薩道的正途。
菩薩道的正途恰好不是這樣的走法,它直接要進入到人群裡,你無須擔心與人相處時,自己無法得到解脫。相反的,因為你沒有在禪堂中慢慢斷除你的煩惱,但是在你跟人互動之中,你要成就真正讓眾生受用的事情,你本身必定要調整自己,讓煩惱減除,眾生才能接受你。打個譬喻,在禪堂中靜坐,好像是用海綿把垢慢慢擦掉,時間比較久;但是在人群之中要斷除煩惱,有如用利刀把垢刮掉,力道很猛,因為眾生跟我們的互動相當快速,我們得快速解決自己的問題。因此我們反而容易養成讓自己強而有力,不易讓本身的貪嗔癡發酵的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