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隨機教育：何謂「公平正義」

釋昭慧 

　　某日上大一必修課，一位在職生芹宇，送了十份禮物--她為台鐵製作的文創產品--台鐵125週年慶祈福之寶商品（打開來還可聽到汽笛鳴聲與車掌播音）。

　　當時選舉剛過，「公平正義」的訴求大獲人心，我靈機一動，為同學們進行了一場「何謂公平正義」的機會教育。

「無知之幕」的正義論

　　我問學生：班上總計41名，但是禮物卻只有十份。請問：如何分配才符合「公平正義」？

　　一位學生開玩笑說：「撕開對分。」

　　一位學生說：「抽籤。」

　　我讚歎同學們勇於思考，但還是提醒他們：

　　「『撕開對分』不是很好的方法，那是『玉石俱焚』，誰拿到的都是廢物。所以這個方案，我們先不採納。『抽籤』很符合John Rawls《正義論》所說的「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原則。」

　　所謂「無知之幕」，簡單而言，就是假設立約者在原初立場中，並不知道某些特殊事實（例如：自己的社會地位，階級、身分、資源、稟賦、能力、體力等等）。而我們在設計一個合乎正義的制度或政策時，應該儘可能讓利害關係人共同處在接近「無知之幕」的狀態，在此基礎上決定社會權利、位置和資源的分配，較能符合「公平正義」原則。

　　我進一步解釋道：

　　「我讀大學時代，以聯考來一試定終身。你們則可經兩階段篩選，一次是依學測（甄選入學），一次是依指考。請問，你們覺得哪種方式較符合公平正義？」

　　「依指考。」學生答。

　　「是的，指考似乎較符合『無知之幕』原則，大家都不知會出什麼考題，公平地在同一時段作答。甄選入學很有可能使得程度較差的學生，因為有個『富爸爸』而得以進入一流名校。

　　「但是請各位注意：依巨量資料（big data）分析，真實情況出人意表！原來從甄選入學管道進來的學生，家世背景的反差，反而沒有依指考入學來得大。原因何在？值得注意。（以下有向學生解釋其可能原因，但由於無關本文宏旨，姑略）

　　「這給我們一個提示：判斷事理要依證據，不要單憑感覺就驟下判斷。」

「公平正義」的六項方案

　　回到分配十份禮物的話題：

　　「『抽籤』制度，恰是讓所有抽籤者處於『無知之幕』。請問你們願意用『抽籤』方式來決定這十份禮物歸屬於誰嗎？」

　　「願意！」他們一致回答。於是我再詢問：

　　「那麼倘若是七合一選舉使用『抽籤』制度，讓候選人用『抽籤』的，誰抽中了誰當選，你願意嗎？」

　　他們立刻回答：

　　「不願意！」

　　「可見得：在重大抉擇的時刻，我們會試著讓自己更知曉自己的因緣條件與社會的普遍情境及特殊處境，再來決定自己的意向。倘若國家沒提供這樣的機會（選舉、公投，問政說明會，政見辯論會等），反倒才不符合公平正義。」

　　「那麼請大家想想，還有沒有其他各位認為可以符合『公平正義』的方案？」

　　這回聰明可愛的同學紛紛提出了方案，回答頗為踴躍。連同『抽籤』，他們一共提出了五項方案：

　　1、抽籤。

　　2、給需要的人。

　　3、給想要的人。

　　4、依到位先後：給（今天上課）最早到的十個人。

　　5、依年資多寡：給年資較高的人（如：大二、大三學長優先）。 　　於是我增加了一個方案：

　　6、依績效：給工作績效最好的人。

哲學領域的「大哉問」

　　接下來帶領他們逐一分析：

　　「首先，我為何加入『績效』考量？原因是，你們將來進入職場，即便一開始的薪資相同，接下來老闆會依你的工作績效，來決定你的薪資、職級與年終獎金。」

　　「這樣不公平！」學生立刻反應。

　　「為什麼？」我問。

　　「薪水領得不一樣。」學生答。

　　「請問如果換作你是老闆，甲員工幫你賺了一百萬，乙員工讓你虧了十萬，結果薪資、職級與年終獎金卻一樣多，你覺得公平嗎？如果你是那位甲員工，你覺得公平嗎？」

　　他們立刻回應：「不公平！」

　　於是我作一小結：

　　「公平正義，可以是很有力量的政治語彙。然而放在哲學領域來嚴謹論究『何謂公平，何謂正義』？這可就是沒那麼容易定奪的『大哉問』！請記住：依績效來論功行賞，在某個角度看來，同樣是符合公正原則的。但它的放大版，就是導致『貧富懸殊』的資本主義。」

　　「方案5與方案4是『依年資多寡』或『依到位先後』，這都是提出某種讓大家覺得『還算有道理』的判準，大家只要有默契，當事人在績效上又不出大差錯，這類判準是可以接受的（佛教僧團採取的就是這兩項判準）。

　　「方案3是『給想要的人』，請問：在座想要這十份禮物的人如果超過十位，問題豈不又回到原點，依然要在這些『想要的人』裡面，用一個方案來找出其中十位呢？

　　「方案2是『給需要的人』，這是慈善事業的社會心理基礎。以此意念主動轉讓利益給他人之時，由於出自『心甘情願』，所以往往給得歡喜，給得舒坦，給得很有成就感。但是一旦強制執行，它的放大版就是共產主義。」

　　至此，我再詢問學生：

　　「你認為要讓有錢人乖乖掏出口袋裡的錢，來給需要的人，有這麼簡單嗎？」

　　同學們搖搖頭。

　　我於是解釋道：

　　「假設是被強制掏錢，當事人心不甘，情不願，自然不會想要配合。這就是為何共產黨要喊出『無產階級專政』的原因――運用工農兵的集體暴力，強行剝奪鉅富大賈的資財。

　　「這也是為什麼鉅富大賈寧願在義賣場合或慈善機構，一揮灑就數以百千萬計，乃至數以億計，但是想要對他們扣以重稅來拉小貧富差距，卻往往讓他們死命避稅的原因。他們還很有可能紛紛『出走』，使得國內民眾失去更多就業機會，而帶來社會普遍貧窮的惡果。

　　「而這也就是為什麼在社會上，『劫富濟貧』的累進稅率必須適可而止，要同步讓慈善事業存在、發展的原因――慈善事業，使用的是一套建設性的論述，激發當事人的光明心性，讓他們心甘情願地奉獻資財，略事彌補貧富差距的手段。」

　　接下來，我請他們就這六個方案來作表決，果如所料，他們絕大多數選擇了方案一：「抽籤」！

「揮淚斬馬謖」的人生功課

　　以上，是那天在課堂上，就著「公平正義」議題，所作的哲學分析與操作試煉。「公平正義」可以是很好的政治語彙，但只要你、我的頭腦越清楚，就越不會受限於單一向度的視野，也就越能避免「自以為義」――在自以為「替天行道」時，掄劍錯殺無辜。

　　「公平正義」是人心之所嚮。然而，唯有作過精密深細的哲學審視，才能夠培養出寬廣深厚的胸懷，在掄起「公義」之劍時，才能真正學會一門「不得不揮淚斬馬謖」，而非「咬牙切齒以斬妖除魔」的人生功課！

　　--臉書留言錄（之二○六），103.12.2