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當代人間佛教思想家
第三場論文研討會發言紀錄
主講人:江燦騰老師
回應人:楊惠南教授
紀 錄:清度法師
剛剛藍吉富老師讚嘆性廣法師這本改寫自碩士論文的著作,接近博士論文程度,我想再補充的一點是:在短短四個月內可以使一篇碩士論文搖身一變而為博士論文的教練就是──區區在下。……
其次,我必須說,雖然以前人家都說我在批評印老,使我成為眾矢之的。但大會這次要舉辦印老人間佛教思想研討會,我仍想我可以參加。
只是,原先我是計畫把我的新書,加在昭慧法師等人的三本著作後面,成了第四本,卻又考慮有人會認為祝壽有「四」字可能不吉祥,所以我就拿到新文豐去另外出版。這就是本書《當代臺灣人間佛教思想家》的出版緣起。
但,大會的主題既然是「第二屆人間佛教薪火相傳」,這也意味著我除了交代原有的相關問題以外,應加進其他新的東西才行。所以,在本書中,我又加了兩樣新的東西:第一種可能是各位在其他著作中從未見過的──即印順導師回我的三封信之原稿書影。不過,其中有兩封是他自己親筆寫的,另一封是明聖法師代筆的。他親筆的兩封回信,談的都是修行上的關鍵問題,大家可以自己看。這信上是他九十歲時的字跡,還很端正,但現在他已九十六歲,寫字手會發抖,沒辦法寫得像以前那樣端正、清麗了。
本書另外一種重要的新資料,就是我這本新書的後面第十五章,整章文長差不多有六萬字,這是六年前昭慧法師應邀於清華大學「兩性工作室」所作的一場〈臺灣比丘尼的出家經驗與社會關懷〉演講和討論的完整報告。我記得那一天(一九九五年四月廿日)的發表情形和精彩無比的討論內容,都稱得上是現代臺灣比丘尼研究史上的劃時代事件。因為當天會場上,不但全臺最麻辣的女性研究者都齊聚一堂,並且所問的各種問題也是尖銳而赤裸裸的問法,其內容涉及到昭慧法師內心世界的所有問題。
我敢說,在此之前,我們很少看到任何一個臺灣佛教界的女性修行者,有勇氣來面對現代臺灣學界的精英知識分子做類似這樣深刻的質疑和解剖。特別是昭慧法師在這方面又最有代表性的,所以這篇報告的草稿和相關內容,後來甚至成為包括李玉珍等人在從事臺灣佛教比丘尼博士論文研究的重要參考資料。換言之,它實際上已對當代臺灣學界造成一定的衝擊和深刻影響了!
不過,本書的內容,除了上述的兩種新資料之外,大概還可分三大部分,並且份量也是很可觀的。第一部份是我對印老思想的評價,第二部分是我對他的研究,第三部分則是對印老做學理上的批評。所以,我的書中是有肯定也有批評的。
可是,儘管有批評,卻是基於學理的商榷所提出的,與惡意的攻擊無關。請不要再誤解我好嗎?
以上我們已對書中的內容作了大概的說明。現在我們要回到一個問題點上:即臺灣當代的人間佛教思想,是怎樣開始的?坦白說,是和我個人的率先研究有關。只是此一過程,若不說明,大家可能不會認同。可是,我為何會最先研究呢?
其實,就我個人對印老的研究來說,時間是在一九八六年(就是我進臺大歷史研究所的第二年),但在此之前,我並不認識印順導師這個人。
問題在於,當我一開始要研究,我就注意到一些所謂印順導師的研究者,甚至包括曾多年追隨他的學生和一些弟子,實際上對印順導師的「人間佛教思想」並不是很理解的。而我之所以會有如此發現,是當時有幾個難得機緣恰好促成了我的此一觀點的提出。
各位須知,在一九八六年,當我正要開始理解印順導師的人間佛教思想之時,剛好在那一年有幾本書,同時出現了。
其中最重要的第一本,就是藍吉富先生主編的《印順導師的思想與學問》一書,這本書的確是在印老八十歲以前學界所寫有關他的思想研究的最重要著作,因為此書幾已涵括了當時重要學者及其門徒所寫有關他的思想與學問的二十篇文章。但在所有這些文章裡面,只有一篇談到人生佛教與人間佛教,作者是在福嚴隨印老修學過的修嚴法師。可是,他寫了好幾萬字來論證的結果,竟然是「人生佛教與人間佛教是一樣的」。換言之,他認為印老的人間佛教思想,受太虛大師的啟發,因此兩者是性質相同的。他居然沒有發現:印老本人最反對的就是這種講法!所以,我當時的驚訝,真是難以形容。
而我當時所以會大不以為然,是因幾乎在同一時間,我又看到三樣相關的著作。首先,我是在那一年,因為有印老的第一本書《印度之佛教》的再版,我先讀到序,心中頗有所感,再看到第二章,立刻就發覺修嚴法師的說法是不對的。接著在那一年印老的《法海微波》一書也出版了,我讀了之後,更證明修嚴法師的說法是錯的。但,更關鍵的是,楊惠南教授在那一年也出版他編寫的《當代學人談佛教》一書。而其中有一篇,題為〈中國佛教的由興至衰及其未來的展望〉,這是一九八○年郭忠生與楊惠南先生至華雨精舍訪問導師,導師在訪談中清楚談到他與太虛是不同的,並且特別指出不同之處,就是他的人間佛教思想與太虛的人生佛教思想有本質上的差異。我當時看了之後,便得出一個結論,即:印順導師的門徒不一定認識印順導師。
然後,我接著便根據這樣的想法,開始醞釀一篇後來反應相當不錯的研究論文,即〈當代臺灣人間淨土思想的新動向〉這篇,在「東方宗教討論會」的第二屆(一九八七年九月)年會上發表;而當時講評者即是今天在座的楊惠南教授,並從此展開日後我和他彼此之間對此問題思考的長期辯證發展的互動關係。
起初,他認為我當天所發表的論文在前面的部分是讚美得很好,但對我在論文後面針對印老思想的部分所作的批評他則不以為然。於是,他決定把爭論的問題點擴大,在隔年撰出並公開發表他的著名論文,即〈臺灣佛教的出世性格與派系之爭〉一文,因而掀開了整個問題。並且從那時起有三年時間,人間佛教的思想問題,便在臺灣佛教界開始被關注和慢慢被接受了。
而當時之所以會變成關注焦點,是因為當時整個台灣社會在解嚴前後,已在開展各種社會運動。可是,臺灣佛教界在初期的反應其實是既保守又謹慎的!
事實上,在此一階段之前,雖已有台灣基督長老教會介入當時的政治運動,並擁有了作為運動指導的解放神學理念(※儘管只是綱領式的口號和宣言),可是相對於臺灣佛教界當時的整個保守派而言,由於他們都不是革命家,所以一時之間彼等似乎並不需要任何理論。所以我們若回顧當時的發展狀況,即可發現:儘管在當時臺灣佛教界雖也有個人或個別小團體曾參與了一些社會運動,但在一九八八年以前,卻根本沒有一個屬於臺灣佛教界本身所共同的行動綱領。
而有關這一點,最具體的例子,可由藍吉富先生在一九八九年,將印順導師在此年所寫的一本《契理契機的人間佛教》的這本小冊子,送給來臺參加學術會議的中國佛教史專家鐮田茂雄教授及其有訝異反應的這件事來說明。鐮田茂雄教授對臺灣的佛教界並不陌生,因他過去已曾幾度來臺調查臺灣佛教和參與相關的學術活動,可是看到印老的書名是《契理契機的人間佛教》後,居然疑惑地問道:「難道佛教還有非『人間』的嗎?」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在日文,「人間」即是「人類」,所以他才有此一問。
但這正好說明,連他這樣的專家,都還不知道當時臺灣佛教已面臨一個新的轉折,並且已開始提出的一個新觀念,也就是關於「人間佛教」這個觀念。
所以,我們可以說,有關「人間佛教」這個觀念,能在當時的臺灣佛教環境中從醞釀到出現,其實是有它的時代背景和逐漸發展的過程。也因此,我們在認知上,千萬不能很理所當然地就認為:是由於印順導師在幾十年前已曾提過,然後臺灣佛教界就自動地在解除戒嚴前後將它流行起來。這就是我必須在此有所澄清的關鍵點之一。否則,便難以解釋:何以在一九八六年以前,連印老的學生都很少提到他的「人間佛教」思想,並且縱使提到也是誤解其原意的這一鐵的事實。
再者,順著上述的說明脈絡,在有關它的時代意義方面,我們還應注意到以下情況:本來,我也知道今天臺灣佛教界每次談人間佛教問題,通常都會很自然地就回到太虛、印老他們早期所寫的一些相關的文章;可是,包括宏印法師早期所寫的專門介紹如何讀印老《妙雲集》的小冊子在內,我們從頭到尾也沒有看到他提到「人間佛教」就能代表印老的一生思想。
但,在事實上,是我本人首先根據印老的大量著作,歸納其精髓,將「人間佛教」的命題當作是印老一個思想的主軸(※見拙著〈當代臺灣淨土思想新動向〉一文);而他自己也同意這一點,並且也是直到他八十歲以後才出現的事。否則他的《契理契機的人間佛教》一書,不會直到一九八九年才正式出版。同時印老本人亦不曾否認,是因為有人根據他的早期說法重新加以提出,並將「人間佛教思想」即定位為他的整個佛教思想的主軸,然後我們在今天他的九十六歲時,看到它已實際成為當代臺灣佛教思想的主流。
並且,在一九八九年,也就是導師出版他的《契理契機的人間佛教》這同一年,我正好也出版我的第一本相關的專書,那就是《人間淨土的追尋》;換句話說,有關這個思想問題,其實我和楊教授已把它當作臺灣佛教學術的新課題,並經過快三年了,所以我的書才直接定名為《人間淨土的追尋》。
當然,在一九八九年九月星雲法師也出版了他的《如何建設人間的佛教》,並且他也於隔年在高雄佛光山擴大舉辦了「人間佛教學術會議」(1990年)。同時,在座楊惠南、游祥洲兩位先生,也在同一年將臺灣人間佛教的思想訊息帶到香港;但兩人所寫人間佛教有個很大的不同點:前者會特別注意到太虛與印老的不同,而後者並未特別提它。所以在會議之後,大陸的方立天教授特別驚訝臺灣學者為何會特別注意此太虛、印老的差異點?但也可以了解,在一九九○年以前,這方面的問題在大陸還是很陌生的。可是在一九九○年以後,我們看大陸上一再標榜他們趙樸初的人間佛教思想,但我敢說,這其實就是跟著我們臺灣學者的路子而提出的。
由於時間不多,我現在只能將相關的發展狀況談到這裡。接著,我希望用一點時間,把當代臺灣「人間佛教」的思想特徵,以及它在思想上可以發展的幾個值得重視的部分,約略加以說明:
甲、目前雖然臺灣學界討論人間佛教的很多,但大家在認知上是有差異的,而我個人覺得當代臺灣「人間佛教」第一個特徵是:人間佛教不等於現代化。儘管在一九八六年以後臺灣各種的社會運動中,有關現代化的問題被討論的很多,但「人間佛教」的核心思想,並不能等於現代化。此因「人間佛教」是涉及到整個佛教對人類和生態的關懷,簡言之,就是對出於對整體佛教正法的抉擇而提出的詮釋概念,也是它在思想上必然的發展。所以它的形式和意義,重點並不在現代化,而是有關整體佛教正法思想的觀念釐定。
乙、有關當代臺灣「人間佛教」的論述,當然也包括太虛與印老的差異,並且這個差異的釐清,甚至也包括對外教的批判;但人間佛教也不僅僅等於對外教或對教內的思想批判。比如在這期間,楊惠南教授也寫了《佛教思想新論》一書,他在書中整個觀點就是用印老的中觀思想來批判如來藏的思想,但其中沒有任何一篇曾談到「人間佛教」的問題。亦即,即使批判到如來藏,也不等於意識到人間佛教問題。但人間佛教也不必然排斥現代化。這就是我們在實際的發展脈絡中,所看到的它的真正面向及其內涵。
丙、歸納以上的看法之後,我目前得出的結論是這樣:
(一)當代臺灣「人間佛教」的思想,目前在哲理上、思辯上較有意義的,是由楊惠南教授所提出的幾個問題點。第一,心跟境的問題。楊惠南教授認為心跟境同等重要及有互動的。因此他曾就「普渡」與「別渡」的問題,公開為文批判了當代臺灣主張「預約人間淨土」與「心靈環保」的兩大佛教團體的理念和相關作為。第二,「人間佛教」思想所涉及的人本問題──即人的關懷,原是佛法經抉擇後對人的關鍵性地位所做的揭示。但在他批評「別渡」的同時,我們對於人間佛教是否為「別渡」?是否為有限性的(※因其主張在「六道」之中以「人」為主的)?這在哲理思辯上要如何去解決?這是一個問題。
另外「人間佛教」對此岸的問題很重視,所以從理論上來講,就不必考慮到彼岸問題。但,這是否也意味著它的主張,是與傳統佛教有斷裂的?因此,有關這個問題,我們想請楊惠南教授來為我們解決。亦即,到底他個人今後有關「人間佛教」的場所哲學,所要建構的理論內涵究竟又是什麼?
(二)、另外,兩個比較有意義的「人間佛教」課題,是在實踐方面:一是禪法方面的體系建立和如何付諸實踐的問題。本來,有關這個問題,從印老到性廣法師的這個傳承,實際上已存在,只是如何去建構和加以實踐的問題;但我們可以期待它,是因為性廣法師已完成了她的理論建構,今後在此問題上,其實只是進一步加以推廣和實踐而已!
至於另一個重要的理論發展,就是關於佛教女性的平權問題。但,包括今天撕下〈八敬法〉這個大動作在內,在整個佛教的傳播史上,都是屬於一個非常艱鉅的革命性大問題。我個人當然很肯定今天昭慧法師的非凡行為,但對於傳統汙辱比丘尼的其他戒條,也應該繼續革命,以完成它的歷史大業。所我們期待下一次,昭慧法師能將她的相關律學著作統整成「人間佛教的律學思想」,以嘉惠當代的整體臺灣佛教界。我今天的報告,就到這裡,敬請指教!
回應人楊惠南老師:
各位法師、在座大德、主席、還有我們可敬又可畏的江先生:
很高興、很榮幸地來參加這場座談會,雖然實在有點怕怕的;但還是蠻高興的。也很高興我事先拜讀了──但由於時間太趕,只有一個禮拜時間,我略略翻了一下江先生的大作《當代臺灣人間佛教思想家──以印順導師為中心的薪火相傳研究論文集》。他剛才一開頭幫他的書推銷了一下,我也幫他推銷一下;我覺得這是一本好書。第一輯有四章,大概簡略地介紹印老的思想與生平;第二輯從第五章到第八章,是以《淨土新論》──早期在臺灣引起爭議的一本書,來討論印老的淨土思想。第三輯第九章到十二章,基本上是他一些回辯的文章、雜文。然後第四輯之後,名為「後繼有人」,總共有三章;前兩章是序文,第十五章篇幅佔了相當大的一部分。這本書雖然並不都環繞在印老身上,但基本上都與印老有關;這是他的大作。
今天他口頭報告的都out of the book,超出他著作的範圍之外。還好我很緊張,所以事先連絡一下;他稍微透露一點,雖然沒有完全透露他今天要說什麼。所以我也略有準備,因此我願意就他的問題,提出個人的一些回應,比如說心靈環保的問題,普渡與別渡的問題。至於說性廣法師的禪法問題,昭慧法師的女性問題;這個我外行,在座兩位會更適合來回應。
心靈環保的問題,基本上我有個看法:人是緣起的動物。其實不只人,任何一草、一木、一石都是緣起的;這是基本的佛法,佛教徒基本的信念。實際上我們去觀察、思維,的確也是如此。人與人之間如此,人與大自然之間也是如此;是息息相關的,一種互動的、彼此交流的狀況。彼此是不可分割的一體;那種彼此的分隔,只不過是一種錯覺而已。實際上我們是離不開所有土地、人或其他眾生的。
基於這樣的一個觀點,我們說只有我們的心淨,國土淨;而別人都在煩惱,都在受苦當中,整個大地都被污染了。你可以心淨,躲在自己的廟裡、高樓大廈裡,而感到心淨;我是覺得很懷疑。可能可以做到部份心淨,但那種心淨我想不是徹底的,像佛那樣徹底的一種心淨。很多不是信佛教的人都說,佛的最大執著就是要普渡眾生。現在想來也的確如此,他的最大執著,就是最放不下心的一件事情,也就是還有很多人沒有被渡。這是佛最大的執著,現在想起來我也同意。雖然「執著」這個詞用得不是很恰當,但這個看法基本上是對的。因為只有把全部的人都渡完,他才能徹底、真正的成佛。這是個人的基本觀念。
至於要如何來達到這個目的?「普渡」這個概念來自於佛經,原意是要普渡眾生,所有眾生我都要渡。問題是在「人間佛教」的理念之下,我們時間有限、能力有限,我們絕對不可能普渡,沒有一個大師敢說他普渡了眾生,包括佛。佛跟基督教的上帝不一樣,他不是萬能的;所以實際上他也沒有普渡所有的眾生。所以我們在此必須要選擇以人為最優先的普渡對象。
而人離不開人、離不開土地,但是人也離不開制度──包括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教育的……等等各種制度。所以說,你要普渡眾生,一個一個渡,要渡到何時?而諸如造橋鋪路、施米、施粥、施醫、施藥、假日到觀光地區撿垃圾、監獄弘法等,雖然都是好事,但也是我所謂的別渡──沒有辦法徹底解決問題。以上可歸納為交通、經濟、醫療制度、環保、社會教育等問題,都與制度有關;與其一個一個去做、去救渡,不如從制度面去徹底解決。
以後有空我會把我的想法寫成書,寫得完整一點;來就教於江先生以及各位,謝謝!
閻羅面、菩薩心
江燦騰博士《當代臺灣人間佛教思想家》序
釋昭慧
江燦騰,可說是許多佛教界與佛教學界人士心目中的「頭痛人物」。一般對他的評語,不外乎是「狂傲、偏激、張牙舞爪、散彈四射」。老實說,筆者早年對他不脫此一印象;他也一樣把筆者定位為「頑強的保守派」,從民國七十八年初的思凡事件起,就與筆者交鋒數次。彼此間實在很「不對味」!
與他也真是「不打不相識」,從早年激烈的「鏖戰不休」,到後來,我們竟可互相欣賞對方的才華,珍惜對方的成就。在平淡的君子之交中,筆者逐漸感受到:他有許多不為人知的一面:敦厚、率真,熱誠、善體人情事理,有大精進力,而且安貧樂道。
有關他「敦厚、率真」的一面,這是筆者從拜讀他的作品時,感受到的人格特質。他的碩士論文,以明代高僧憨山德清為研究對象,見憨山與政權過從甚密,他不依俗情俗見而鄙薄之,反而善觀因緣,體會到弱勢佛教面對強勢政權的無奈,以此凸顯憨山護衛時代佛教的歷史意義與無畏精神。
「熱誠、善體人情事理」的一面,是在親見或耳聞他如何對待登門求教的研究生時,才感受到的。學生們告訴我:他總是無條件地,不厭其煩地引領著學生,讓他們的論文寫作能力逐漸提昇,並提醒對方如何與指導教授相處;面對資質較差的研究生,在明瞭其能力極限之後,他也會寬厚地避免打擊對方的自尊心與自信心,幫對方尋求一些更好的出路與資源。筆者這才知道:他不但愛才惜才,也有仁憫平庸的慈悲心。
說到他的「大精進力」,他少年家貧失學,在工作繁重、養家活口的沉重壓力下,竟可力爭上游,通過高中學力鑑定考試,考上國內第一流的大學、研究所。不祇如此,他並冷靜面對多發性骨髓癌及化療、干擾素治療等所帶來的極度疼痛與不適,在死亡陰影中完成六十餘萬字的博士論文,只要想想他這些背景與遭遇,你都會忍不住打自內心對他「超人」的意志力,肅然起敬!
當然,他直率而狂傲的一面,也令他在教界與學界廣樹敵人,讓筆者不免擔心:學審制度暗箱作業,而學術良知又如此凋零的台灣學界,會不會無視於他豐富精彩的學術成果,而以情緒因素,將他擋在研究機構與大學教壇之外?果若如此,不但是對他極不公平,也將是台灣佛教史學研究領域的嚴重損失。然而,他反而淡然告知:出路問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將有限的生命餘年,為台灣佛教界與佛教學界,多做一點有長遠意義的貢獻。
這當然會使他的家境繼續「清貧」下去,但他依然不改作略,而且為了維持他研究台灣佛教史的客觀公正性,他也與教界保持拒離,堅毅地拒絕教界某些「巨利收編」的誘惑,而甘願與我們這些「散赤」的佛教友人往來。他這樣做,容或有點不盡情理,但確實有其學術上的重要性;即使筆者身為佛門中人,也都不免要與佛門大戶保持拒離,倘必要時,對佛教界作些愛深責切的針砭,也比較不會有「吃人的口軟,拿人的手短」的尷尬。
雖說「無恆產而有恆心者,唯士為能。」但就筆者觀察所見:不要說是讀書人(士),就連宗教師,也少有這種風骨。這種「憂道不憂貧」的情操,讓我看到了人間佛教「具煩惱身,行菩薩道」的另一風範!
一般人往往只看到他對佛教界的嚴厲批判,卻忽略了他對佛教界「恨鐵不成鋼」的熱心腸。還有,如果真的是遇到大德高僧,他也不會吝於發出讚美之聲。最令筆者感動的是:他對印順導師,充滿著尊敬之情,而且到任何時地,都不忘記向人推崇導師的學術成就和歷史地位。天下文化出版社,就是在他的建議之下,將導師視為「經典人物」,策劃於今年初起,由潘火宣女士蒐集資料,準備為印順導師作傳,並擬於明年導師九七嵩壽之期出書誌慶。
去年初,陳水扁先生當選總統後,江老師又要筆者轉告陳總統:印公老人這位「國寶級」的人,理應受到國家獎章的頒贈;陳總統既然禮賢下士,也應該得空去拜望他,以凸顯其文化深度。因為許多佛教徒的印象是:政治人物只會往人多的佛教團體走動,卻無心參訪真正的「大德」。
我們當然都了解:印順導師不但視名利如浮雲,而且早就潛隱下來,甚至還婉拒達官貴人的往訪;數年前達賴喇嘛來台時想拜會他,也被他婉拒了。總之,他不會需要那些「國家獎章」之類的虛譽來莊嚴自己的。但江老師的用心,也絕不在於世俗虛譽。在他心目中,印順導師是不世出的「國之瑰寶」;頒贈獎章,可表達「國家政府珍視國寶」的立場;對台灣社會,則更有表彰典範,移風易俗的重大意義。
今年四月五日(農曆三月十二日),將是印公導師九秩晉六嵩壽之期。佛教弘誓學院師生擬舉辦第二屆「人間佛教薪火相傳——印順導師思想之理論與實踐」研討會,筆者邀請他站在史學角度,發表一篇「人間佛教」歷史意義方面的論文。他不但慨然允諾,而且將歷年來他所撰寫有關「人間佛教」主題的評議文章,集結成冊,題為《解嚴後台灣人間佛教思想的發展與印順導師的影響》,並交由新文豐書局出版,作為對導師的祝壽賀禮。
本書付梓在即,忝為印公門生的筆者,在感激之餘,忍不住以由衷的欽佩之情,向讀者介紹他罕為人知的那一面:「閻羅面,菩薩心」——以此代序。
九十年一月十五日 于尊悔樓
l 本文摘自江燦騰教授著《當代臺灣人間佛教思想家——以印順導師為中心的薪火相傳研究論文集》。該書已於三月底發行,精裝650元。 詳洽「新文豐出版社」帳戶,郵撥帳號/01004426,或電話(02)23060757,傳真(02)23568076,查詢相關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