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弘誓雙月刊 |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本期專題引言

釋昭慧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張新鷹副所長,於去年底來函告知:所裡已故學術大師徐梵澄老先生,淹貫中、西、印三大文化圈的學術成就,身後由孫波先生編纂其一生重要著作與譯作,成一套16卷《徐梵澄文集》,並於去歲出版問世。孫波教授擬進以撰寫《徐梵澄傳》一書。由於梵澄先生與未出家前的曉雲法師(藝術家游雲山居士),在印度曾有一段殊勝因緣,為了寫好此書,孫波與王健教授伉儷想到台灣來,訪問曉雲法師所創辦的華梵大學,搜尋相關資料,並進行訪談的計畫。由於社科院宗教所與華梵大學迄未有學術交流,因此張教授希望筆者能代為安排來台手續與在台行程。

      感謝華梵大學仁朗法師,三月八日至九日期間,她悉心安排了兩位教授充實的華梵之旅。作為曉雲長老尼的愛徒,她對長老尼於印度泰戈爾大學講學、於南印度室利阿羅頻多學院沉潛的那段歲月,甚感現有記述之過於簡略,極期待能出現更多史料以填補之。因此孫教授帶來的梵澄先生著作,讓仁朗法師至為珍惜,甚至與孫教授相邀,期能於日後旅行印度,到當年長老尼與梵澄先生足跡曾至之處,作一歷史回顧。

        由於台灣佛學界與佛教界,對梵澄先生都較為陌生,於是筆者乃敦請張副所長帶領兩位教授,乘便至玄奘大學與佛教弘誓學院作專題演講,介紹徐梵澄的人格典範與治學成就。

        梵澄先生早歲與魯迅建立師生之誼,曾赴德國柏林大學、海德堡大學留學,專攻藝術史,並兼習版畫技術。抗戰期間,曾就教于國立藝專與中央大學,並主編《圖書月刊》。1945年底赴印度泰戈爾國際大學任教,嘗講歐陽竟無唯識學思想。1947年,從梵文譯出《安慧〈三十唯識〉疏釋》。1949年,編輯漢梵字典《天竺字原》;1950年,入瓦拉那西重修梵文,從梵文譯出《薄伽梵歌》和《行雲使者》。1951年,入南印度琫地舍裏室利阿羅頻多學院。此後陸續譯出《五十奧義書》、《神聖人生論》、《薄伽梵歌論》、《瑜伽論》、《社會進化論》、《母親的話》等,又以英文出版《孔學古微》、《玄理參同》、《周子通書》。1978年底,梵澄皓首還鄉。1979年初,入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任研究員。賡續其譯述工作,直至2000年3月6日示寂,享壽91歲。

        梵澄先生通曉九國語言,這不是浮泛的學習,而是可以運用該諸國的語文來獨力從事寫作與翻譯。他以一人之力,完成了多部印度宗教巨著的中譯,又能將中國佛學與儒學著作加以英譯,並將近、現代印度哲人室利阿羅頻多思想引介到中國來。這樣巨大的學術貢獻,非比等閒!

        印順導師於《印度之佛教》一書,開宗明義即云:「佛教創始於印度釋迦牟尼,乃釋尊本其獨特之深見,應人類之共欲,陶冶印度文化而樹立者。」這是治佛學者所不可忽略的提示。吾人倘若欲知佛典內容之中,何者為佛陀的本懷?何者卻是「陶冶印度文化」而適應當時當機的佛法?實不宜略過「印度文化」的內涵。但這適好也是中國佛教文獻中較為短缺的部分。原因是,歷代譯師基於弘法的熱誠,還是以傳譯佛學文獻為要務,無暇旁及其他。也因此,在梵澄先生譯著未出之前,類似《五十奧義書》或《薄伽梵歌》這樣的重要巨著,吾人只能借助英譯、日譯或是片段的二手資料,更別說是涉獵近、現代印度宗教哲學論著了。

        筆者在瀏覽梵澄先生文集之時,對其《薄伽梵歌》中譯本,留下了最為深刻的印象。《薄伽梵歌》是印度教經籍,即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第六篇的一部分。雖然該詩歌集中時時透露的梵我思想,與佛法頗有距離,但讀者卻可於此體會古印度哲人在面對爭戰殺伐與生死苦難時,雖無奈而又豁達的生命智慧。而梵澄先生流暢、典雅的神來譯筆,更是令人激賞無已。他仿中國南方民歌,每隔一句的末尾,用一個語助詞「兮」字,深備楚辭風格,讀來盪氣迴腸。如對戰場的描述云:

        乃鼓舞其壯氣兮,彼威猛之大父,句盧之叟,

        高吹戰螺兮,作大聲如獅子吼。(《徐梵澄文集》第八冊頁6)

        如見戰場對壘者竟是其親眷師友,陳述戰士心中之痛苦云:

        我四肢疲憊兮,口舌為焦;

        毛髮為豎兮,驅體搖搖。

        大弓墮字我手兮,肌膚如灼,

        我幾不能自立兮,心飄飄如無擾。(《徐梵澄文集》第八冊頁7)

        又如室利薄伽梵面對戰士的掙扎痛苦,其回應亦充滿著生命無常的洞見:

        生者之死定然兮,死者之生必當。

        故于必不可免之事兮,汝竟不可憂傷!(《徐梵澄文集》第八冊頁18)

        萬物作始皆為不顯兮,婆羅多!而獨顯于中;

        其消亡又歸于不顯兮,于斯竟胡為乎懮忡?(《徐梵澄文集》第八冊頁19)

        讀著這些《薄伽梵歌》中的歌謠,筆者不禁悄然想起了屈原的〈國殤〉: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漢書》「地理志」云:「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民間祭祀之時,必使巫覡「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因此楚辭原本就充滿了原始的宗教氣氛。《薄伽梵歌》作為一部古印度的大戰詩,梵澄先生特採用楚辭筆法以翻譯之,應有「宗教性詩謠雖跨文化而心靈冥契」之寓意存焉!由此一端,亦可窺見梵澄先生國學功力之深厚,以及他對印、中詩學與印、中宗教的學問涵養。

        梵澄先生宴居治學,淡泊名利,造次顛沛,不改其志,仙風道骨,出塵不染,生平修為,宛若高僧。對於精神境界的探索,「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引自屈原:《離騷》)哲人已遠,典型猶存。我們希望更多讀者認識這樣一位典範人物,也期待更多研治印、中佛學的讀者,能承接梵澄先生的治學成果。由是筆者乃特徵得孫波教授的同意與協助,於本期本刊之中,製作「徐梵澄紀念專輯」,刊載孫波教授的〈徐梵澄先生生平與學思概述〉一文,邀請張新鷹教授提供兩篇張西平、楊煦生教授的紀念文,並聊誌感言如上。

九十六年四月十一日凌晨 于尊悔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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